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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胎根未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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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他躺在姥姥腿上,闻到姥姥房里红木箱的味道。那是一种老木,申流芳死去的丈夫是个木匠,砍了后头林的树,刷上的红漆都驳脱了,安上两个生锈的狮子把手,摆在床榻旁。
他手里握着一只黄色大肚天线宝宝,他最喜欢的一只,他已经忘了为什么,他光是想起就觉得甜蜜,他觉得它是那里面最好的,怎么个好法,那里面怎么样,他一并忘了,想起来就觉得柔软,不自觉的闭眼,不自觉微笑,几乎要酣睡过去。
不知这一别,再也没见过祠堂的那只黑猫,那些忘了名儿的玩伴们。
申流芳在顶梁上挂了不少腊肉,足足那只老猫过冬养老。她心底下毫无思绪,脑袋竟是空茫的,只想着可惜了菜园,白白浪费那些嫩春笋。
前有警用摩托,后有封路警车,车窗盖着,也有细微的机动声,出了水泥路,黄土路颠颠簸簸,梨儿动来动去,申流芳将他调了个儿,把他光秃秃的两只小脚塞到自己衣服底下的肚皮,微凉的金鱼脚偎着这靡温,头伏在□□,这才安稳,竟睡了。
车从白天开到黄昏,梨儿睡了醒,申流芳冲奶粉。前头副驾驶呼吸都没声儿的卫员,沉默地递出开水,又和饮用水相兑温。梨儿吮得急,硅胶□□吸得扁扁,几乎是一瞬喝干了。
很快又睡去,封闭起雾的车窗,越往北,外头愈发霜冷,奶水将那暖流带入了肚,他徜徉其中。李儿总感觉自己是在一只小小的船上,随着水波荡漾,那样的漂泊,又像是摇篮似的摇晃,送到了李家。
那热化成了燥,额发湿漉漉,申流芳注意到梨儿吞咽着,睡不安稳,老想翻身,脖子红红的,汗淤出的红,手也往那儿掏。
她一边提醒前排暖气打小点儿,一边扯开他的领口,手帕塞进去吸汗。这一看心惊肉跳,她气都吓缓了,梨儿的胸脯、肚皮、手肘,都渥出红,汗快把他淤烂了,水渍渍,能溶了他。
她解了他小衣盘扣,外套挂着这团肉,正面捂上手帕,肚皮牢牢盖着,盼着他清爽点儿。梨儿眼皮颤动,几乎清醒,很难醒来,又舒服了,就又恬然睡去。
申流芳看他也不挠了,红还是红,才抬眼,就看外头,车穿过长长林中路,掉光叶的林,全都活过了冬季,树腰以下涂了墨绿,不同于高楼大厦,像一排排卫兵,她心里肃肃,车乍然爬上一座桥。
这是一条河上的桥,桥旁小船泊岸,白色小船,船上站着几个人,她一眼就知道是家仆,他们的表情充满冷静,这是以往的任何一天。
她几乎流出泪。她还从未和梨儿说他有个哥哥。
申萍萍正式和李仲翁扯了证,两人没办婚礼,萍萍的主意。
她在郊区的马场上,从马背上跌下,恰恰跌在仲翁怀里,极哀伤的语气问:“载泽这样大了,十岁了——十年了,他是叫我阿姨呢,还是妈妈呢?”
李仲翁刚和王柯分开,听完这话,他把萍萍扶正,不言不语,牵着她走,公允地说:“王柯她其实是一个好母亲。”
他没看走眼。萍萍适合做他孩子的生母,王柯适合做养母。他说:“载泽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
2.2
李儿三岁后的记忆起点,总是在一张床上。床单都是他吐的苦药。
他躺在母亲怀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如此清晰记得是母亲的怀里。他处于一种水火交融的潮热,湿黏粘住他一样,无力动弹。
他的嘴巴总能精准躲开药匙,那种苦气入了口,迫使他穷尽浑身力气,踢出那药。
申萍萍身上也湿透了,既有汗,更多是梨儿吐出的药,哄也哄不进,一口蜜饯一口药,骗进去了又吐出来。
那蜜饯的甜是甘味,和中药的苦相冲,越是吃那甜,到嘴的药越是苦。
申萍萍看着他张开那嘴,不断外踢的小舌头,额上一片通红,密密细细的小红点儿,得了水痘还没好,起了痱子,身上更是没有一块好皮,莲蓬筒似的小手臂小腿,关节相挤的肉,汗淤在里面,肉全都淤烂了。
扑痱子粉,凉得宝宝打哆嗦,丝绵擦那汗,也磨破了皮,既不能穿衣,那汗不能多待一秒,也不能脱衣,烧才刚退。
用绸缎裹着他,透口气让汗出去,这才叫他静下,可静不了多久,水泡那痒发作,申流芳握着他的手不让他乱抓,当心留下疤。
梨儿一蹬脚,踹翻她碗里的药,申流芳弯腰帮着佣人捡起碎片,又赶紧让人再上一碗。
自己娘刚走,申萍萍疼到心尖,她如何知道孩子这般难带,她没带过一天孩子,且叹息气:“你不吃药,这怎么好啊。”
李仲翁不同意用西药,这中药又灌不进。赶上来的老仆人沈土,只见她沏了一碗药放旁边纳凉,申萍萍顿了会儿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进去。”
沈土拿着把扇子,在娘俩面前轻扇,随口说:“以前载泽,小时候,也是不喝药,有个办法能哄下去,一口雪碧,一口药。”
萍萍眼皮一颤,沈土伺候过王柯——仲翁前妻,她平平淡淡说:“不影响药效么。”
“影响肯定是有的,不过相比于不吃药,还是好很多的。”沈土又往另一碗到了雪碧,插上根吸管。
申萍萍抱着梨儿摇晃,她用甜品勺舀一小口雪碧,不够成人十分之一口,放进梨儿唇舌——吮得有滋有味。
到现在梨儿还记得那种滋味,甜的,呛的,麻的,可又是甜的,他还在回味这甜,那药送进来,这甜裹着那苦,他倒觉得一点都不苦了。
他咂巴着唇舌,萍萍眼见着成功送入一口药,怕惊扰,眼睛下撇,轻声细语哄,指望这个幼儿听懂:“吃药才能好——吃了药,就不难受,不痛苦了。”
沈土拎起一张花梨小椅,坐在娘俩——申萍萍腿下侧,低声说:“再不喝,他——说他回来喂。”
梨儿头靠着母亲的□□,母亲的心脏。他几乎是瞬间,感觉出一种恐惧,他怔怔的,任由那药灌入他肚里,最后连雪碧也不喝了,没有肚子了。
申萍萍生出一点庆幸,还有些高兴,遇到微小奇迹那样的,她一路走来,多凶险,多峰回路转,她感激神的庇佑,她的孩子听到了她的心音。
她接着下赌注,和沈土说:“你和仲翁说,他不用来,——载泽也不要来。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2.3
这一病,淅淅沥沥,烧又退了,水泡渐渐剥脱,额上的痱子成了浅浅红晕,就已经大半月过去。
身上的藕节似的蓬蓬肉消退不少,可把流芳萍萍愁坏,只喝得下奶,这奶还只能一个牌子,掺点驼奶就吐。好在终于有力气走动。
李仲翁并不让他出房门,别又沾了什么病气。每来看他,总是背着手站在申萍萍身侧,俯视这对母子,端详阴阳儿模样。
他说:“师父隔几日过来,总体弱多病的,给他瞧瞧。”
孩子总是无辜的,蒋英在房内布置了儿童玩具,多为乐高、积木和模型。梨儿就记得那乐高,他也并不拼,他那样小,只觉得拆了拼,拼了拆,又有何趣味?多此一举。
但他喜欢堆着玩。他还喜欢看电视,这天地之间,那动画把握了他。申萍萍来给他喂药,听到梨儿说:“我特别喜欢这一集,看了七次。”
她陪着梨儿又看了一次天线宝宝,她心里难免觉得忧郁,随即恢复,和缓的问:“等病好了,就可以出去玩了。”
她顿了顿,舌头抻直,又把那哥哥二字咽下去。
蒋英总在梨儿看完一次电视后,缓慢坚定地把他抱到露台,抱着他颠揉,和他说这栋房房多大了,有多高,给他闻闻花香,摸摸外头探进来的树叶——近夏了。不停地和他说话,她带过载泽,王柯在的时候常教她怎么带出个聪明孩子。
她还和他说这是哥哥小时候种的桂花树、芒果树,黄色的是芒果,白色的碎花,闻闻——甜不甜?如今有两层楼高了。
楼下叽叽喳喳的,梨儿从蒋英怀里探望,是一群小孩子,三三俩俩六七个。蒋英挨个点给他看:“哎——,这是姑姑的孩子,这是舅舅的孩子,这是婶婶的孩子。”
“哥哥呢?”梨儿嘴里还吐着泡泡,奶没咽干,说出来一串泡泡涎。
蒋英笑说:“你好了,好好吃药,好好喝奶,就能一起玩了。”
楼下一串小孩也望上来,大人们总看他们太小,说话毫无忌惮,孩子总是知道许多秘密。他们坐在草坪上,等车库的车出来。其中一个孩子指着那团白得乍眼的东西、嘴唇虽是红的,可也只是点缀,都三岁多了了,头上戴着窄檐婴儿帽。
“他是梨儿!”
几个小孩朝天叽叽喳喳。梨儿听到自己名字,又听他们出去玩,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就要走了。
他把乐高一块一块的拨下去,给他们玩。他们捡来玩,几只手斗来斗去。他心满意足,快乐无比,双手绞弄自己的手指。梨儿的胳肢窝泅汗,蒋英抽出他后背垫着的帕子给他擦,逗得他咯咯笑。梨儿渐渐趴在大人肩颈上,竟累得睡着了。
老师父来的时候,申流芳先是闻到一股柴火味,她很熟悉这种味道,必须是后院砍下的柳条,放进炉灶里烧才有的味道。
她仔细看了眼老头儿,一张脸见须不见眼,白眉毛长得垂目,鼻头通红,人中白胡子迷布,下巴白须瀑布一样下去,身上——没有花纹的长布衫。
李仲翁让所有佣人下去,看着申流芳,意味着她也要下去,只留萍萍——毕竟是孩子母亲。
申流芳却说:“也好让我知道个缘由,你们不知道我怎么带的他。”
李仲翁只当她说梨儿体弱多病一事,感念她三年辛苦无私,并未再要求。
白胡子老头儿,离了紫檀椅,坐地起卦,又把探手脉,那脉象在那白豆嫩腐——肉间,额头闷出水珠挂壁似的汗。
申萍萍看他摸着孩儿手腕,当是肉厚摸不着脉,轻声说:“需不需要——”
老头儿打断她,那话难再憋住,也从来不可能捂得住:“一生卧榻,离不了人。”
李仲翁担心自己误解,老头说话有口音,喉间总有颤索,怕那话给谁——给老天爷听到似的。
他又大喘气,像是说了心惊肉跳的话,惊扰了不得了的灵魂,可他的心明明是静穆的,“能走已是奇迹。”
李仲翁屏息,他的呼吸沉重却无声,手挥了挥,在萍萍开口前说:“一生病榻缠绵?”
“非——!”
不知如何,老头儿快人快语,心脏极不舒服,受了压制一般,话是倒出来,愈说愈困难:“天注定!天注定——他一生卧床!如今能行能动——天命难测!”
申流芳瞪着个眼珠子,只有她听懂了,在天发现之前,梨儿手脚都不动,是她用了土办法。
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字也不轻易吐,她弱小贫瘠又衰老的生命,听懂了谶语,天命难违!
萍萍说:“这是不是好兆头?这是不是朝好发展了?有没有要多加注意的?”
老头儿捡了句不痛不痒的,语气逐渐和蔼:“犯水忌,八岁前,离水就好。”
李仲翁心里轻松,微微恭敬说:“师父还是开个方子,强身些,三岁前他在老家还好,来了这,不知怎么的,病到现在。”
老师父不再碰那白玉豆腐,说是豆腐,也不全似,豆腐下活络着经脉,一颤一颤的,终究怕碎了。
他心下放弃一叹,慈悲说:“胎根未落,人乳灌养。”便借故匆匆离去。
“吃到什么时候?”
“吃到不想吃。”
老头儿离开是非之地,此前看李家长子,卦象显示他有个同根同源同生的同胞,却不见这人,这梨儿,也是同样的卦象,却又没有这人。
他粳住一口气,丝毫不作他想,出了这绿卫树林,最末倒数第三棵树,给二人共同占了一卦,才感热汗已经发冷许久,胸口紧促,缓缓放空,神魂回归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