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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   审神者似乎很容易受伤,一些不轻不重的伤口,比如下楼梯时不小心撞到了扶栏,出门时没看清门的位置,帮忙佃当番时锄头挥力过度砸到脚……总之是相当没有意义的伤口。

      哦,“没有意义”这种形容也是审神者自己说出来的,药研也不明白伤口要什么意义,反正受伤都是不好的事情,能够不受伤自然是最好的。

      药研从手入室里翻出来绷带和伤药,十分娴熟地为坐在庭院廊道里的婶婶上药:“所以要注意尽量别受伤,但是受伤也要及时说出来。”而不是独自一个人撩起裤腿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等着“自然风干”。

      药研扶了扶眼镜:“把痛痛吹走这样的事情想来您也是不会信的,更不存在把伤口风干的说法,您以为您是腊肉嘛?而且不经过消毒很容易感染,如果伤口变得严重……您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呀!”

      “有的有的!”婶婶坚定地点点头,“药研说的我一个字都没有漏掉,不过我就是莫名其妙容易受点小伤啦~嗯嗯,药研君真可靠,下次一定会去找你的!”

      “嘴上说会找,最后还得会说好麻烦没有来……”药研十分不客气地戳穿了她的谎言。

      “啊啦,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剩下的还是交给我来吧~”

      “髭切先生……”不知何时,髭切就这样出现在走廊,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过来,相当熟练地接过了药研手中的碘酒纱布,“既然是您的话一定能够管好大将的。”

      药研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他。

      这座本丸跟其他本丸不一样,似乎是由于登记时的失误,审神者本来应该接手的本丸莫名其妙分配给了其他人,自己从零开始时还遇到些波折。

      倘若放在其他地方也就当做没有过这件事,少一个员工少一个工资,又不缺人,可是时政不行,每一个有灵力的存在都很重要,何况还是他们亲自找到的对方。

      作为补偿,那时的时政干脆将初始五刀跟新实装的源氏刀放在一起供对方挑选,不论初始中选择了谁,都会有一振源氏刀随之附赠。

      而且源氏刀的升花设定还是挺适合新人的,于是这座本丸相当于一开局就有了髭切。

      药研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晚上的六图出阵。

      真是难以想象,以源氏刀的骄傲,居然心甘情愿地作为附赠品来到这座本丸,药研跟他在联队战时有过短暂的相处,虽然对方表现得十分配合,不过还是会产生相当难搞的感觉。

      审神者能够与那位髭切殿相处如此融洽,实在不可思议。

      “那么家主大人这次还要装多久呢?”眼看着药研走远,髭切低下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审神者。

      “没办法嘛,本丸一期一振刚来,按照论坛上的指导,此时药研忽然转换角色,可能会有些轻微的心理不适。”婶婶从后腰掏出联络器,上面写满了各种与刀相处的注意事项,虽然那种情况百分之八十不会发生,百分之二十他们可以自己缓解。

      “那么这里呢?”髭切下手一捏她的膝盖,紧张得她一把拍开那只作乱的手。

      疼倒不是很疼,毕竟之前喷的伤药有轻微麻醉的作用,她怕的是被髭切看穿她的本质。

      婶婶不想说,转而换向另一个话题:“我们没好到可以这么亲近吧,把手拿开咯~”

      想转移话题是不可以的。

      髭切原本想这么说。

      可是不得不说,婶婶转移话题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会去询问膝盖上的伤只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的灵光一闪,现在他只想去追究那句“不亲近”,反而已经忘记那份灵光一闪闪过去的是什么了。

      唔……他为什么会说“越”呢?

      搞得好像他有什么过往可以对比一样。

      实际上关于审神者的事情,他完全记不太清楚。很奇怪吧,就连弟弟丸都说他是本丸最早的刀剑男士之一,然而自己却几乎没有这份印象。

      好像自己的确是来得挺早的,关于弟弟是什么时候在本丸中显现,其他自己刀时的老朋友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记得还算清楚,唯独关于审神者的事情,实在模糊不清。

      他似乎因为这个去试探过弟弟丸,然而对方却一言不发。

      明显是知道什么嘛~

      竟然隐瞒兄长,那就罚他…嗯…罚他今晚的夜宵会被别刃(指自己)偷偷吃掉吧~

      弟弟最近做甜点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好的,话题转移成功。

      婶婶露出得逞的笑意,仗着髭切机动不足,一蹦一跳窜回天守阁,机动还挺高。

      反正一会儿髭切大概就忘记这些小事了,而且今天的近侍…哦吼,是长谷部!

      “主君,”看到站在门口半悬空一条腿金鸡独立的审神者,长谷部又一次感觉刃生竟然无比艰难,这就是山伏殿提到的修行嘛,“您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走路的时候不小心嘛~”

      “于是又受了伤就地躺下了?”

      “诶嘿~”

      长谷部叹口气:“请别这样,我们是你的刀,不论您在哪里,只要呼唤我,我长谷部都会尽快赶过去的。”

      “啊、那不是太麻烦你们了吗?”

      “不,只要是您的事情,就不是什么麻烦。”出现了,那个绝对不能提到的禁忌之词!

      婶婶眨眨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榛子巧克力,塞到长谷部手里:“呜呜呜,长谷部真是太好了,给你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吃~”

      太假了,长谷部默默感叹,然而还是十分配合地咬了下去。

      到此为止不能继续探究了,长谷部明白审神者这番作态,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他们是她的刀,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竟然让审神者对他们始终心门紧闭呢?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不过那感觉转瞬即逝,审神者已经开始今天的文书处理,他也就不再思考了。

      ———

      这太有意思了不是么?

      真心实意的信赖被指责为“麻烦”,反而虚情假意得到了从前得不到的温柔相待,明明她还根本没有达到自己理想中的状态。

      审神者撑着脑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脸冷漠地翻看着桌案上堆积的文本,心中突然一阵反感。

      又来了,又来了。

      离我远点。

      “抱歉,我去趟楼上。”她迅速背过身,朝着卧房走去,丝毫没有在意背后的近侍先生一瞬间忧虑的神色。

      ——假的,他从未视我为主。

      ——我是不是又惹了麻烦,以前只是受些小伤,现在连心情也要被考虑进去了吗?

      ——别看我,别看我,不要担心我,不要说关切的话。

      ——干嘛装得那么像,真得相信了受伤的又是我。

      ——我又在发疯了,你不能埋怨他们,他们只是你的刀,没有职责做多余的事,我不能指望他们此刻来发现我。

      ——懦夫,玻璃心,蠢货。

      ——赶紧停下来吧,自怨自艾是在恶心谁?颠婆。

      疯狂渴望着温暖,又深深恐惧来自他人的温暖。

      冷漠是毒刺,而爱是透骨刀。

      她平静地洗把脸,平静地擦干,转身穿好外出的服装,迅速拨打了一通电话奔出本丸,每一刻都在放纵脑海中无数自我辩驳与自我诋毁的话语。

      “是的,抱歉抱歉,大过年的还要麻烦您,还约在上次的地方?”

      “长谷部,今晚不用等我回来了!”

      都没来得及补充叮嘱的话,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不愧是跟极短爸爸们学的机动。

      “审神者又走了?”髭切端着刚从烛台切那里拿来的水果拼盘,往自己嘴里喂了瓣婶婶从家里带回来的沙糖桔,目光投向本丸大门,目光中说不出的晦涩。

      “是呀,急匆匆就离开了。”长谷部只看见落在纸面上笔触混乱的几个字,“不会是什么大事吧?”

      “啊呀~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大事最近相当频繁?”髭切感觉很奇怪。远的不说,单看这周,前天上午,昨天一天,今天又是,都快到傍晚了,有什么事情这么勾着婶婶的心?

      “您的意思是?”

      “说不定是我们的审神者长大了呢~”

      “什么?!”一级警报!!!

      ——

      ——你是我遇见的最配合的病人,恐怕你也是我这里唯一一个自始至终不对“病人”这种称呼产生抗拒的了,关于你的治疗目前进展很不错,你可以更自信一些。

      ——谢谢您的评估,我确实很关注自己的健康,心理方面也是。

      ——你做得很好,已经不需要这份测试了,不过希望你可以再来找我聊聊天。

      ——太好了,每次跟您聊些什么,我都会感觉自己好多了。

      然而这是谎言,没有人比审神者更清楚,她的情况不会变更差,但是也不会再变好。这就够了,她已经很满足。

      出门的时候,她看见门口坐着医生的下一位病人,婶婶有心打探了一下,似乎是一位上任不久的萌新审神者。

      她有对她笑一下吗?

      不记得,总之后来去了一趟商场,拿走上个月预订的新裙子,一条深紫色半身纱裙配黑色西装制式亮皮外套,换个新形象,然后顺手丢掉来时穿的衣服。

      ———

      “大家!一级警报!”长谷部趁着婶婶不在的时候开启了临时军议,当然不是讨论怎么去7-4捞兜兜这种事啦,什么?现在二图有江了?

      哦哦,那回头要提醒一下婶婶了,他们本丸的二图已经刷出全检非了吧:“不对啊,都给我打住!你们难道不觉得主最近有些太奇怪了嘛?!”

      “奇怪?”博多手里拿着年度账单,“没有吧,大将不是一直这样嘛。说起来,长谷部先生提醒一下她呀!虽然本丸资金是本丸资金、审神者的工资是审神者的,不过最近私人花销有点太大了吧!”

      他把账单一把拍在桌子上:“既然把理财私账交给我就让我放心一下呀,上个月单月支出七万多,婶婶真得要做月光族?”

      “诶?博多不知道婶婶年前升职了?”乱手指卷着头发,“因为个人能力出众,所以权限又提高了一级。工资自然是水涨船高,我之前那条私服裙子就是婶婶送给我的礼物呢~”

      “婶婶居然会私下送乱哥礼物!”博多眼巴巴看向兄弟,“怎么这样,我也想要婶婶的礼物……”

      他们的审神者温柔又出色,是非常优秀的女性,小短刀们都觉得,不会有人不喜欢她。

      即便他们跟审神者,其实并没有太长久的相处。

      “我倒是希望婶婶能够只给我礼物呢!”极?LV87?全本丸最高?乱瞬间气场全开,“你那台新电脑还有兄弟们的新围巾都是同一批次的礼物啦~婶婶说是连续两次联队战太辛苦的补偿。”

      “好耶!我也有婶婶送的礼物!”联队战是真得累,原来他们的礼物这么贵的,怎么婶婶都不说的?

      博多很高兴,决定要对审神者的收入支出更加用心。

      咸鱼了一个月,在家远征内番没有获得奖励机会的成年刀深感扎心,但是啥都不能说。

      “说到奇怪,”歌仙突然插话,“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我这里学书法来着,后来突然有一天就不来了呢。”

      “大约只是学够了吧~毕竟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旁的蜂须贺试图给婶婶找借口安慰一下歌仙,却看见歌仙脸色古怪起来。

      “不,并不是那样。主之后跟我解释,是某一天途径江雪殿与数珠丸殿论经的房间,觉得很有意思,决定向他们潜心学习了。”

      “主殿很有灵性。”数珠丸发话,似乎很是欣慰。

      接下来,他们又举起了许多栗子。

      “听说有在练习酒量,半夜起来跑去厨房喝酒。”烛台切说,“那几天总感觉有人鬼鬼祟祟的还以为进来了敌人,没想到去厨房一看竟然是婶婶。”

      “啊~美酒乃是智慧之源呢,新主人也是想得到智慧嘛?”新来的大般若,“等等,放下本体,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而且有在学习做饭,”烛台切说到这里,叹口气,“你们难道没发现主现在已经很少跟我们一起聚餐了嘛?”

      “什么?主以前经常一起聚餐嘛?”是物吉。

      “啊,物吉也是才来没多久吧,是的,以前几乎每餐都一起吃。”

      “好棒~”

      “前几天突然拉着我学三味弦,主君她弹得很好。”被被突然补充,然后被所有刃盯上,羞红了脸拉下斗篷,“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因为我是仿刀?”

      ——他们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总之,虽然说是奇怪的事情,但都是很好的改变嘛~长谷部不需要担心的!”

      “呼,我指的不是这些呀。”长谷部叹口气,“突然开始这些改变,最近经常独自跑出去谁都不带,你们难道就不担心,是主在外面有了喜欢的男孩子嘛?”

      ………

      0_0

      !!!!!

      “什么!”

      “不可以,大将还小呀,万一被外面的坏男人骗了怎么办?”

      “而且居然让主学习做饭,这样不会做家务、一点也不贤惠的男人,绝对不行!”

      ———

      军议总是会热热闹闹地落幕,以长谷部为首正式成立了阻止婶婶恋爱大作战,坚定不移地表示这么好的主君绝对不能便宜了外面的男人。

      难道本丸这么多优质刀不能够满足婶婶嘛?哪怕一天换一个……

      嗯?

      好像话题不太对?

      总之,髭切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找个借口出来了。

      以前经常一起聚餐。

      好像是有这样的印象。

      但是其他的,完全不记得。

      他真得是本丸最早到来的刃嘛?为什么他们可以说得如此熟稔,他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总觉得自己印象里的婶婶似乎与他们口中的差异巨大,但究竟是怎样的差别,他也记不清了。

      虽然偶尔会说许多事情忘了也无所谓,可是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是随意可以忘记的事情吧?

      实在是记不起来就感觉很糟。

      刚刚的军议,弟弟丸没有来。

      髭切思考着这些事情,双腿下意识朝着天守阁迈去。

      ———

      她不喜欢回忆从前,那总是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招人厌烦。这个“人”的范围,连同她自己也计算在内。

      因为讨厌自己,所以变得更加渴望得到能够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拜托有一个人也好,如果能够有一个愿意认可我的人……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一只邀请她成为审神者的“狐狸”。

      狐狸给她看了许多例子,被付丧神宠爱长大的小孩子、与神明结缘的少女还有通过特殊经历成长为家主、惣领的女人。

      那些她都不在乎。

      在狐狸的所有引诱中,她只听到了一句话:“你说,我亲手锻出的刀,会爱我,是吗?”

      “是。”狐狸笑了笑,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你是在他们获得人形之后,结下羁绊的重要之人呀~”

      那时候的她有多差劲呢?

      听到“重要之人”就一头扎了进去,或许狐之助也不知道自己找来的不是温柔治愈系少女,而是一个看似平静的疯子。她想要以“恋人”的身份对待着每一振刀,甚至不顾狐之助的反对,第一次锻刀,就想往锻造炉中投入最大限额的材料。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的期待,对狐之助说:“我发誓,我一定会永远爱我的第一振刀。”

      狐之助只当她是爱刀。

      然而并没有成功,似乎是时政遭遇了什么攻击,原本不应该出现锻刀失败的情况,她的炉子直接炸了。

      搞得狐之助还以为自己指错了炉子,后来联系过总部才搞清楚原因。

      看到手足无措的女孩儿,狐之助于心不忍: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审神者,当然要负责到底。

      于是在它的争取下,给新人的时政补偿送了过来。

      除去标准的初始五刃,还有源氏的重宝一通奉上。而且不论她选择了谁,都可以得到源氏刀兄弟之一的辅佐。

      那时候婶婶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要问什么,最后却没有问出口,只是将手放到刀体上,按照狐之助的指导注入灵力。

      审神者做出了选择。

      灌入灵力的那一瞬间,应该是她见过的世上最美好的场景:数不清的樱花花瓣自半空飘洒飞旋,穿着黑西装的男人睁开琥珀色双眼,说自己是“源氏的重宝,膝丸”。

      同时显化的还有他的哥哥,抽选的陪同附属,髭切。

      两刃着装打扮很相似,她对那件外套十分好奇。

      多有趣,现在回想起来,她已经完全无法理解那个时候愚蠢又恋爱脑的自己了。

      那时的审神者需要一个符号,一个寄托爱情和虔诚的符号,于是膝丸就出现了。她把他当作男朋友、爱人,以私密的情怀奉上少女的恋心。

      毕竟狐之助说过了嘛,自己是他最重要的人。

      所以有什么事情不能够跟他说呢?

      不好意思跟朋友说的话、憋在心里不好发作的抱怨,似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倾诉点,每天她都会把一天下来经历的事情全部告诉他。

      应该很烦吧,对一个付丧神,说小女孩儿的牢骚话。

      可是膝丸很配合,任由她娇纵。

      有时候她也看出来对方的难为情,却会觉得“啊,这人难为情的表情也好可爱,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存在了”,她要把自己所有的目光全部给予他。

      她就像爱着那个渴望爱意的自己般,深爱着将自己视为“重要之人”的第一振刀。

      直到某一天,对方忽然对她说:“您对兄长的关注,是不是太少了些?”

      “我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请不要看那些传闻,我们其实关系很好的。因为哥哥不是很能照顾好自己,在您这里就没办法顾及到了,是不是应该接一些新刃来呢?”

      ……这不对。

      这绝不是爱人之间会有的表达。

      爱是更加膨胀的占有欲,是希望所有视线留恋在自己身边,是一种更加疯狂、没有那么完美的东西。

      那时的审神者注视着面前的爱人,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是自己唤醒的刀,在内心深处,也有着无法取代的存在。她或许是“重要之人”,提供灵力让他们出现,怎么会不重要呢?

      但是,不是“最重要、最爱、最喜欢”的。

      他对自己,好像,只有视作唤醒者的尊重。

      啊……那岂不是她的许多举动,都尴尬到让对方为难吗?

      她都做了什么呀……

      她是个什么东西呀?

      但是这不能完全责怪她吧?是狐之助欺骗了她。

      审神者什么话都没有说,点点头同意后,就离开了本丸。

      得不到她期待的,那么本丸之内、本丸之外,有什么区别?

      飘飞的思绪渐渐回笼,有种锥心的刺痛感从胸腔蔓延。

      穿着新裙子,板着脸走在街上,审神者吸引到了许多目光,其中不乏有些小姑娘,手里捧着奶茶,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后又猛地盯上,小声交谈:“那个姐姐好特别啊,感觉是很资深的审神者。”

      “对啊,走路好有气势。”

      “衣品也超棒,好想去问她哪里买的。”

      她听到了,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这些都是她从另一个人身上学来的。想到这里,审神者心中难免有些失望:明明是她最尊敬的模板,为什么会对她说“恋爱”这种事情呢?

      ———

      “所以弟弟丸为什么不出现呢?”

      “是膝丸啊阿尼甲!”

      “虽然不太高兴,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审神者不是吗?”尤其是,据说跟他在本丸一样长久的弟弟。

      弟弟的记性,比自己好,所以他忘记的事情,弟弟应该都知道。

      说出欺骗兄长的话,膝丸做不到,可是说出他知晓的真相,到最后又会回到一样的结局。

      “嗯?”

      眼看着兄长气势越来越阴沉,膝丸想了想,还是没能够顶住,偏过头,看着旁边干干净净的花架:“没什么呀,就是忙着内番。”

      “不是吧,今天的内番是我安排的。”

      “啊,哈哈,是这样啊,我说怎么我去了大家都很疑惑,哈哈哈。”该怎么说啊?

      关于是审神者,抹除了兄长记忆这件事。

      好在不需要他绞尽脑汁辩解,庭院内风铃响起,是审神者回来了。

      ———

      被髭切带回房间里的时候,她恍惚以为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以至于回到自己被囚禁起来的时光。

      髭切却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他有点看不懂婶婶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难不成,他做过什么吗?

      那是当然,他曾经做过很多事情,只是他都忘记了。

      不过,审神者可以确信,髭切做的事情是完全正确的——他是她心里最完美的准则,本就做什么都正确,早些时候是她不成熟。

      没错,髭切就是她的“准则”。

      审神者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拙劣地模拟眼前奶油金短发的付丧神。

      早些时候呀……

      因为不满心中的挚爱心里最爱的不是她,她就跑走了。回了家,远离一切,不交流,也逃避身为审神者的责任。

      她应该是跑了好久,楼下24小时便利店里有度数很低喝不醉的酒精饮料,她每天都会买一堆,一边期待自己像小说女主角一样,喝醉了就有心上人出来安慰她,一边不敢喝醉。

      怕幻想不成真。

      她就是没人爱,不是吗?

      别说旁人了,就连她自己,扳着手指头数,也数不出来自己身上哪里值得为人所爱。

      哦哦,还是有优点的,她有自知之明。

      有一次,喝得晕晕乎乎,瘫在床上,视线里隐约出现了一道奶白身影,影子有一双她看了就打颤的琥珀金双瞳,冰冷冷的,盯着她像是在盯着嫌恶的虫子。

      她忍不住伸出手臂遮挡自己的脸。

      便让对方找到机会,拽住她的手臂拖走,不管她如何恳求。

      房门连通了异世界,对面是她住过一段日子的天守阁,房间还干净,是有被经常打理的。可是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愧疚,越愧疚又越怨恨——既然也不爱,装什么样子像是还在等她回来一样呢?

      [“您要继续逃避下去吗?”与从其他审神者那里听说的没有半分相似,根本没有奶油般的甜蜜,声音比目光更让她恐惧,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那绝对不仅仅是她的错觉,髭切跟膝丸不一样,她的膝丸起码会客气一点儿,可髭切……髭切是源赖朝的刀,且是确确实实在源氏家主手中继承过的刀。在他面前,她只觉得自己更加不配成为执掌刀剑的主人。

      她知道的,髭切一直很讨厌她。

      每次要求膝丸作为近侍的时候,髭切都会“偶然”地找事情来麻烦一下膝丸,找不到东西、扣错了纽扣、没有点心吃,明明是非常麻烦的存在,却永远有弟弟宠爱着。

      只要他来找,膝丸就会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一脸歉意眼巴巴地盯着她,一开始还会说什么“抱歉啊,阿尼甲那样的性格,给您添麻烦了”,后来只是看着她,她就明白了。

      这就是被宠爱才有的特权吧。

      她没有。

      她有的,只是被髭切严厉地斥责了一通而已。

      太详细的字句已经记不清楚了,可是意思很明确,摊上她这样恋爱脑又事事逃避的审神者真是一件极度不幸的事情。

      “被拿来赠送的事情倒是无所谓,却是个没资格的主人可不行。”像是砂糖混合着牛奶一起打出的泡沫一样的声音,是在努力压抑着怒火,以至于有些沙哑。

      那些微小的细节被感官一处处放大,审神者抗拒地挣扎,然后被按在天守阁的窗户边上,被硬逼着去看窗户外破落的景象。

      “我可不希望自己从斩鬼的刀变成鬼的刀呢。”

      窗外的一切都是她的罪责,分明一开始狐之助给她接手的是那么山清水秀的地方,都是因为她私自的逃离变得破旧不堪……可是,那就换人来不就好了吗?

      就像她本应该继承他人的本丸,那些人从她手中抢走自己本应得到的,却什么都没有说清楚让她从零开始!

      不要她做审神者,不就是万事大吉?

      一边这样想着,却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她逃避责任的借口,是错误的行为。

      她唾弃自己的逃避却懦弱到不得不去思考逃避的事情。

      窗棱在她身上硌出红痕,她想转头不看,脑袋又被死死按住。

      “弟弟丸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您以为呢?”髭切的手不自觉收紧,她感觉疼,可是髭切现在看上去好生气,可能越是她这种废物越懂得察言观色,“他对你怀着很高的期望,明明你一开始就没有成为审神者的自觉,只是抱着玩闹般的心态,得不到就离开。”

      啊……多么准确的判断。

      所以髭切才会一次次在自己凝视批公文的膝丸不可自拔的时候来打扰吗?

      “无法一视同仁,甚至到了任性恣情的地步,什么新刃都不锻,平白增加工作量,浪费资源。”

      她以为把所有的一切都给爱刃是爱的正确方式,对不起、对不起,那也只是她的妄自揣测。

      伴随着对方严厉的话语,那些由她渴望得到“爱”而酿就的苦果一一铺陈到她面前。

      “还有,”琥珀金隐没在光线后,声音却明明白白传到她耳中,“一无是处,只是在惹麻烦。没有审神者,我们就连正常手入都做不到,维护历史的重任已经被严重拖延。但是薄綠一直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相信你会有回来的一天。”

      这是髭切第一次在审神者面前正确说出弟弟的名字,虽然是旧称。

      可审神者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很生气,而且生气的理由无比正当。

      膝丸在这里一定会喊着“现在是膝丸啊阿尼甲”纠正着髭切的称呼,一边把两人拉扯开。她研究过源氏刀们过去的事情,心知肚明在膝丸心中是害怕兄弟阋墙的事情再度发生的,最初的时候就向她解释过两人关系很好的事情。

      她有点害怕,想躲在膝丸身后,反正髭切他也很宠爱弟弟,不会对弟弟说太重的话的。

      这样她就、就能……

      啊,她就能继续逃避了。

      她就是错的,做错了好多事情。

      是因为她的逃避才让膝丸承担了那么多不应该承担的事情,也是因为她的逃避才会让自己陷入如今的境地。所有如今发生的一切,皆是因果相报而来的咎由自取。

      但是、但是,她并不是想成为一个坏人。

      髭切说着,琥珀金隔着微薄日光,逐渐呈现出不稳定的色彩:“接到任务只能出阵却得不到手入,重伤到除了在手入室里泡着维持刀形什么都做不到…”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只是以为没有她在,只有兄弟两人的生活会更加快乐。

      “…你要付出代价。”他说着,原本熔金色的双瞳彻底堕入猩红。]

      那些都是她的错误。

      为之支付代价理所当然,髭切是正确的,他从来都没有任何错误,无比完美,该说不愧是源氏重宝吗?

      她理所应当被锁在天守阁,直面着被自己荒废的一切,切实去体会膝丸曾体会过的感觉——孤独、无望的等待,还有出阵时落到身上的回到本丸也得不到治疗的伤痕。无需质疑,这一切就是她自作自受,她根本没有成为惣领的才能,由而差点儿犯了大错。

      都是她渴望得到爱意的心情才让膝丸那样痛苦,被禁锢在天守阁的每一天,她都在品味这些时间里曾经让膝丸体会过的感受,就像没有尽头的潮水一遍遍浸没口鼻,直到窒息。

      她的渴望与肆意妄为,就像那些熊孩子一样不讲道理又伤人。

      仅仅只是想让她感同身受而已。

      简直太仁慈了,不是吗?

      如果有人这样对待她重要的人,或许她会选择千方百计解决掉对方,可是沾染凶性斩过大妖的髭切,居然还会继续让她作为…“审神者”身份的替代品。

      她应该感激他,然后按照对方的指导,向着完美的符合期望的惣领去努力,就像小说里注定乘风破浪的女主角们一样。

      她现在也确实在努力,犯了错就要改,痛也要改。

      但是,实在不好意思,她可能偶尔还是无法摆脱曾经那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即便是现在,那些困扰驳杂的诅咒依旧不时回荡在脑海中,这让她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来确认今时不同往日。反倒是髭切想要对她说什么的模样,实在有些意外。

      “怎么了,忽然找我?”

      “嗯,如果不是看到家主独自在外面,我还以为您是去跟哪个男人约会了。”琥珀眼瞳弯起来,格外甜蜜,“那么,您究竟是去做什么了呢?”

      审神者眨眨眼,忽然一脸严肃,低沉着嗓子,煞有介事地说:“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

      ……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皮一下了。

      她花了六个小时解释自己是一时脑子进水乱说话,然后又被髭切押着,听数珠丸讲了六个小时佛经清空脑子里进的水。

      不是什么玩笑都能乱开的,现在的感想就是好饿。

      QAQ

      ———

      完全不知道审神者小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别说髭切了,跟在后面的膝丸吓得心脏都快停跳了。

      虽然他心脏停跳也不妨碍自由行动,反正是刀嘛~

      只是那一瞬间兄长的脸色实在是……

      膝丸难免想起一些之前的事情。

      很久之前的事情,大约是他们兄弟二人才来到本丸没有多久。作为初始刀诞生的源氏别说是现在看来独一无二、非常特殊,那时也是。

      最初的刀剑本身就意味着特殊的羁绊,意味着要陪伴一个年轻审神者从零开始,他相信在自己跟兄长的辅佐下这座本丸一定可以很快走上正轨。

      更何况,他的主君也十分看中他。

      没有比这更加令人喜悦的事情。

      不过,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变得更像人,更能够体贴脆弱的内心,早一点填补那些让审神者感到痛苦的裂缝,或许就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跟身为武将的膝丸不同,曾作为源氏家主驭使的刀剑,髭切总能想到更多的事情。笑眯眯的样子有人认为是亲和力的表现,也有人说那是“白切黑”,免不了心生警惕。审神者属于后者,她就像个天生懂得趋利避害的小动物一样清清楚楚地观察着他们兄弟二人,最终从中选择了貌似更加愿意纵容她的膝丸。

      眼看着审神者像是小鸡崽儿一样被兄长拎去吃饭,膝丸内心的忧虑却无法停歇。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也是他的错误。

      哪一振刀不想获得主人唯一的偏爱,在最初察觉到少女眼瞳中爱慕的瞬息,或许是根治在他身为器物的潜意识里的被溺爱的欢喜就开始雀跃,不知不觉驱使着他的行动。

      如果是正常的刀剑,最开始就会担任近侍的职责,督促审神者履行其肩负的责任与义务,而非像他那样,只是被少女撒着娇说“可是我只喜欢膝丸,只想跟膝丸在一起”就选择了纵容。

      偶尔他也会想,那时候的审神者是不是也看出来他渴望独宠的内心,才会在初次见面就选择了他作为所谓的婚刀?

      而膝丸也确实变成一振昏刀,独自出阵也好、越俎代庖地包揽了审神者才能触碰的公文也好,反正她不会在意,会甜蜜地笑着倚靠在他身边,觉得那是被爱的证明。

      究竟是那个“恋爱脑”的审神者引诱了膝丸,还是膝丸不自觉地引诱了审神者,已经变成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膝丸只知道,自己也曾卑劣地利用过审神者内心的怯懦与逃避,他是因此才能够获得依赖。

      他的审神者是个精通趋利避害的小动物,所以一定会畏缩着,逃进柔软温暖的地方。

      那就是曾经膝丸眼里的审神者。

      她喜欢安全感,虽说不明原因,但那样的审神者也被膝丸所爱。

      可不平等的爱在本丸、尤其本丸里只有两个刃的时候,另些事情的尺度就会变得模糊,古语常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并不很清楚兄长的视角是如何的,只是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受到了这份不平衡带来的困扰。

      [“自己疼爱的弟弟跟主君能够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也是一桩美谈呢~”那天下午,髭切坐在廊道边,欣赏着庭院里簌簌落下的枫叶,难得提起自己的情绪。]

      被兄长挑明那份亲爱自然是高兴的,同时拥有兄长与主君,在膝丸看来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那起码是在他们仅仅只是作为刀剑时,总是难以获得的幸福。

      本该是这样的。

      [“但是,首先要确认的是作为主君的资格吧。”兄长狮般的瞳仁扫过他全身,落到出阵结束的伤痕上,“我的弟弟还真是强大到不可思议,单凭自身的力量就能抗衡博多湾的战力呢。如何?”

      不知该如何回复,他在中途使用了审神者赠送的御守,可即便如此依旧没能通过。

      当然,审神者不会在意这些,她实际上更希望那枚白色御守能够像婚戒一样,继续长久挂坠他的腰间。至于战局上的胜负,她压根不在乎。

      她的追求不过是身边与自我的安宁而已,怎么可能会在乎本丸战绩呢?

      察觉到那点微妙的气氛,膝丸的气势不由落了下来,也没有了方从战场上下来、未平息的凶悍:“兄长,在生气吗?”

      “嗯?说在生气也没有呢~”髭切唇畔的笑容依旧温和,“但总有要确认的东西,对吧?究竟怎样的人能够成为挥舞源氏秘宝的君主,这一点,断然不能忘却。”]

      他那时明明察觉到了违和之处,却并没有阻止。一来他没有阻止的理由,那只是一种潜藏的直觉,是还没有降下的幽影;二来……

      他应该知道兄长会做出什么,从那之后,髭切变得更加经常地插入他与审神者之间。

      他是正确的,本应该主君完成的工作不应该仅仅只由近侍经手。那双蜜糖般的眼瞳精准测量出她不安的界限,让她变得更加时常窥探到落在膝丸身上的、来自他人的亲爱。

      用“正确的”关爱步步紧逼着,那些留存百、千年的老刀们太清楚受爱慕所困的小女孩心里最恐惧什么了,不过是——无法给心中的挚爱完美的爱。

      因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嘛。

      若连这样的要求都无法达到,要如何、或者说,有什么资格获得对方的爱呢?

      她本来就只是个除了逃避什么都不擅长的胆小鬼,她的爱意显得如此粗糙、廉价、堕落、一无是处,甚至不断给对方带来伤害。

      刀剑中的名物,理应匹配的是真正的大名,就像是源氏的家主们,像是政宗公或者天皇啊、德川幕府,甚至能够青史留名的文人墨客什么的也行,他们可以让刀剑们获得真正的存在。

      带着这些刀剑们闻名于天下,那才是正确的。

      狐狸们看错人了,她只是个空有灵力的玩意儿,根本没有那样作为主君的资格。只是不断出错、不断地纠结于一己私欲的可耻的东西。

      所以她就那样,如所有可耻之徒会做的那样,逃掉了。

      膝丸是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开始才明白,自己居然也是贪婪无度的。唯独的宠爱他想要拥有,另一种可能性他也想要拥有。

      混乱伊始之时,膝丸并非如审神者猜测的那样一无所知。日课虽然也在照做,没有审神者的灵力支撑,本丸当然不会顺利,原本习惯了时时刻刻被审神者灵力温柔包裹着的身体也会偶尔发生类似戒断的反应。

      在又一次出阵时受伤后,看着兄长难得阴气沉沉的面容,膝丸就知道——很快,审神者很快就又要回到这里了。

      恰如他所想。

      髭切从狐之助那里得到了通往现世的方法,在面对逃避职责的审神者时,刀剑与时之政当然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知道审神者回到了天守阁,感觉到了熟悉的灵力重新铺满整座本丸,可是兄长这一次并不允许他们相见。

      “见面又怎样,要继续纵容下去吗?”兄长的目光中多了些什么,让膝丸难得感到不安,“你从未阻止过我,不就是在期待这个吗?”

      这下膝丸说不出任何话语了,不愧是兄长,那正是膝丸贪心的——一座正常的本丸。

      是哦,他既想要审神者独一无二的视线,又想要审神者像其他“正常本丸”的审神者一样,所以才会以熟视无睹的姿态配合了兄长的行动。

      那时候兄长的表情,就像刚才听见审神者开玩笑时候一样,甚至更加可怕。

      【“搞得我像棒打鸳鸯的坏人一样,”髭切笑着,眼球却逐渐染上不稳定的猩红色,“那就去看她吧。”】

      膝丸转身,看向天守阁内属于审神者的房间。夏日纳凉用的窗帘轻轻飘动着,房间内的格局简约大方,靠近窗户的墙上挂着巨大的穿衣镜。

      敞亮、通明,好像这个房间一直都是这样,就算是当时。

      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觉得那时的房间,更像是将人吞没的怪兽呢?可能是住在里面的人,看起来太过于憔悴吧,憔悴到让他忍不住后悔。

      几乎瞬间,他就敲定了要带审神者离开那里的想法。

      【镜子前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略微抬起头,透过镜子犹豫着开口:“膝丸?”

      “我带您离开这里。”

      “为什么呢?”审神者的面容隐没于暗处,膝丸一时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故而重复着,慢慢靠近过去。

      “为什么呢?”并非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很清晰,只是稍微有点哑,“这样,哪里不好?”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上上下下打量:“别担心,我没事的,这只是必然的阶段而已。”

      什么阶段?

      在他看来总是瑟缩着躲进安全地带的审神者似乎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可究竟是好是坏,他至今无法判定。然而,膝丸至今都记得她那时说过的话。

      女孩子像以往每一次那样靠近过来,抱住他的双臂的确有些乏力,却坚定重复着:“这只是必然的阶段,膝丸,去设想一下吧。”

      是的,被髭切那样对待是很糟糕,但毋庸置疑,哪怕是糟糕的选择,也正是审神者需要的。她躲在壳子里太久,几乎就快要失去挣扎的本能,好在有个髭切在这里。他是正确的、完美的,从他的身上,她完全可以看到仅能出现在她渴望中的另一个完美的自己。

      早就厌透了那个一无是处的自己,想要逃脱又会被那个可耻的自我阻碍,她只无端想到山月下的白色猛兽,此刻她正面对着她的猛兽,若无法成为驯兽师,最终只会被自己的性情吞没,那才是最糟糕的结局。1

      独自困守于天守阁的日子,她每每与镜中的自己相对,时而分不清那究竟是人,还是那头被夜露打湿皮毛的兽,便睁大眼睛,尽力贴上去仔细地瞧,最终还是想撕毁那张皮,只因猛兽伤人,她还是不想让心上人受伤。

      即便是对于刀剑而言短暂的数载光阴,却是审神者构成如今自我的一切根基,想要摧毁必然如剥离兽皮般痛楚,但那是必然要经历的。她虽然受够自己可悲的恋爱脑,却在那之外的事情上姑且保留着清醒的神志,甚至知晓自己真正要做的每一步。

      无非剥去旧衣,换上新皮。

      人是不断学习着的肉身AI,自小就从父母师长身上汲取着生存的本能,从使用筷子或刀叉饮食开始,不断重复模仿着他人来成为自己。如果想要变成新的自我,她总要找到另一个可以用来重复的样本,好在她身边确有一个绝对正确的模板。

      于是渐渐地,镜中的猛兽变换了相貌,伸手捧起她的脸庞,要她去看那张气定神闲如髭切般的姿容。

      那是正确的。

      审神者抬头,如镜中人对她所做的那样,捧起膝丸的脸庞。

      那或许是痴狂的偏执,只不过也仅仅是为了能够拥有一个权利。

      ——“设想一个,我能够以真正的审神者的姿态,驭使你的未来。”】

      不论是质疑审神者的资格,还是在他受伤后直奔现世带回审神者的行为,应该都是正确的。

      膝丸没有跟着二人离开,只是站在天守阁的门口,看向最靠近窗户的那面镜子。

      巨大的镜子静默注视着膝丸的一切,从他的人身到刀体,尽数捉入另侧隐秘的空间。是三人共同的密谋才让本丸走向现在,他想要的所谓“正常的”本丸已经实现了,或许没有那样绝对的专宠,可毫无疑问,在审神者心里,他依旧是最特殊的那个。

      可他始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竟也像困兽般于镜中打转。

      雪亮的镜子反射回的光在房间内游荡,将一切目光重现回约定达成的那一刻。

      膝丸忽然想到些他遗忘、或者是根本未曾察觉到的细节——那天他是出阵后去看的审神者。

      那天他受伤了。

      ———

      人真是最最最纠结、最最最无常的生物。

      啊,对不起,她扩大了定义,或许纠结、无常的,其实只有她自己呢?

      脑子依旧游离在审神者的自我管控系统之外,飘飞在半空审视着进食中的自己。

      烛台切心疼她,准备了蓝莓山药泥跟奶油蘑菇汤。手艺真的特别好,平时她去看完医生回来,胃口都没有这么好的:“谢谢你,咪酱,我自己还完全做不出这种程度的美食。”

      “没关系吧,我跟小豆都可以做给主君。”他的声音很温和,“而且主君已经很厉害了,获得更多的信任,职阶又提升了吧,很出色哦~”

      “哎呀~咪酱,你在夸奖我啊!”

      大脑继续凝视着坐在椅子上的自己,看见她那张还算可以的面孔上露出虚假的笑意:“我真是太感动了,给你,我最喜欢的榛子巧克力!”

      “好啦好啦,别太紧张。”烛台切笑眯眯地接过巧克力,他心知肚明,那枚小小的巧克力是审神者拙劣的收买伎俩,言下之意是“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总觉得自家的审神者不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又真的说不上来。

      他很想问,其实大家都想直接问。

      可是每次稍微有点那样的想法,都会被审神者巧妙地回避过去,已经不止一次了。

      她总是不愿意接受夸奖,关心也不想要,却很努力地想要体贴所有人。有时候他觉得审神者很痛苦,但是关心她的痛苦也会让对方崩溃。

      看吧,如此纠结、如此无常。

      怨恨,却憎恶怨恨。

      逃避,又反感逃避。

      困于夹缝,不得解脱。

      何时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呢?

      审神者想,这一定是因为她还不够成熟,如果能够像髭切那样,会比现在的自己好很多吧。

      她内心真正向往着的存在,强大、美丽、富有责任感,总是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总是知道什么是对的。

      髭切是完美的。

      即便他曾经用堪称粗暴的方式逼迫她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也不会妨碍他的正确性。

      所以,婶婶选择了正确的髭切。

      修正自我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总是会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好比要求一个拖延症患者每天无拖沓地完成需要完成的事情,这是正确合理的,却也是需要付出毅力、令人感到不像自己而痛苦的。

      明明那样的髭切应该是正确的才对。

      她用自己的双眼去观测描摹属于髭切的特质,她学习他待人接物时唇畔上扬的弧度,学习他与人论战时的巧辩与构思,学习他对待过往时随和的态度。

      “啊,髭切先生。”忧心着审神者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的烛台切看到近侍先生的到来着实松了口气。

      众所周知,审神者很听髭切的话。

      而且髭切终究是本丸资历最早的刀剑男士,一定比他们这些后来者更理解审神者的心思。

      如果审神者不愿意跟他们诉说,能让髭切先生开解一下就好。他曾在万屋目睹过其他审神者与髭切的相处方式,虽然总是被各位姬君们戏称为“健忘的老头子”,实际上应当也是通透的刃。

      那怎么能是正确的决断呢?

      因为现在的髭切一定会说出那句错误的话。

      被金毛太刀打包带走的审神者看起来像个柔软的小鸡崽儿,毛蓬蓬的,还要叽叽喳喳讨价还价:“消气啦,我就开个玩笑。”

      “嗯?没有在生气哦~”语调绵软的太刀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嘴上说着没有生气,实际上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审神者双腿蹬地,一下子从背后别住太刀的腰,自主自动地给自己从被拎着的状态调整为被背着的状态,一键切换十分丝滑:“哎呀,生气不好啦,本来年纪就大,生气会伤肝,气血会瘀滞,内分泌失调,皮肤也变差!”

      “真的生气了哦~”

      “果咩。”

      刚才嘴皮子那么利索,现在道歉倒是也像开了5G一样流畅。

      不过这次髭切没有轻而易举被审神者转移走话题——没错,刚才那个也是她转移话题的小伎俩——他本身是为了得知主君的行程而来的,被一而再、再而三打断过后,才终于意识到那根本就是审神者的有意隐瞒,开过分的玩笑也好,故意拿话语气他也好,都只是手段。

      “那么主君究竟是去到哪里了呢?”

      “朋友邀请我出去玩。”

      “去哪里?”

      “万屋,我还买了新衣服,你看到了。”

      “还有呢?”

      “没有了,女孩子们出去逛街忘了时间很正常吧。”

      “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你好烦啊。”

      “为什么突然跑出去?”髭切重复了一遍,借着背住审神者的姿势,收紧双臂,让她的双腿根本没办法从他这里逃脱开。

      审神者心道自投罗网了,不耐烦地锤了一把髭切的肩:“你是我谁啊,今天的近侍都不是你。”

      虽然这句话令人生气,但那也是一个转移话题的陷阱,对待审神者这样狡黠的人,要抓住同样的问题反复询问,让她理解到那是不可以被打破的坚定才可以,于是髭切再度开口:“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因为约了朋友!”审神者开始挣扎起来,声音也变得高调。

      “为什么突然跑出去?”同样的问题,他却问了第四遍,休想逃脱语言中的重点,髭切重新咬字,让“突然”变得无比鲜明清晰。

      眼见根本挣扎不动,审神者索性放弃挣扎,她好像意识到了自己一度失去从容,于是深呼吸着重新捡拾起来:“因为是早就约好的,没想到忘记了,只能快点赶过去嘛~”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如同蜜糖般柔软。

      髭切顿了一下,廊道边清澈的溪水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约了谁?”

      “我不说的话,你又要重复问了吧?”审神者放松着身体,像个小秤砣一样把自己压在髭切背上。

      不过倒也没有真的像秤砣那样重,她不爱好好吃饭,对食物确实没有明确的喜爱,因此体重在本丸大多数刃看来都有些轻飘,属于要好好养养的那一类。

      “是哦~”

      “是之前认识的朋友,ID酱缸鹅的那位,她最近压力很大嘛,想要去shopping放松放松。”完美无瑕的谎言,那位审神者的确正处于职场压力中,购物也是真的,她身上的裙子就是那时候两人一起去订的,只是时间诡叙,不去刻意调查很难仅从语言上发现端倪。

      “这样啊……”髭切似乎已经半信了,轻轻叹了口气,“那么,为什么要开那样的玩笑呢?”

      她的语言总是充满目的性,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习惯。髭切默默想着,湖面倒映的天光被落叶打乱,他忽然想不起来那个“从前”是怎样的从前,可是遗留的潜意识还是让他产生了怀疑。

      背后的女人轻笑出声:“就只是逗逗你。”

      或者说报复也行,谁叫他对她做过过分的事情,就算让髭切忘记了,她还没有忘记。正因如此,审神者总是格外地喜欢捉弄他。

      “唉……”

      庭院今日开着的是紫阳花,一丛丛聚起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可以被审神者的灵力随意篡改揉捏在一起的四季在庭院中割裂出各异的小景,髭切就这样背着审神者,在扰乱的时节中穿梭。

      有风一点点吹拂着,当审神者不再言语,世间所有响动都变得清晰。

      紫阳花的花瓣们“呼啦呼啦”摩擦着,枫叶“啪嗒”打在水面上,鞋子踩在木桥上“哒哒”作响,髭切微微眯起眼睛,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总是像这样突然消失,会担心的。”

      审神者侧过脑袋,瞳孔放大着看落水的枫叶打着旋儿飘走。

      “是吗?”

      “当然哦~”

      “为什么呢?”

      “因为大家都很爱你。”

      那些枫叶都会飘走,直到撞上堤岸,带着一路承载的砂砾沉底。

      “放我下来吧,髭切。”她感觉自己快沉底了。

      大约是感觉到气氛的缓和,也可能是问到了合理的答案,髭切照做,在放下审神者那一刻,就被女孩矫揉造作地拍打胸口:“讨厌啦~说这么让人害羞的话,罚髭切去手合室带新刃哦~”女孩子捂着脸,佯装出娇羞的模样。

      嗯?这是让人从眼前消失的技巧。

      髭切握住正在拍打他的手,指尖冰冰凉,不过因为审神者体质偏寒性,倒也是常态:“您是又在做什么呢?”

      “受到了大家的激励,此刻正在干劲十足地安排工作呢~”

      哈……真受不了。

      柔软的亮金色眼眸中染上阴翳,反手捏住审神者的下颌,将人拽到自己面前,他果然从那种脸上看到了尚未来得及掩藏的惊慌与恐惧:“主君真的要继续这样讲话吗?”真可惜,他不太喜欢这样妥协对方,可能是潜意识中的某些东西在不断作祟。毕竟如果此刻像其他刃一样选择了听话、乖乖离开,不就完全没什么区别了嘛,“我会稍微有点不耐烦呢。”

      “那换个说法吧,你现在离开这里比较好。”就像是复刻一般,审神者注视着髭切的双眼,从中偷走一模一样的不耐,因体质问题而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髭切的脸侧,“乖乖听话,不然今天的对话就是毫无进展的演绎。”

      髭切微微蹙起眉头,没有比此刻更加清晰的感知,其实很久前审神者提出要不要染发开始就感觉到了,这个人类正在模仿着刀剑:“你是,在模仿我吗?”那实在令他诧异,毕竟刀剑自显化人身开始,就是在不断模仿着人类的行为。

      太过于颠倒了。

      审神者微微挑眉,没有回答他——这个表情似乎也有点像谁。

      因为审神者的眼睛,一直在注视他。

      “那是你应该做的事情,虽然实休有烛台切他们陪同,但本丸依旧还有熟悉的同伴没来而显得形单影只的刃,作为本丸最有经验的刃,也作为今日的辅助近侍,髭切,你应该听从这项命令。”因为这条命令是正确的、合理的。

      “我想拒绝呢~”用掺着蜂蜜般的嗓音,柔软地说出拒绝的话。原来如此,因为这一点无法十成十地学会,再加上主君与刀剑之间存在的差别关系,才会在审神者那里被演变为另一种像是搞抽象似的谈吐方式。

      有什么奇怪又不满的情绪开始在他胸腔内膨胀,就像花种疯狂想要破土而出的感觉。

      不过,如果审神者正在试图模仿着他的一切,那么刚才那个强硬的命令又是怎么回事?他有用那种神态面对过审神者吗?

      得是非常不满才会显露的面容,起码得是快要变成恶鬼的时刻吧。

      有这样过吗?

      连串的疑问在脑袋里显现,有什么地方像是要破除封印般松动起来,被人为掩盖的事物企图重见天光。

      审神者观察着那些,轻轻叹气,转而又用起婉约温和的那套:“我也是有需要好好思考的时候,先让我一个人吧。”她的语气变得柔软起来,应对他的方式更加周全,就像刚才他们二人共同演绎的治愈系片段般柔软。

      髭切确实听话了,远远将人落在桥上,独自前往手合室的方向。

      审神者捏捏自己的脸颊,低头去看那片崭新的、正在水泊中打着旋儿的枫叶,想:啊,差点就真吐出来了。

      “你也乖一点如何呢?”不知道是水镜中的自己还是站在桥上的自己,这样抱怨着,“人家也是关心你,知足吧。”

      “总是跑出来闹腾,我也很烦。”

      “现在一切都很好,就剩你了。”

      “早点消失就是真的完美。”

      “你不是想要平静吗?那就是方法。”

      猛兽呜咽着,逐渐消弭着声响。

      ——

      并没有去手合室,在审神者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髭切问到了膝丸的位置。他感觉自己很奇怪,从刚才开始脑内不断浮现着异常感,如果有谁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与他同样作为本丸“元老级”角色的膝丸,没有其他刃了。

      “兄长。”膝丸似乎也对现今的对峙早有预料,“是想起来什么了吗?”可能算不得对峙,他陷入混乱,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在这座本丸里,能够与他相商的人,也唯有髭切。

      “嗯?少许吧。蜘蛛丸终于打算说出来了吗?”

      “虽然但是,我现在叫膝丸,而且就算是早些时候也是蜘蛛切……”已经能够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了,甚至音调上都失去了起伏,“兄长都想起了什么?”

      “我好像对她很严肃之类的?”

      “这不是根本没想起来什么吗!!?”他是不是被诈了?

      膝丸叹气,他想到了一些东西,并且认为这件事或许需要他们共同来完成,所以让兄长想起来说不定更好。那么要从哪里说起呢?如果是之前的恋情就有点太早了,感觉像是讲天照、须佐那种老故事似的,就从最近的开始:“兄长,其实你记不住以前的事情,是婶婶搞出来的。”

      好嘛,开局就上了个王炸。

      ——

      “难道说不在这里吗?”膝丸犹豫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像条壁虎一样在书架旁边摸来摸去,上下翻找。

      正如膝丸自述的那样,以他视角目睹的关于审神者与兄长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所以也确实没办法提供太多信息。既然他做出决定,那就从根本上出发,寻找能够让髭切恢复记忆的办法,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封印记忆的秘法并非审神者与生俱来的技能,那也是她从书本中学到的。时之政提供的《五年灵力三年模拟》教材中实际上并没有涉及这方面的知识,关于写有秘法的书的印象,也只是很久以前膝丸在目睹审神者实战操作现场时扫过一眼,只记得一点点模样:“是个白色封面,有蛇跟花图案,因为设计元素太老套了所以很好记,但是怎么没有呢?”

      “封面带蛇元素的书都在这里了。”髭切手边已经摞起来足有他身高那么高的书堆,难得戴上眼镜仔细翻阅着里面的内容——很丰富,但是小说居多,甚至侦探悬疑小说居多,很容易入迷从而美美消磨时光,“没有图书丸说的封面啊,记性也变得不好了呢。”

      “被兄长这么说总觉得……”已经是最后一本书了,这一把是空手而归,“那些没必要看的,样式就不对。”

      “嗯?”髭切从草莓巧克力怪盗的故事里抬起头,“该是什么样?”

      膝丸皱着眉头,努力去回忆当时的场景:“不是装订本,是精装的折页本。”

      “这里没有那样的本子呢。”合上手中的书,他也思考过会不会是从故事中偶然看到的秘法,不过弟弟丸这么说了那就没有可能了,“审神者那里很少有需要折页本资料的情况,就算有也……”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诶,说起折页本,绿丸那里是有一个的吧?”

      “是有一个,不过那个是用来做出阵记录。”

      那个本子,确实现在是用来做出阵记录的,或者说,那是审神者送给他,随便他写什么都可以的,是个黑皮的精装折页本,最开始他不知道该记录什么就放着没动,仅仅作为主君赠与的礼物收藏起来。后来本丸的刃渐渐变多,他时常需要作为近侍从辅助近侍做些安排工作,为了方便才启用了那个本子。

      但说到底,里面的内容他一清二楚,跟秘术什么的根本毫无关联啊。

      髭切看着门外正一盏盏燃起的廊灯:“嗯,这样啊。时间也不早了,那就到这里吧~”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想到的事情却没有完成,这样吊在半空的感觉还真是够糟,不过也没办法:“我会好好整理一下我知道的部分,之后讲给兄长。”

      “那就太好了。”

      髭切绵软的语调揉进渐凉夜风中。

      ——不过似乎不太需要了。

      白色封皮的折页本,那样的本子髭切看到过,只不过跟秘法什么的毫无关联,或许从一开始两人的思路就错了。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难道审神者曾经非常偏爱着弟弟丸吗?以至于对方居然毫不质疑地坚定认为,那样的本子就一定是他独有的。用来作为记录使用、随便写什么都可以的折页本,他也有一个,很巧合,是白色封皮,只是没有膝丸描述的图案而已。

      他用来写日记,并非每日都写,只是将零散的内容记录下来。那么如果真的存在那样一个白皮折页本,恐怕只能是他曾经还没有忘记很多事情时,用以日记的本子。

      没办法了,如果对记忆动手脚的是审神者,而对方也察觉到了日记的存在,那么他们绝对永远都没办法找回来。与其在这里反反复复搜寻,或许还有个更加直接的方法,要不要直接前去询问呢?

      没可能的,不会有答案。

      ——

      只是髭切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不会出现的东西是可以出现的。

      谁叫他们是在与能够溯回时间的敌人在对抗呢?

      ——

      本丸的练度实际上是一直在稳定提升的,然而这一次有备而来的侵袭,几乎将所有在任本丸全数卷入其中。原本时间线之间应当存在的隔阂被打破,于虚无之中撕开一道裂缝,其中倾泻而出的不仅是敌刃,还有其他东西。

      封印记忆的秘术本身实际上是令人记忆产生一定程度的溯回,通俗来理解就像是格式化、恢复出厂设置或者开启二周目。并不是没有发生,而是发生过后被刷新了。而大侵寇之战本就是溯行军使用溯回之法引出的大型事件,其中泄出的不稳定熵实实在在影响到了所有人。对大多数人来说,那点熵变几乎毫无影响,却能实实在在对被施以同类型秘术的髭切造成冲击。

      简单来说,他想起来了。

      不仅想起来了,还正在如同开启第三人称视角般,正仔仔细细阅览眼前发生的事情。

      那可跟走马观花不一样啊,简直就是在他面前上演一出情景喜剧。

      “大将,外伤已经看不到了,现在只是深度的昏迷。”看着躺在手入室的髭切,药总推了推眼镜,表示已经没问题了,什么时候醒听天由命,仿佛在应对植物人家属。

      “带他去近侍间吧,膝丸,就拜托你来照顾了,近期的近侍工作也是就交给你了。”

      近侍间指的是设置在天守阁审神者卧室外的房间,是进入主君房必须经过的地方,而成为近侍夜间居住的房间。

      也跟处理公事的大广间连接着,可以说不论主君处理公务或者休息,近侍房间内的人都可以迅速提供服务。因此,也随时会处于审神者视野中。

      “而且,我也搬不动他,转移床位的事情也交给你了~”朝他比出大拇指,审神者转身去检查其他刀剑男士们的状况。

      看着这样被大家簇拥着的少女,膝丸轻轻叹气着:结果最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而髭切正在睡梦中审视着过往。

      对年轻的审神者来说,他是正确的指向;对弟弟来说,他能够提出有价值的参考。

      如果没有那份贪心,或许这里会是很不错的本丸呢?他确实不满于膝丸对审神者的纵容态度,但如果只是在仅此范围内进行活动的话,受伤的情况也基本不会出现。而且就连时之政都没有规定过那些公文之类的只能由审神者审阅。

      他在意的,真的是“身为源氏刀惣领的资格”吗?

      雪白色封面,绘制着蛇与花图案的折页本掉落在地上,那个髭切沉默地站在少女身后,看着她无所适从的面容,堕入猩红的瞳仁中闪烁着的,是终于被看见、哪怕这份“看见”会给对方造成伤害的痛快。

      只有三人的本丸,如果无法一碗水端平,情况必然会变得暧昧。身为兄长的他,无论从哪里看来都没有输给弟弟的地方吧,可那样令人心动的专注的目光却总是无法落到他身上。从何时起,当他窥镜自视,就只能看到被妒忌拽入深渊的自己呢?

      “果然。”

      就算没有那些记忆,髭切已经对审神者怀有自己都不太能搞懂的感情,他还时常在想那些情绪从何而来呢,原来如此。

      被那样的情绪驱使着,就像源氏的诅咒般,他做了相当差劲的事情啊……

      近乎是争夺般,开始经常在膝丸面前出现,不断向审神者灌输着“他眼中并非只有你”的暗示,仿佛这样做就可以让她怀抱着怨恨去背叛,只要她这样做了,膝丸就一定会伤心的。可是作为主君的刀剑,他们绝对不会违背主君的意志,就算再不情愿,最终都会接受吧。

      只是他没想到,明明已经沉没于恋爱中,也根本不会做出背叛的事情,竟然会谦让地选择将自己的本丸让出来,简直软弱到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了。

      但那样不行啊,怎么能够就这样丢下他们。

      他跟弟弟不同,弟弟愿意相信着她而静默等待,给她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可他绝对不会。

      所以直接去到了现世,直接去到审神者身边,原本是想要更加温和地趁虚而入的,却没有想到居然脆弱到买醉。

      听到女人在迷乱中喃喃自语的,对弟弟的思念,如同烈火浇油般,嫉妒的火焰愈发旺盛。

      是想通过伤害自己身体、麻痹意识的方式,来成全他们吗?

      不是,谁要这种成全啊!!

      过错有时候不会消失,但是可以转移。

      看向审神者的面容究竟注视着的是她,还是她眼中的自己呢?真是无比丑陋的模样。

      “你应该反省。”

      无法以主君的身份平衡刀剑间的关系,是她的过错;让事情发展至今的罪魁,怎么能够从本丸中逃离?

      被妒火与不甘焚烧着的男人选择最有效的方式,将她重新带回到失去审神者的本丸,强硬地拘束在天守阁内只属于审神者的房间内,比起要她“反省”,不如说是成为他转移那些在他身体内焚烧的诅咒般情绪的工具。

      从此他被自己的利刃劈成两份,一个尽情享受着审神者只能够看向自己的目光,一个顺利伪装成正确的使徒,从容应对所有局面。

      而由此诞生的伤害,根本无法成为什么督促的工具,仅仅只是伤害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变成恶鬼了呢。”

      “兄长你醒了啊?”这才刚把人搬回来没多久,他还没来得及倒水,于是匆匆忙忙转身准备茶水给髭切润润嗓子。

      却听到身后髭切声音低哑着说:“失去记忆的事情,是我跟审神者一起做的。”

      “诶?”茶壶差点掉到地上,幸亏膝丸眼疾手快反应过来,可是,“为什么?”

      “嗯,为什么啊……”

      可能是终于察觉有一场谋杀在这里发生,而与他共犯的凶手除去弟弟,还有他原本以为的受害者吧。

      日记是被审神者自己翻找出来的,如上所述,近侍房间与审神者休息的卧房是连在一起的,通过近侍房间才能够抵达,那些禁锢着审神者的时间里,髭切也几乎未曾离开过近侍的房间。他掌控少女的所有时间,掌控她能够前往的地方,却无法窥探镜中发生的蜕变。直到有一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以为会永远困守私欲中惊慌失措的女孩推开门,用平和的语调说着:“髭切殿今日的文书来的有些晚呢,是发生了什么吗?”

      太平和了,那不是对待束缚她自由之刃的态度,可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化,少女似乎真的在向理想中的惣领变化着,甚至偶尔会对他流露感激。

      “原来是这样……”那日捧起他脸颊,要他期待未来的少女重新浮现在膝丸眼前,“审神者她一直觉得,兄长是帮助她发生那些改变不可缺失的外力。”

      “所以她才会生气呢~”

      “生气?”

      髭切笑起来,柔软的笑靥中潜藏着快意,那是终于迎来结束后等待判决之人才会有的情绪:“你说的那个本子,是我的日记。会在上面书写心情,我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不过卑劣的爱慕与话语确实被看到了。”

      “唉,很难描述那时候的心情啊。”比往日低沉许多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审神者随便披了件里衣,没骨头似的倚在门边。

      髭切透过那扇门,才看到月光已经落进来了。

      “□□!”膝丸受到小小的惊吓,不过今晚的惊吓绝对不止这点就是了。

      只见审神者稍微拢了拢衣领与袖口,把自己包得更加严实些:“你能理解我吧,我可是到现在都还在气头上。”

      她似乎没有把这事当作什么大事情,可髭切却低垂着眼眸:“真是抱歉,我是真心的。”那张嘴巴可能从来没有如此匮乏苍白的时刻,“我把你逼到那种境地。”

      “哈~”这可逗笑了审神者,“别在意,你现在是在我的贼船上。像这样真正开诚布公地见面,似乎我们都是第一次。好好笑,明明都在这座本丸呆最久。”

      似乎感觉到自己被排除在外的隔阂,膝丸小声询问道:“贼船?”

      “啊,那个……”审神者坐了下来,双腿的皮肉贴着地面,露出方才一直被挡在身后的更衣镜,“我原本将髭切视作真理才会同意他的所作所为,结果却发现这家伙居然也跟我没什么区别,膝丸你能懂我当时的感受吧?”

      “啊?”没区别?直至此刻膝丸才略略震惊地睁大眼睛看向兄长。

      或许是他震惊的表情过于生动,连髭切也笑了出来:“诶呀,弟弟丸可能是真的完全没能察觉,好迟钝。他被你溺爱太久,惯坏了吧?”

      审神者摊手手:“是你装得太道貌岸然了。不过这样的膝丸倒是也很可爱。”

      气氛太好了,好到膝丸挠头:“都在说些什么啊……”

      “我可是把你视作标准,”审神者的声音似乎有些生硬,呼吸也不太稳定,第一次揭露关于自己的真实总是会被莫名的惶恐不安包裹,她曾经就是因为这些不安才会缩在安全地带不想出去,“髭切,我一直都在成为你的路上拼命努力,最后却发现你就是我,甚至是比我还要糟糕的我。不过那也是我的过错,刀剑对主人的爱是近乎天然的,封印那些记忆后,你果然得到了平静吧?”

      “很想说反驳的话,但相比之下确实。”

      “真好,我很羡慕你。不过不久之后,我大概也能抵达那里。”镜中的困兽已然于围剿下气若游丝,或许天明时分就会迎来真正的消亡吧。

      不过既然那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祝福我然后等待我吧。”她是最配合的病人,在治愈自我一事上投入着大量精力,终于有了能看到曙光的时刻。

      到那时也能坦然接受大家的善意了吧,现在还不行、还会顾虑、还不够好的想法,终究也会如绳结般开解:“期待着吧,源氏的刀们,期待我真正作为主君驭使你们的那天。”

      当她踏入那里,不会有人知晓此处曾发生一场谋杀,有一具尸骸将被永恒遗忘。

      但一切都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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