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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 10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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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挂在西山之巅,余晖映照着古道。营帐内,北留俘虏哼着细碎歌声,飘荡在空中,凄凄惨惨。新兵还在演练,马蹄声不绝于耳。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紧张又肃穆的氛围之中。
江砚写给江迟暮的信迟迟不见回音,彼时他又刚好收到了秦向隅伪造的那封信。如秦向隅所预料的那般,江砚才入目几个字便猜出了端倪。
看来京中必然是乱成一锅粥了。
江砚找到洛成弃,问问他打不打算回去。
洛成弃正在翻箱倒柜,听江砚那么问,一边翻东西一边回答:“那还用说,我当然要回去了。”
江砚正要问他在找什么东西,洛成弃却先开口问了。
“哎,怎么许久没看见那个爱吃糖的小子了?”
“你说饴糖?”
洛成弃点点头:“我想向他讨点东西。”
此时江砚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有几天没看到他了。
“不知道。”
江砚嘴上说着,但心中隐隐有些担心。他走向人群中,随便拉了个人问。
“噢,他死了。”
那个士兵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回答他是否用过饭之类的问题一样。
江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个字砸得晕晕的:“你说什么?”
“我说,他死了。刚找到尸体,还没埋呢。”
那士兵给他指了个方向,那是停放战死者尸体的地方。
江砚的脚步有些悬浮。
他脑子里浮现起那天饴糖知道自己的身份后,气冲冲地离开的场景。他原本想着日子还长,以后再跟他好好解释的。
停尸地放着一排排士兵。有的身上尚且完好,但更多的是残缺不全的人。有的是断了手臂,有的没了肩膀,现场一片血腥混乱,惨不忍睹。
强烈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传来,江砚强忍着不适,边走边看,其实眼泪已经有些模糊了眼睛,但他一边用手背擦去,一边仔细寻找着。
终于,他在快走到尽头时看到了躺在人堆里的那个熟悉的面孔。饴糖紧闭着眼睛,嘴唇发紫,血和土凝固在脸上,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他原本的面貌。
江砚慢慢蹲下身,伸手去碰他,他的身体早已经冰冷得不成样子了。
虽说已到了春日,但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乎并没有温度,他脸上甚至还结着早晨的冰霜。
江砚轻轻替他擦去脸上的尘埃和鲜血,此时他那倔强坚毅的模样才真正显现了出来。
他把藏在袖中的那颗小小的饴糖拿出来,放在他的手心中,一根一根合拢他已经变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最后用自己的手包裹住,趴在他身上,肩膀在无声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背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拉入怀中。
“没事,还有我在呢,别哭了。”
裴空逐轻轻拍着他的背,江砚趴在他的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裴空逐的一颗心疼得像是要碎掉。光是看到江砚如此为别人恸哭的样子,他就已经觉得心肺俱裂。他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万一真的死在战场上,江砚会怎么样。
不过还好,直到目前为止,不管度过了多少荒芜的时空,至少此刻他们仍然在一起。以后必然也不会变得陌路。
他只能这么想。
洛成弃在一番翻箱倒柜寻找无果后,在裴空逐的营帐里勉强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立刻抄起那袋东西去找了燕衔青。
“喏,这个给你。”洛成弃把那袋东西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燕衔青正坐在书案前看医书,她一手揉了揉肚子,一手细细翻看着,看到洛成弃跑进来,她也有些意外。
燕衔青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一袋栗子。
“给我这个做什么?”
洛成弃瞥开目光,支支吾吾的:“看你不太舒服。这个时候呢,吃些甜的东西会好一些。虽然我也不知道它到底甜不甜……”
燕衔青打开袋子,拿出一颗栗子,剥开来尝了尝。
洛成弃望着她:“怎么样?”
“不甜。”
“那算了。”洛成弃伸手就要去拿那袋栗子,却被她伸手按住了。
“但是我喜欢。”
洛成弃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移开了目光。但在房间内逡巡了一圈,目光最终又落回到她身上。
目光在不经意间相遇,仿佛逼仄狭窄的小桥上,两个相对而行的人相遇,明明彼此都能预料到这样可能会坠入冰冷刺骨的河底,但他们却偏偏相持不下,都不打算让开或者停下来。
他们知道即使是坠入河底,那下面必然还会有另一条道路。
“洛成弃。”直到裴空逐叫他,洛成弃才总算是移开了眼。
燕衔青也慌忙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面前的医书上。
“我听阿砚说你也要回京,准备准备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裴空逐说完,目光定格在桌上的那个袋子上,他越看越觉得眼熟,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味道的猫咪,目光来回在两个人的脸上转了几圈,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出去了。
洛成弃也赶忙跟在他身后。
他一出门裴空逐便从旁边跳出来拍了下他的肩:“我说你,怎么偷拿我的东西去讨好别人?”
洛成弃立刻反驳道:“谁偷拿了?我给你留了信儿的。”
裴空逐点点头:“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好好对人家。”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救过我一命,我不过是当做谢礼给她罢了。她在北留,我在京城,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更何况,我要做的事还很多呢。”
裴空逐知道他说的是他大仇未报,便也不再多言了。
听到洛成弃的话,燕衔青停在营帐口,要掀帐帘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她回头望向桌上的那袋栗子,把它扔进了柜子里。
翌日,天微微亮,初露鱼肚白。
“万事小心。”燕衔青边把披风递给洛成弃边说。
洛成弃在祭祀殿闲着无聊的时候也偷看了不少话本,他总感觉燕衔青的下一句就要蹦出那句经典的“我等你”来了。
但燕衔青没有说,他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鬼地方又冷又艰苦,他想必是不会再来了。
也许……也可能来。其实他也说不定。
裴空逐换上了便装常服,拜别了裴泽楷,望了一眼立在旁边的裴易澈,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他骑上马,裴易澈才对他喊道。
“喂!我哥哥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命,可别又丢在了京城!”
“知道了,守好边疆!”
骏马奔驰,尘土飞扬,江砚紧握着缰绳,粗略算一算,他离开太师府已有小半年了。
他明知那封写着“义父病重”的信不是江萦怀的字迹,但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就算不是病重,肯定也是出了其他的事情。不然凭借江迟暮的本事,不可能毫无动作,也不可能不给他回信。
几人一路上不敢多做停留,京城离得越近,江砚就越是心急如焚。
等他们到达叫京城郊外的客栈时,已经身心俱疲了。洛成弃本来要在这儿休息一晚的,但江砚执意要先回去。
“我真不行了,再走我会猝死的。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洛成弃趴在马背上,看来真是已经累极了。
裴空逐陪着江砚快马加鞭来到了太师府。彼时夜幕已经降临,月色如水,太师府的门口仍然守卫森严。
江砚的一颗心跳得很快,他总觉得这里变得不一样了。
“少主。”看到江砚回来,门卫有些震惊,恭敬地向他行了礼,但没有人进去禀报。
“义父呢?”
门卫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江砚下马,跑了进去,裴空逐要跟进去时,却察觉不远处的巷子中似乎有人正在窥视着这边。也许是察觉到自己暴露了,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影瞬间撤了回去。裴空逐立刻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江砚穿过花园小径,忧心忡忡,最终在江迟暮地房门口停下了脚步。里面一丝光亮也无,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被褥放得整整齐齐,里面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裴空逐一路上跟着那个偷窥的人,直到在许府附近把人跟丢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问,但又怕打草惊蛇,正当他打算回去时,里头却突然走出来一个小厮叫住他:“裴小将军,我们大人有请。”
裴空逐一踏进房间,一股浓烈的苦药味便扑面而来。
许圉师半卧在床上,见他进来,便挥手让房间里的人都下去。
“突然请小将军过来,是我唐突了。”
眼皮止不住地打架,裴空逐也懒得与他绕弯子了:“方才在太师府门外偷窥的,是你的人吧?”
许圉师默认:“如今京中局势混乱,我请小将军过来,主要是想告诉将军,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裴空逐打量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一遍:“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当时打着救我的名义,让江砚帮你从江迟暮那儿偷了什么东西出来吧?”
窗外刮起了风,烛火被吹得忽明忽暗的,裴空逐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中,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许圉师垂下目光:“抱歉,我不能说。”
“那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许圉师沉默不语。
裴空逐摊开手:“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拔腿就要走,许圉师诚恳道:
“凭本心。”
他掀开被子,强撑着站起来,走到裴空逐身边,目光坚毅:“请小将军相信我。”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窗子被吹开,寂静的屋子一下就涌入了春日夜里的微凉。烛火摇曳着熄灭了,屋子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只剩风声在耳畔回荡。
连心跳声也被黑暗笼罩,黎明将至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