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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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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青来说,早起并不痛苦,他更需要脚踏实地的现实,他能抓住它,这很重要。曾经他甚至分辨不出苏醒还是沉睡与活着还是死去的区别,更称不上是否痛苦,而今天他面对着逐渐适应了的新生活,打心里觉得:能这样醒来,这已经非常好了。
一个从来被疼痛和疾病缠身的人猛然去除了病痛,此时他才知道原来一具身体是可以健康的、轻松的、完好无损的,他在迷茫过后,当然会记住赋予他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之人,然后全身心地投入从未设想过的新生活,即便他对它一无所知。
青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完好无损的墙壁和天花板,这和他被强制养病时又是两种情况,临时禁锢他的和永久属于他的,也许这就是区别所在。“永久”和“属于”两个词语需要下重音,他渴望它们并攥在手心,希望永远保持下去。
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面庞,青粗略地扫过经过调养后显得不再那么苍白和营养不良的脸色,确保一切正常,认真地梳理起完全称得上出色的仪表。
他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这种感觉很怪异,潮湿的纸板和僵硬的地板似乎从来没出现过,他躺在床的正中央,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埋在迷迷蒙蒙的潮湿过去,跟陷在一团柔软的梦境没有两样。
先是□□,然后他把自己的精神也从软绵绵的云朵里拔出来,微微侧过头,青面无表情地打量一下扎好头发的发带,确保它的妥帖和显眼,利落地离开镜子前。
肉眼可见,这是一根全新的发带,它的主体由白色构成,出于各种原因封上浅金的边线,表面血红的蜿蜒纹路比最纤细的血管还要细小,只在对光时神秘地显露出来,它以装在一个郑重其事到有些过头的盒子里的形态出现,青抚摸它,那样不可置信的柔软。
青对着它犹豫过许久。在得到吉尔伽美什的允许后,他才用练习到熟练的针线活往里面裹回一根铁丝,这种看起来全无必要的、审慎的习惯使然有助于搭建他的安全感,虽然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打理好一切,他轻悄地出门,路过步履匆匆、安静如幽灵般的仆佣们。他闻见了煎蛋的香气。
在此之前,青一直认为如果“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餐”这种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那必然是一种极度荒诞的场景,连想象都是困难的。
万幸的是,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枪击、一场车祸、一场爆炸、一场逃亡和一场试探,并且通通侥幸存活,因此这时他的精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坚韧强度,这点荒诞无足挂齿,他可以坦然接受。正如远古的教条所记载,若是一个少年想要成人,则必须要经受濒死的考验——那么他一定是这门课的优秀毕业生。
青低下头,沉默地凝视着那些印刷字体和缤纷多彩的配图,桌边的早餐早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他严谨地确保了进食的速度和仪态,几天前他以为进食的过程也会成为一种需要严阵以待的考验,但此地只需他遵守应有的基本礼仪,连食物的分量都是刚好的尺度,唯一需要他严阵以待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和吉尔伽美什共处一室。
拿起笔,他认真的目光还停留在第五行,然后打上第八个圈,这表示他对它们还不熟悉,需要进行专门的读写记忆。黑色的圆圈暂留在视线里,如同几个制作失败的巧克力甜甜圈,可喜可贺,在这个年纪,青终于得到了接受识字教育的机会,这理应是件好事,他没必要这么紧张,如果长桌另一头坐的不是吉尔伽美什的话。
他的主人今天没有外出的打算,黑衣服的下属不会选择打搅这个平和的早晨,这些人如一片乌云般随时待命,能够活动的范围仅限于门外。
门里,青意识到他们迎来了二人共同的闲暇时刻,那金色的短发柔和地自然垂落,连耳钉都没有戴,耳垂上只留下一枚小痣一样的耳洞,与之对比的是他锋利依旧的眼型,半垂的睫毛遮住一半情绪,吉尔伽美什血红的眼瞳几不可见地左右平移,正懒散地靠在椅中,双腿交叠,看着手中的几张薄纸。是的,他们在看同一份报纸。
青感觉有些微妙,他仔细咀嚼了一下这种感受,一心二用地又圈出一个生词,这应该是美食栏目中刊登的一篇关于甜品的制作方法,毫不意外,他读懂了所有和“酒”有关的单词,如今他很少为此感到愤怒和不适,迟早有一天,他对如何获取它们的记忆也会慢慢淡化,只需时间。
我们在看同一份报纸,青脑海中又浮现出这个简单的句子,我们,朗姆酒和彩色糖粒碰在一起,苦、微醺、一点点甜。他看完了这一篇,往后翻上一页。
甜品章节只是开胃菜,接下来的内容不可避免的乏味下来,正像他需要学习格斗等技巧,识字也是他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青静坐片刻,喝掉杯中的茶,空气中的味道是一种令人飘飘然的清新,他抽抽鼻子,灵敏地闻见他想要捕捉的味道。
青鼓胀的思绪被这种混合的气味抚平了,他奇怪的不安和躁动也舒缓下来。吉尔伽美什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是同窗,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小下,忍不住坐得更直一些,报纸轻轻发出一丝不必要的小小脆响,随即他想到这只是一个想法,没有人会察觉到,于是继续心安理得地窝在这种轻松的思绪里,连那些规整的印刷字体都像下了舒缓成分的药剂那样令他放松不少。
翻过这一页,青又不着痕迹地抬起眼睛投向对面——这是他的休息方式,确认他的主人还在那里,然而这次他正好对上吉尔伽美什的双眼,青缓缓地、缓缓地眨眨眼,实际上这代表着他的大脑断了一下电,报纸窸窣的声响和桌布摩挲的声音无限放大,直到吉尔伽美什一只手撑在脸侧,抬起手,示意他过来。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平心而论,吉尔伽美什不讨厌这种感觉,并且习惯于此,他认为更有趣的还是青的反应,这只初被驯化的小狗得到他的指令和示意就像猛地上了发条一样行动起来,方才因为偷偷打量被发现而略微呆滞的眼神也恢复正常,正巧,他所阅读的古老译本中,炼金术士给人偶灌注灵魂的过程是否也有相似之处?他开始体会这种造物的乐趣了。
青迅速且沉稳地——主要是迅速地坐到离吉尔伽美什最近的位置,柔软的桌布摸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纸张舒展和笔盖掀开的音色也非常悦耳,自吉尔伽美什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发旋,青很快抬起脑袋,青年人表情匮乏,但很好地传达了含蓄的喜阅,比冰山一角还要少一些,吉尔伽美什觉得他的耳朵应该长在头顶,要毛茸茸的,这个发现愉悦了他,正好他身着舒适的便衣,正需要这样使人放松的小动物。
条件允许的话,他相信,青绝对会倚靠在他身边,将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再将下巴放上去。这是理所当然的,计算上所有条件,吉尔伽美什也是拯救他的那个必然之人,待在吉尔伽美什身边,他的声音,肢体的接触,来自吉尔伽美什的任何互动,都令青觉得安全。任何人都会天生趋近于令自己感到安全的领域,即使这里其实并不安全。
也许是由于缺少应有的教学,青并不觉得这不对,认为这很有趣的吉尔伽美什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他保留了这个本性。
现在的吉尔伽美什是休息日的狮子,有力的爪牙只是按住报纸一个边角,他也只是看了看青的“笔记”,然后就收起视线,靠回椅子,选择用那种不怎么正式,但依然让人寒毛炸起的语调打破平静,慢悠悠地说:“……看起来有点进步。”
青揣摩了一下这个语气,选择全身心地相信此话的真实性,继续阅读文字。适宜的距离也是件不可捉摸的事情,所有事尚未开始运转时,青只要模糊地看上一眼吉尔伽美什就能获得片刻的安宁,而几分钟之前,在他和吉尔伽美什离得不远不近、刚好可以嗅到气味的距离时,他却总显得心神不宁,现在吉尔伽美什把他召唤到身旁,他终于安定下来,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现在他们比同窗的关系更进一步,他想起“同桌”两个字,在心里拼写了一下,确保它足够滚瓜烂熟。
譬如人总是会困囿于不可得之物,青未必真的多么喜欢机械性的文字阅读文字,也未必多么喜欢遥远的校园时代,他只是喜欢就这样和吉尔伽美什坐在一起,他跟在他身后,离金色的头发和气味都很近。
这让他感到亲切,吉尔伽美什已经足够年轻了,他不需要想象他更年轻的样子。
在青将思维分开两半用,一半用来控制手一丝不苟地继续圈涂、往后翻页,另一半继续在这个安逸的清晨乃至上午往构建的同窗日常里添砖加瓦时,吉尔伽美什似乎能看到在空气中飞舞的零碎思绪,看来他对于情绪的伪装还不达标,至少在自己这里有些过于争先恐后的躁动,像小狗快乐地追着咬自己的尾巴。
好在他不准备在此处过于苛责,只是用羽毛笔的软头代替尖锐的笔尖点了点青的手背,青稍颤了一下,听见吉尔伽美什问:“在想什么?”
不是山雨欲来的严厉语气。
他到底不是真的走神,所有的设想都构建在眼前的人身上,于是青快速地把那些碎片抓回脑内,面色如常地保持着垂眼的动作,有些紧张地抿了一下唇。
此前他想象的进程已经进行到了校园里不可避免的节日,大的、小的,那些具有特殊的感情意义的……很好,这是些麻烦的日子,在现有关于吉尔伽美什往事的记录中,他向来不会为一些无谓的小事和不必要的事情分去心神,所以他需要负责清理掉那些冗杂的礼物和信件,以及因为拥挤不得不混杂在一起的甜品零食……
主人的问题是必须要回答的,青很快抬起眼睛,窗外暖绒的金色正为吉尔伽美什镀上一层弧光,他凝视着这层金边,感觉思维又卡了一下壳,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如实陈述道:“我觉得这样和您待在一起的感觉……无论何时何地,都很好。”
吉尔伽美什停顿一下,在青紧张的屏息中,他就着这个姿势笑了起来,那柄羽毛笔的尾部还没有收回,同笑意一起刮蹭着青的手背,使他的胸口塞满柔软的东西,青听得出这是毫无负面情绪的笑,于是他大胆而认真地看着,直到吉尔伽美什让羽毛笔回归原位,目光回到书上。
他不讨厌这个回答,吉尔伽美什把手上的书后翻一页,不再追问意料之中的事情,静谧重新笼罩这里。
他说话总是像拨弄乐器那样,青决定把那个简短的问句也收藏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有再想象那些事物,仅仅平和地沉浸在桌子旁——吉尔伽美什一下就能戳到他的地方。可他无机质的目光终究要移到报纸的最后一行,意味着晨间时光到底还是结束了。
他的主人看着他收起纸张,如常汇报自己一早就知道的课程和行程。
“我会先学习新的词汇,”他说,“然后去练习格斗。”
他会准备好应该运用的跌打损伤药品,严谨地检查它们的保质日期和使用方法,确保自己的身体在高强度的训练和磕碰后,第二天还能正常运行,而非直接散架,以免错过不知能否像今天一样幸运的早餐。
青沉默一小会儿,他本应在这里就结束,同吉尔伽美什道别,然而他思索片刻,临时改变了时间表,他把“休息”两个字划掉,严肃地、出乎预料地继续道:“接着学习如何制作甜品。”
就按今早报纸上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