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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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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山二十八岁的生日并无大操大办,同样也没有设宴作陪。尽管如此,礼物仍然在他的办公室里堆积成了小小的山丘。不过,老天并不会因纪念某人的诞生而破例开恩,反而狂风大作地落了一场雨。他转过椅子去看着那场浩浩汤汤的雨,落地窗被雨点浇湿,呈现出油画似的质感。他的办公室在最高层,层高足以俯瞰整个高新区,此刻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意味。电视机里正播着台风过境的新闻,恰在此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他叹了口气,言简意赅地说:“进来吧。”
来者是李帆。一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脸上生着快活的轮廓,总像啜着微笑,只是下巴上横贯着一条突兀的疤,如今已蜕成嫩粉色。
李帆说:“这几天就是小周要出来的日子了。”
尹山仍凝视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积云如絮,重重地压下来。他的表情如游天外,轻轻问了句:谁?
“周崇云。”李帆提醒他。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好像这才召回久远的记忆。他不再看雨,办公椅重新转过来,对着门口伫立着的人。尹山靠在椅背上,又开始无谓地玩弄钢笔,良久才追问:
“这个周末吗?”
“就是这周六。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叫人接他,不过,”李帆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亲自去见见他。他毕竟帮你不少。”
他们的关系很复杂,但一码事归一码,尹山至今能够好好地坐在这里而免受牢狱之灾,可以说全都是周崇云的功劳。七年前,尹山卷入弑父的风波,这桩杀人案最后以凶手自投罗网告终,周崇云因过失杀人被判有期徒刑七年,鉴于在狱中表现良好,实际服刑的时间只有六年半左右。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周崇云紧紧地捏着他的肩膀。尹山年少,尚且肩薄,被那只有力的手一抓,手中的刀便掉进黏腻的鲜血里。周崇云看着他的眼神满是错愕,刺得他心中泛起密密的酸楚和瘙痒。尹山心想:难道你从没有想过这一天吗?难道你不想要刘忠明死吗?既然如此,为何……
问题终究没有问出口。他神思恍惚,前因后果都已经记不分明了。只有刘忠明倒在一摊血泊里的场面刻在脑中。他的父亲面色狰狞,死相不甘。凶手捅了他十几刀,事后不忘割喉放血,永诀后患。看着那具温热的尸体,他莫名生出了一种莫大的悲恸。
没等尹山整理好思绪,周崇云已经用卫生纸包住那柄厨刀,上上下下擦拭了一遍,然后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在室内环顾了一圈,又推开窗户看了看楼底下,这才说:“你快点走吧,这里我来处理。”
尹山不答,只是喃喃自语:他死了。
“是活不了了,”周崇云咬牙说,“别发痴,你第一个出现在这里,警察肯定会把你当做犯人。赶紧跑吧!”
尹山看着他,说:“不是我干的。”
周崇云见尹山已经失了魂魄,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这才在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尹山如遭雷击,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快点跑,听见没?”他收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
他终于回魂似的,问:“那你呢?那你怎么办?”
周崇云说:“我有办法处理的,你去找李帆,他知道怎么处理,在他帮你处理好之前,你不要出门。”
尹山如困兽一般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最终站定在周崇云面前,声音颤抖地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既然走了,究竟为何还要再回来?他已经办好假护照,收拾好全部家当,连妹妹也托人照顾好,暂时在别市安定下来。此时此刻,他应该出现在大洋彼岸才是。周崇云已经下定决心要逃跑,从这一切之中抽身而走,但最终还是未能实现。
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一个背叛都没办法做得利索的人,结局注定是不幸的。他在忠义和自保之间举棋不定,事到如今却再次出现,就算说是良心发现,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多宽恕他一分。
可现在已不是能够相对而坐,将这件事情摊开来讲的时候。周崇云握着刀,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说:“我对不起你。”
尹山那双哀伤的眼睛缓慢地眨动。如果他没有说这话,或许他们还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周崇云已经把话说尽了。
“我……”
“别说了。”周崇云拽了一把,把面前的少年整个提溜起来,把他往门口推,“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你要是不想坐牢,那就快点逃。”
尹山看着他,没有说话。那双安静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变红,却没有渗出眼泪来。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最终照做了。三天后,刘忠明被杀的事登上新闻,一周后,周崇云作为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从一审到入狱的时间不过半个月,当地监察机构处理这桩杀人案的效率堪称神速,这个处理让所有人都称心如意,因此风波很快平息下去。
自从周崇云入狱之后,他连一次都没有去探过监。说到底,见了面又要说什么?有人给他带了周崇云在狱中的照片,除去剃了寸头以外,样貌和他入狱前没有很大分别。周崇云向来很会打架,小时候被称为街区里的霸王。这样的人进了监狱,应该也能够凭自己的拳头混得顺风顺水。
若不是李帆告知,尹山恐怕连他出狱的时间都一并忘记。自从周崇云入狱之后,他开始培养自己的健忘症,好的坏的,全都扫进垃圾篓里。只有寥寥几个他信赖的人才知道周崇云纯粹是替罪羊,李帆和他认识已经很久,不惮触及新城会新会长的脾气,直言他太过薄情薄义——就算不替周崇云打点一下狱中事宜,总归不至于连见一面也不愿意。
因而,李帆总是明里暗里打听两人在分别之前发生的事,试图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尹山记恨周崇云至此。这个答案注定没有回答,因为他并不生气,就算是真的有怨气,合计一算,也和这七年的光阴抵押还清了。
他只是他不再懂自己的对周崇云的感情,如果再重一些,很可能会将他的神志压垮。刘忠明死后,尹山有很多事要操心,决不能垮下去。于是他再也不想周崇云。
如今周崇云出狱了,那个于他脑中尘封着、装着记忆的罐子也再一次启封。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尹山心想。李帆殷切地望着他,似乎是很希望他能亲自为周崇云接风洗尘,撇去爱恨,也算是兄弟一场。三人没有嫌隙的时候,也称得上一场金石之交。在李帆的心里,兄弟总是没有隔夜仇的。
被这样的眼神一盯着,尹山也别无他法。说到底,他自己也很想亲眼看看周崇云的样子。于是他点点头,装作查看电脑中空空的网页:“你安排吧,周六我们去接他。”
李帆问:“要不要再带上几个都兄弟?”
尹山说:“就我们两个人。”
真到了那一天,尹山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西装,李帆开车,载着两人一起去往城郊的监狱。周崇云出狱之事在帮派并没有激起太多波澜。七年内组织重组,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新城会洗白,更名金河城建集团,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手下的旧人也或死或散,周崇云的出狱终于成为了全天下最不重要的一桩新闻。
李帆开车时放了一首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跟唱。他唱歌真是一把破铜烂嗓,尹山没好意思告诉他。和李帆的好兴致不同,他看上去很沉静。尹山一直很安静,总是不动声色。有人讲他城府太深,和他父亲很不一样,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吗的,”李帆发觉一个人鬼哭狼嚎很没意思,索性也不唱了,“周崇云出狱,你一点也不高兴?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山把收音机旋到财经播客,问:“现在还重要吗?”
李帆说:“怎么不重要了?”
尹山说:“木已成舟。多少年前的事了,大家都该向前看。”
李帆说:“你和他的事打算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尹山说:“这不好吗,难道你想要我跟他算旧账?”
李帆从后视镜凝望着他,说:“刘忠明没看错,你确实有点儿白眼狼。”
他无所谓笑笑,手指撑着额角,望向窗外的风景。雨后的空气潮湿和冰凉,如鱼尾拂过他的皮肤,李帆懒得再讲,尹山也不再多费口舌,等待这辆车将两人送往某个注定的目的地。
周崇云有些不自在地扯开领口,这是他即将刑满释放的日子,也是新生活开始的日子。在监狱里的六年半里,他甚至还变强壮精瘦了一些,这套数年前的西装散发着灰尘的味道,不甚合身地包裹着他的身体。狱警把他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手机、钥匙、钱包、电池,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装在塑料袋里的一枚玉佩。他接过东西一件件检查,最终发觉玉身已经出现一道裂痕。
他拾起那枚玉,皱起眉头,对着狱警没好气地说:“我的玉,你给我磕坏了。”
狱警从铁窗中抬起头来:“本来就是这样的,都给你装在塑料袋里,没人拿你的东西,不会坏。”
周崇云说:“它都裂开了。”
狱警懒得再多费口舌,挥了挥手。腰间别枪的工作人员押送着重获自由的周崇云走出监狱之外,此地建于城郊,四周尽是荒山野岭,监狱门口便是一条水泥大道。
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寸头,接着四下环顾一圈。此时此刻,他很想抽一根烟,可惜身上没带烟草。大门口的狱警负手盯着他,似乎也不像是会分给他一支烟的样子。
荒草地里,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横在眼前。似乎是察觉到了来人,副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窗后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再一次见到这张脸,周崇云竟然觉得很陌生。七年过去,陌生也是应当的。窗后的尹山静静地看着他,双眼如墨,还是那样毫无表情,不声不响地靠在皮椅上,像一只安静的草食动物。陌生之处在于他的装束和气质。他还只是个大学生的时候,喜欢穿着柔软舒适的衬衣和牛仔裤,那张白皙的脸总是被衬托得尤为年轻。此时此刻,尹山穿着着灰色衬衫和黑色西装,丝质领带折出柔滑的光,就像天生如此一样,曾经细软地耷拉着的头发也被梳上去了。
周崇云握着包一步一步走近。嘴唇翕动,似乎欲言又止。尹山丝毫不避让他的眼神。短兵相接似的重逢。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驾驶座的李帆已经摔上车门,冲上来便用力搂住暌违已久的好友。
这么一抱,那些愁绪似的东西都被冲散了。他不得不伸手环住对方,用力拍了拍李帆的背,又拉他的领子,李帆才不情不愿地把他放开。
“多少年了啊?”李帆问,言语间颇为感慨。他掏出烟放在唇间,向他抖了抖烟盒,“抽烟不?监狱里难搞到香烟吧。”
周崇云说:“是啊,搞不到,所以戒了。”
李帆笑了笑。坐在后座的尹山此时也露出一个微笑,他没有下车,只是对他伸出手来:“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当他第一次见到尹山时,注意到的也是这双手,它看上去太过一尘不染,衬得主人像个养尊处优之人,后来他才知道这纯粹是刻板印象。这双手如今依旧白皙,不沾腌臜,没有伤疤,表带下的腕骨削尖,明晃晃地向他发出邀请。
好一会儿,他才握住那只手。尹山稳稳地回握住他的手,指腹贴在指节上的伤疤摩挲。这种接触过于暧昧,令他心尖上有一丝瘙痒。还没等他觉出味儿来,对方很快又松手了。“上车吧,本来应该带个火盆给你跨跨的,不过李帆没准备,回市里再接风洗尘也是一样的。”
李帆“靠”了一声:“不是我没准备,是你根本没讲好吗?”
尹山说:“这种事还要我特别讲吗?”接着把窗户摇上了。
周崇云看着车窗缓缓摇上,上面反射出自己的脸:冒出的胡渣衬得他比三十来岁还年长些,岁月无情地在他身上发挥了效力,这种效力足以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刻痕,但时间的规律在尹山身上似乎却不起作用。掐指算算,尹山也该三十了。年近三十的人仍然生着一张年轻人永垂不朽的脸,这种熟稔和陌生的感觉在他的心头来回交错,响如雷鸣。
他忽然想到:爱情的确是某种错乱。这是何惜春对他说过的话。周崇云终于迟来地领悟了这一点,可惜传授这个道理的老师已经逝世,也就无从再听见到学生的感悟了。
周崇云上了车。尹山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坐着时,身体折在修身的西服里,竟然显出几分空落落的清瘦。他现在如何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尹山应该已经成了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曾经在监狱里听到他的现状,只觉得尹山果然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可是坐到这个位置,仍然没有被喂胖些,不能说不是下属们的失职。到底是谁在给他做饭?
尹山说:“七年很长吧?让你坐了七年牢,你怨不怨我?”
周崇云说:“是我欠你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这债我一定会还给你,还好还上了。”
尹山的脸色骤然冷了下去,就像有点气不过似的,他把头撇过去,很久才说:
“我也是这样说的,说我俩已经撇清了。可是李帆说,帐不是这么算的。我一想也是,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帆从前方打量两人的谈话,被尹山按下挡板的遥控,彻底遮住耳目。安静的后座里,只有两人望着彼此。
他咽了口唾沫,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弄不懂尹山的主意了。如果是七年前,他一定会说:你小子有话直说,别跟我说话留半截儿!
可是他现在却不出口了。周崇云毕竟心里有愧,按理来说,有什么事都应该一笔勾销了才事。可是尹山这么一说,他又不那么确定了。他看上去气得狠,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了,侧着脑袋,只一副很怨怼的气质。
周崇云不语,尹山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出狱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周崇云问:“怡贞现在住在哪里?我想先见见她。”
尹山说:“她现在人在国外念书。如果她人在国内,一定也会一起来的。”
周崇云说:“国外?”
尹山说:“佐治亚理工大学。她很会读书,英语成绩又好,不去美国读书有些可惜了。”
周崇云有些动容,道:“怡贞的事,多亏你打点。”
尹山淡淡地说:“客气什么。”
车厢内再一次陷入沉默。他的掌心在西装裤上不安地搓动。旁边的人将视线头像窗外,眼睑垂下,纤长的睫毛投下阴影。尹山言语间比之前变得更为客套,两人之间有如竖起一道高墙,意识到这一点让他的某一处开始刺痛。周崇云的臼齿紧紧阖着,重重靠向自动加热的皮椅之中。
即使是活了三十来岁,七年依旧在他的人生中占据很大一块比重。狱中的七年就像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彻底切下。在监狱的七年里,他规律地作息,饮食,工作,放风,生活有如机器一般乏味而规律。他不得不过这样简单的生活,以彻底和入狱前的人生隔绝。在监狱里的生活就像是彻底抹去了过去的痕迹,一旦出狱之后,前尘往事又再一次找上门来。
尹山就是他的前尘往事之一,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此人就是他后半人生的始作俑者。现在想起来,仍然恍若隔世似的。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察觉出异变的征兆呢?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没有想到这小子有多大的本事,足以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呢?
追根溯源,这些都是从十年前开始的。正是因为十年前碰上了他,周崇云的命运就此开始天翻地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