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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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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当然没有明确的去处,他只知道在外面待够就会回去,此外他一无所知。雨下在他的肩头洇湿了一片,他却没有感到些什么。昏昏暗暗中,雨滴变成了雪片,落下又化成水。灯光祭奠着这里曾经的热闹。路灯把这些年的故事折射在水滴中央,幻化为一圈明暗交杂的虹霓。雪花模糊了,眼睛模糊了,路灯模糊了,若隐若及,恍然不真切。
就在他走过拐弯角时,路边公用电话却诡异地响起。晚潮正脑中思索要不要接,一只手却已经接过了电话。
电话里面是女声:“你好是社长吗?我们已经改正了不足,真的请求让我们参与汇演。”
晚潮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谁啊,我真不是什么社长。”
电话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令人心疼,对电话那一头的陌生人:“那实在是抱歉,不过公子您是否可以光顾一下小女子的青衣戏?我叫秋雁,是青衣演员。能看懂和欣赏戏的人真的不多了,现在我极力渴望追求能够演出一场,真心希望你能够观看我的青衣戏。”
“好,可是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就是练戏累的。”
“保重身体,——你们青衣很不容易。”
“是啊,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命高八尺,也难求一丈。也不知我们有没有未来,就在以后。”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我们保留着我们最本真的样子,就一定能够找到真相。”
“你要走了吗?要记得我啊。”
“虽然我要走,但我会回来。如果我们在秋天离别的话,我选择在春天与你相遇。”
“在漱兰池畔,丙午日……”电话声突然断了。
放下电话,秋雁对旁边人说道:“雨潇,替我拿戏服来,今天我们继续练习唱腔。”
旁边的雨潇说道:“姑娘,你的病朝不虑夕,青衣戏可不可以暂缓缓?”
秋雁坚定地答道:“不,坚持唱下去,只要开嗓,不管台下是否有人,都必须唱完。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青衣大多是扮演贞洁烈女之类的人物,动作举止稳重大方,情绪表达略为含蓄:目不斜视、笑不露齿,甚至袖不露指,连走路都是要平稳端庄,不能快走。这就让戏子的舞台展现增加难度,既要表达含蓄,又要演活角色。青衣以唱为主,声音既要甜美圆润,也要气力充沛。勾挑撑冲拨扬掸甩打抖,样样都不能少,对病骨支离的秋雁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秋雁站起身,离开座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把目光放到窗户的外面去,凝神片刻,开始运手、运眼,咿咿呀呀地居然进了戏。她的嗓音是那样地根深叶茂。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
台上人唱着 心碎离别歌
情字难落墨她唱须以血来和
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
秋雁走上街道,走进无人的公园。她在公园鹅卵石的路面上不像一个行人,而更像一个梦游者,一个失魄的生魂。不过女孩的落魄不仅没有妨碍女孩的美丽,反而让她炫目起来了。对于她来说,落魄会赋予额外的魅力,在体貌的姣好之外,附带上一种气息的美——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招人怜爱的异质。
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秋雁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十月的风,从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了。
此时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温暖。即使是巴掌里的那么一丁点余温也足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
秋雁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阵起伏,汹涌起来了,所有的伤心一起汪了开来。坚硬的冰块一点一点地,却又是迅猛无比地崩溃、融化了。收都来不及收,不能自已,不可挽回。秋雁一直想哭,但是,实在又不知道要哭什么。不知道要哭什么就不那么容易哭得出来。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被掐断了,其实比杀死了更让你寒心。力不从心地活着,处处欲罢不能,处处又无能为力,真的是欲哭无泪。她要把所有的气省下来,留给戏台,留给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
与此同时,过道里旋起了一阵冬天的风,冬天的风卷起了一张小纸片。孤寂的小纸片是风的形式,当然也就是风的内容。没有什么东西像风这样形式与内感绝对同一的了。这才是风的风格,冬天的风从晚潮的眼角膜上一扫而过,给晚潮留下一阵战栗。纸片像风中的青衣,飘忽,却又痴迷,它被风丢在了墙的拐角,又是一阵风飘来了,一颠一颠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纸片是风的一声叹息。
晚潮正了正他的衣服,知道要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