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当归》熏风解愠

4、他的哥哥

　　陈湫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总是漫长而清晰，身处其中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醒来又疲倦得很。

　　陈湫看见自己从家里走出，一直向前走，身体越来越重，烈日如火般炙烤，而自己没有停下，忍着干渴四处寻找。

　　——他曾经弄丢过一个重要的东西。

　　梦里的他一直在寻找，既不知道那东西的大小，也不知道那东西的模样。整个梦境都焦灼不安，因为弄丢它而悔恨不已。

　　醒来后，陈湫的心脏重重地跳着。他翻了个身，早点的香味传来，抬眼看去，两个包子和一个鸡蛋放在床头。

　　陈湫坐起来，便签上写着：

　　“要吃早饭。

　　你阿姨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乖乖在这里吊水等我回来——李无患”

　　看见那三个字，陈湫狂跳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李无患是他过往生活里从没见过的一类人。在陈湫这个年龄，还没学会怎样追忆往事，但李无患过于独特，以至于陈湫不得不抱着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来面对这个人，下意识想从过往认识的人那里寻找对待李无患的方式。

　　陈湫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得到了李无患的友谊。他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日复一日过着单调的求学生活，出了学校就开始求生。

　　阿姨并不接纳他，他会耽误阿姨和别人谈恋爱。那套房子总会进入各种各样陌生的男人，由于陈湫年龄太小无法打工，他们几乎靠着阿姨不断地谈恋爱来支撑生活。每次伸手要钱的时候，陈湫总被巨大的愧疚裹挟。

　　陈湫认为，如果阿姨不替他的父母抚养自己，早就能和她最爱的那个男人结婚了。

　　身边人的不幸让陈湫自卑，患得患失，希望讨好周围的所有人，以换得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所以当李无患出现在他世界里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死死抓住这棵救命稻草。

　　陈湫知道，这样的关系几乎是自己乞讨而来的，每天白白吃人家的饭，睡在别人的房子，他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尽量挑李无患不在家的时候出现，减少打扰人家生活的时间，让对方感到舒适，把金钱算得清楚明白，让人家觉得放心。

　　可这次，自己明明身体不舒服，还要逞强多干额外的活，好像是故意要装可怜，让李无患带自己看病花钱一样。

　　虽然装可怜这样的事，他经常干。

　　陈湫想起曾经在姑父家借住的时候，被他们的儿子往碗里倒醋，他虽然愤怒，但愤怒无用，委屈更是垃圾般不被人重视的情绪。他只能默默在饭桌上哭，凭借自己的幼小求得大人的怜悯。

　　陈湫想，自己一直是这样没骨气的人。

　　如果装可怜能让李无患心疼他，那这么做也不是件坏事。

　　陈湫侧过身，看床头柜上，包子在晨光里蒸起的一缕热气，伸出手摸了一把。气体在空气中散开又聚拢，朦胧着金色的姿态。

　　他忽然觉得迷惑又迷茫。

　　他不喜欢夹缝中生存的感觉，一直寄人篱下，一直为他人的喜好生活。

　　可陈湫不得不，在这样既没有安全感又没有归属感的世界里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一直在为生存努力，认真吃着每一顿饭，可四处漂泊不定的感觉噬心蛀骨，他渴望着一个安定安全的住所，渴望着从一个人的世界里走出去。

　　陈湫将自己撑起来。身上又有了一些力气，他将包子拿过来，慢慢地吃了。

　　虽然很不可思议，陈湫确实感到一股幸福油然而生。他瞬间想起昨天李无患看着他做出承诺的脸。

　　李无患的眉眼很好看，眉毛长得不太对称，左眉稍高一些，眉峰似乎还有一颗小痣，鼻尖左侧也有，两个痣在那张俊朗的脸上跳脱出来，看起来格外的健康开朗，似乎什么阴霾都没见过。哪怕生活真的乌云密布，他也能插科打诨的平安将困难度过。

　　昨天的记忆不知为何清晰的要命。李无患那句“我帮你去”更是刻进了他心里。

　　好看的阴影落在李无患的眉骨下，那人倏然展露笑意。没有人会对这样的笑无动于衷。陈湫被铺天盖地的包容和安全意味包裹了，那样的笑容让他忽然能放下心向后倒去，身后不再是空芜一片。

　　吃完后，陈湫把床铺叠好，走出诊所，向李无患的家走去。

　　他越走越快，燥热的阳光晒在身上，竟一点都不觉得难耐，最后一段路程，他迫不及待地跑起来，直奔顶楼，打开熟悉房门的时候，陈湫快乐地笑出了声。

　　他打开冰箱，计划着今晚的晚饭，接着又走上小阁楼，进入李无患的房间，将窗户推开。楼下的街道一览无余，清风吹来，屋子里众多书页翻起，刹那间仿佛遍地白色飞鸟振翅。

　　陈湫满足地坐在李无患的床上，没有躺下，只是静静地坐着。这时候的孤身一人变得不再难耐，空气中弥漫着安宁的味道。

　　等待。只要等着哥哥回来。

　　一整个下午，陈湫在李无患家里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接着准备他们的晚饭。他不知道，李无患一放学直奔小诊所，推开门没看见他在病床上，以为他回家去了，怅然若失。

　　李无患回去的路上，在楼下碰见一只小狸猫，有些走不动了，站在原地左右看看，希望没人发现他接下来的动作。

　　小猫太可爱了，无法抵抗。

　　李无患心里痒痒的，慢慢蹲下，向小猫伸手，“过来。”

　　小狸猫开始叫，一声接着一声，将李无患的心越叫越软，忍不住夹着嗓子呼唤，“来啊。你是谁家的啊？”

　　小狸猫蹒跚地向他走来，靠在他腿边，不动了。

　　“这也太可爱了吧……”李无患双眼失神，“宝宝和我回家好不好？同意你就叫一声。”

　　小狸猫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真的抬头“咪呜”了一声。

　　李无患立刻将猫抱了起来。

　　忽然，他感到一道灼热的视线，下意识抬头看去，陈湫出现在小阁楼的窗台，正探着脑袋注视着他。

　　是陈湫，原来小孩没走，李无患高兴了，一手抱着猫，一手和他打招呼。

　　一人一猫隔着几层楼对上眼神。

　　陈湫皱了皱眉，将头缩回去了。

　　李无患很快上了楼。陈湫开门，那只猫在李无患怀里缩着，又小又软。

　　李无患笑了，“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刚才去诊所找你你不在，以为你回家了。”

　　陈湫点头，好像生病后还没什么精神，指向李无患怀里拱来拱去的灰色毛团，“这是什么。”

　　被他指着的猫探探鼻子，和陈湫的指尖碰了一下。

　　陈湫立刻收回手，抿紧了嘴。

　　李无患把猫往上抱了抱，“小心别被咬了。楼下的小野猫，我给带回来了，看着不到一岁。如果能养熟，我打算把它占为己有。一会儿带小猫去一趟宠物医院。”

　　陈湫“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背过身走到餐桌前。“猫放在那里，哥先吃饭吧。”

　　“什么？你又做饭了？”李无患往餐桌上一看，果然，满桌子的菜。

　　“累不累啊，你还在生病，怎么能让你生病还给我做饭。”李无患有点不舒服，“开的药吃了吗？今晚在这里休息一下，这几天不用你做饭，我给你做。”

　　陈湫没说话，眼神有些暗淡。

　　他拉开椅子，忽然回头，向门口的李无患笑了一下，“哥，快来啊，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无患抱着猫坐到餐桌前，看着陈湫的表情，半晌偏了偏头，“不对劲。”

　　“你这表情不对，你不高兴？”

　　陈湫的笑容第一次失效，闻言有些僵硬，声音温和，“……没有啊。”

　　“真的不对。”李无患把猫安置在一旁的空纸壳里，坐在了陈湫的旁边，“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陈湫生出一股被抓包的感觉，那股莫名的情绪细微到自己都难以捉摸，却被李无患一眼看出了。

　　他下意识去隐藏，但李无患就在身边很近的地方，慢慢软下了防备，红着一双耳朵，“……真的没什么。就是……”

　　李无患看他红红的脸颊，手背碰上他的额头，“还在发烧？”

　　陈湫推开他的手，“可能是的。”

　　李无患有点急，“唉，非得回来做什么饭啊，我差你那一顿饭啊。”

　　陈湫看李无患为他着急的样子，心里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真没事的。”

　　“不行。”李无患说，“你的药在哪儿？我看着你喝。”

　　陈湫摇头，“没开药。”

　　“没开？哦，也对。”李无患充满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啊，我忘了带你把药先开了。吃完饭我们再去看看医生好吗？”

　　陈湫小心地抬眼，观察他的表情，“那小猫呢？”

　　李无患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小猫，似乎明白了什么，噗嗤笑了出来，“啊。”

　　陈湫连忙往嘴里扒饭，不敢抬头看他了。

　　日子很快到了开家长会那天。陈湫习惯地从李无患床上爬起来，抱着被子叠好，又不那么习惯地和床上另一只小动物问好。

　　“早上好，小毛猴。”

　　李无患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谁又在叫小猫毛猴？”

　　床上的小狸猫扑到陈湫身上，追咬他的手指，脑袋上的毛睡得乱七八糟，炸成一团。

　　陈湫面无表情，轻而易举地把猫掀翻，丢到了地上。

　　李无患洗完澡，满身水汽从浴室走出，一人一猫正互相看着，双方都莫名严肃。

　　“哈哈，你们干什么呢。”

　　李无患捞起猫，小猫乖顺地靠在他肩膀上，趴在热腾腾的颈窝不动了。

　　“它叫猕猴桃，小名桃桃，你毛猴毛猴地叫它，以后它分不清自己名字了。”

　　陈湫没搭理他，自己下床钻进洗手间里刷牙洗脸，几分钟后钻出来，准备下楼做早饭。

　　“等等，”李无患叫住他，“过来。”

　　陈湫身形僵了一下，转身，露出标准微笑，“怎……”

　　接着，他的嘴角被蹭了一下。

　　陈湫眼眸睁大，连躲避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无患。

　　“嘴旁边还有泡沫呢。”李无患噙着笑，忍俊不禁似的，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小厨师。”

　　陈湫忙不送低头跑了。

　　身后传来李无患与猫的咪呜叫声，“哦哦，好了小猕猴桃哦，你们俩真是……”

　　虽然李无患没有挑明陈湫和一只小猫争宠这件事，陈湫还是觉得这人一定知道了，并且故意拿这件事打趣他好多次。

　　陈湫冷着一张红脸往锅里打鸡蛋，又往猫碗里倒了半碗幼猫粮。

　　李无患抱着猫下来了。看见猫粮，猕猴桃立刻跳下了去，挨着陈湫的小腿蹭了半天。

　　陈湫嫌弃又面无表情地把猫按进了饭碗里。
　　李无患今天穿了一身深色衣服，换下了平时穿的校服。

　　“还是当大人好啊。”李无患托着脑袋，笑着看向陈湫，“当大人开家长会都是上午十点开始。不像可怜的高中生，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要起来上学。”

　　“哥辛苦了。”陈湫把蛋炒饭递给他，“其实你不去也没关系的。”

　　“那肯定不行。假都请了。我班主任听见我因为给家人开家长会请假，差点没揍我一顿。”

　　陈湫默默吃饭没说话。

　　李无患不是个别人不理他就闭嘴的人，继续嬉皮笑脸，“我就说，那您揍吧，揍完我还能多请几天假回家玩小猫去。”

　　陈湫又瞟了那埋头干饭的小猫一眼。

　　和谁玩儿还不一定呢。

　　李无患吃了两口饭，竖起大拇指，“你这蛋炒饭，太香了，怎么做的，我做的怎么没这么好吃。你太厉害了，十三岁就能做出这样的佳肴，长大后肯定是米其林五星大厨级别的。”

　　陈湫还是没说话，垂着头缓慢嚼着，眼睛里浮现起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