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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我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可真的,太招人喜欢了。
      我爹娘早逝,我们俩跟着半聋的奶奶过日子,老人家腿脚不便,干得活也有限,家里常常困难得吃不起饭。
      我哥长得白净,五官生得就是长辈都喜欢的阳光乖巧的模样,年纪小干不得什么,就凭着嘴甜,挨家挨户讨一点米来,等到稍大一些,就去做些短工挣点小钱,家里的地也是他打理的。
      可以说,我就是我哥养大的。
      家里穷,我哥穿剩下的衣服修补下就是我的衣服,但是通常也就改个长短,他的衣服对我来说还是太大了。尤其春天秋天穿的衣服,一刮风,凉气就往我袖口、裤腿儿里灌,我又常常不待在屋里,跟着我哥后面跑,久而久之,我那鼻子下面就常常挂着清鼻涕,农村没有面巾纸,鼻涕不到地上吸几下就好,实在忍不住袖口一抹回家洗洗也就好了。村里头都是熟人,那些半大小子见了我就喊我“鼻涕虫”。
      我从小就心思重,内敛,话不多。他们这么喊我我一点都不生气,我那时心里可有想法了,我想着,我可是识字的人呢!不和他们这些粗鄙的小孩一般见识。
      不知道为什么,连米都没几粒的家里,却藏着几本书,我看不懂上面的字,幸好上面有插画,引人入胜,让我也如饥似渴。那应当是本名不见经传的武侠小说,太久远了,我不记得书的名字,不过我记得那个书翻开的第一页的中间用钢笔写着娟秀小字——“沈丽堂”。应当是这本书的主人。
      正是这本书,在那个没有电视剧、没有报纸的精神匮乏的年代,激起了我渴望认识字,渴望读更多书的欲望。
      后来,那个人的到来,更加坚定了我要考大学的决心。
      那约摸是个中午过后一点儿的时间,太阳正是毒辣,我恹恹地窝在院里大树下的躺椅上看书。我哥知道我爱看书之后,上县城里给我买了些带插画的小说。
      那时村里的老人小孩大概都在午睡,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上恼人,似乎不厌倦一般,叫个没完没了。
      我穿着白褂子,热得不行,打算跑溪边洗个冷水澡。
      我走在路上,手里攥着小说爱不释手,没注意差点撞到一个人。
      我抬头要道个不是,便见他是个外村来的,那个人一瞧就是白面书生,戴着黑色的圆眼镜,他身旁领着一个看起来和我哥差不多大的“小书生”。
      我暗地里笑了下,真傻,这么热的天气穿着长衫。
      但我说坏话从来都只在心里嘀咕,嘴上还是说了句对不起。
      那大书生摘了帽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微微弯了腰,神色诚恳地问我村长家怎么走,他们迷了路,能不能带个路。
      我心里奇怪,因为急着去洗个澡,只给他们指个大概方向。
      那小书生听了抿了抿嘴,向我伸出手,说:“多谢你小弟弟!我叫陈青平,这是我父亲。很高兴认识你!”
      我随口道:“没什么,我叫张秋水,村西头陈老媽的孙子。”
      我没多注意他,只记得他的脸很白,太阳底下都晃人眼睛,还有一张嘴巴,比个涂了口脂的姑娘还鲜艳。
      后来村长叫我们这些小孩都过去,我才知道,他是城里下乡的知青,来教我们识字扫盲的。

      陈青平和他爹开了两个班,他带年纪小的那个班,他爹带年纪大一点的那个班。我和我哥都是陈青平班上的学生。我还好,稍微有点底子,识字起来挺快的,他夸我聪明。我哥不知为什么,平常种地做饭干活都是挺机灵的人,一到认字写字就抓耳挠腮,放学后常常被陈青平留下来辅导,我在旁边等着,我哥急着回家做饭,学得脸都红了也不见什么效果,和这位小老师通融了下家里情况,他便同意先让我哥回家做饭,晚上再来他这儿辅导。
      我想着这小书生真是负责。
      一个年后,我哥的识字情况有了好转。因为这常常的课后辅导,一来二去我们兄弟俩和陈青平也熟络了起来。
      他们那小私塾放了一天假,我哥领着我和陈青平一块儿上地里去玩儿了。
      陈青平应该从小都在城里生活,地里作物有好些他不大认识,我哥就拿这打趣他,我跟在他俩后面瞧着陈青平被他逗得耳朵都烧起来。我那时不过十三,却总爱装大人沉稳。我跟在他们后面,不和我哥一样闹。一朵朵的,我摘着野菊,摘了一小束,我打算回去好好弄弄送给陈青平。
      我正摘着花,突然发现他们二人停了下来。我仔细一瞧,看到那绿丛中有几点红色,估摸着是我哥在给他摘野草莓。
      我瞧见陈青平吃了那野草莓眼睛亮了亮,真心实意、开怀地笑了起来。
      就和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我突然有点想回家,我觉得这野菊花快死了,我得感觉给它弄点水。
      我什么话也不说,急得十万火急,转头拔腿就跑。
      我哥在后面一边追我一边大喊我名字。
      我觉得丢人,就停了下来,还是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摘花。
      我哥一拍我的背,笑着问我干嘛呢,我刚想说“这边有花忘了摘”。
      那话突然就被一只手打断了。
      陈青平也追了上来,也学我哥搭了一只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也问我:“怎么了秋水弟弟?”
      我感觉浑身说不出难受,轻微动了动肩膀。
      我埋着头,自言自语一样硬邦邦地说出那句卡壳的话。
      我哥笑着揉了一把我的头发,说:“哥带你去捉鱼?今天吃烤鱼!”
      那只手轻飘飘地拿走了,怎么像个羽毛一样,在我心里刮了一下,让我心里难受许久。
      我哥见了溪流,动作麻溜地下了水。陈青平跃跃欲试,也在一旁脱鞋袜。
      我也想下水捉鱼,可我从小体弱,在我哥面前,断是不会让我下水的。
      于是我又变成了旁观者。
      陈青平,真的很白,我早说过他不能待在太阳底下,晃人眼睛。
      他们在水里倒是玩得高兴了,只有我在岸上担心野菊会不会蔫了。
      这个下午我就是“护花使者”,玩得一点都不开心,却让我记忆深刻。
      回家路上正好捡了一个玻璃瓶,那瓶子长得可“标致”,正适合拿来送人。
      夜深人静,我哥也睡下了。
      我趁着朦胧月光,往瓶子里灌了水,再插上野菊,细细整理一番便猫着腰去陈青平家里。
      我本想趁半夜放在他屋子的窗台,谁知撞上了起夜的他爹,他听到动静以为我是贼。
      我慌乱之中不小心打碎了瓶子,急得我什么也没看胡乱抓一手碎渣和野菊就跑了。
      幸好他爹没追上来,倒霉的是我抓了一手的血,花还没送出去。
      我觉得丢人,自己拿水冲了冲就拿块白布缠在手上睡了。
      第二天我哥问我手咋了,我说这是小说里的武林大侠的装扮。
      我哥仰天大笑,并跟陈青平分享了这件事,导致我课后问他题目都被打趣:“大侠,听懂了吗?”
      其实我早就不看武侠小说了,写的大多雷同。
      我早早拜服在古典戏文之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这句话出自《牡丹亭》,我第一本接触的描写男女爱情的书。那戏文用词我虽然不能全部看懂,但配上插画我也读的懂大概。
      第一次读到关于爱情的文字,这可对十四岁的我冲击不小。尤其其中关于亲密桥段的露骨描写——
      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了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配上一旁紧紧依偎的一对才子佳人的画。
      我竟然无师自通般地脸红了个彻底。
      更让我面上发热的是我胡思乱想的脑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便是这几句艳词的再现。
      可那场面分明是我去问陈青平问题的画面:“领扣松,衣带宽”——那是天气热,他解了两个扣子;“紧依偎”——我与他靠得近,但也不到“依偎”的程度吧?
      这、这分明是我好学!梦里都在问问题,哪里不正常了?
      可我就是醒来一身大汗,仿佛那种紧张就在现实。
      自那次以后我许久没有去问陈青平问题。我哥倒是勤快好学了不少。
      眨眼又是一个新年夜,奶奶看着我们俩的变化,非要邀请陈青平和他爹来我们家一起吃饭,说要亲手包饺子感谢。
      陈青平来的时候围了一个红围巾,到我家就拿了下来,我哥伸手去接,他起先没给,手一让,露出笑来。
      我站在厨屋门旁,看着他们,我从未见过陈青平那样笑过,那样带一点孩子的稚气,眼睛里有着要逗弄的意思。
      他在我面前总是很温和地微笑,总是得体的,见不到一丝孩子气。我很多时候会坏心眼的想,他是不是并不想笑,装出来的笑呢?
      后来那条红围巾他送给我哥当了新年礼物,他也给了我一本书作为礼物。
      那本书是新书,叫做《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那本书很新,还带着墨香,没有写过一个字,没有折痕……
      后来他要走的那天我要本他做过读书笔记的《红岩》。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留个纪念。
      我也想,留一个带着你的印记的物品。

      往常守岁我睡得最早,那个除夕我倒是彻夜未眠。
      吃过饭后我觉得心情郁闷,于是自个儿悄悄爬上屋顶看星星去了。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也真是奇怪,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感觉,如今倒思念起爹娘来了,记忆早模糊了。关于母亲也就知道那本书上的“沈丽堂”就是她的名字,大概也和小时候的我一样有个武侠梦吧。而父亲,又是多么陌生的词语。
      有点小风,本来月亮躲在云雾后,一吹便散开来,泄下一地银白。
      我怕着凉,转身要下去。谁曾想,看到我哥和陈青平站在屋后面,我哥一个倾身,他俩竟然吻在一起。
      我僵在那里许久,窥视着新年夜偷欢的少年。
      怎么有点陌生,好像我也不记得为什么要到这屋顶上了。
      他们走后我轻脚跳了下去,寻个胡诌的理由去屋里睡了。
      却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想,这一夜必定不是我一个人睡不着。

      年后不久我哥就出远门拉货去了。我哥说要攒钱送我去上学堂。
      不知是不是那天夜里着凉了,大年初几这些天我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某天夜里发起烧来。
      我起身想去倒点水,浑身软绵绵的,脚步虚浮。
      我一边喝着水一边眼神幽幽地盯着一处。
      我打算去找陈青平,要是他睡了就算了,没睡,我倒想“拜托”他送我去下隔壁村的赤脚大夫那里。
      我裹得严严实实,走路却更吃力了,其实我家离陈青平家不远,但这几步路走得让我满身大汗。
      我瞧见他屋里还有灯,他爹屋里倒是没有光亮了。
      欢欣鼓舞,我拙劣的心思就是想靠生病来乞讨一点他的同情。
      分一点眼神给我吧。
      “陈老师,咳咳,您有空吗?”我声音哑的不行,尽量说得大声,听起来倒是十分可怜。
      他开了门,显然十分讶异。
      “出什么事了?秋水。”他好像什么时候都是不急不忙的,声如泉水撞石,这似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镇定剂。
      “老师……我发烧了,您能带我去大夫那里吗?我哥不在,奶奶睡着了,对不起,麻烦老师了……”
      我还想再解释一番,想让这个理由看起来不那么牵强,却是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
      我醒来是第二天中午了。
      我瞧见自己是在他房间里,他撑着胳膊靠在床边小憩。
      我见他眼底青痕明显,又见我额头上敷着毛巾。
      他莫不是照顾了我一夜没合眼。
      我心中震惊又欢喜甜蜜,然而卑劣的本性又开始让我自我嘲讽。
      我真是小人,虚伪、卑劣。其实发个烧没什么的,我睡一觉起来通常就好很多。我与城里的体弱孩子不同,倒不是得了娇养,反倒是要自己学会忍受病痛,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看得起病呢?
      如今却得了他的照顾,生平第一次,真叫我受宠若惊。
      我注视着他的睡颜,那颗自私的心竟也裂了痕,露出一点心痛来。
      他本无需叫我这样折腾的,本该有个好觉的。
      他这时忽然睁开了眼,再次温柔地看着我,:“醒啦,饿不饿,我给你煮一点东西吃。”
      我再不忍心,我这样的人哪里受得起这样的人的好待,他早该骂我鸠占鹊巢,早该骂我自作多情,早该骂我……
      真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他又坐到床边向我解释道:“昨天夜里冷,你若再去医院,路远,可能病得又会严重些,今天吃点东西,我带你去医院。你哥说……”
      我此刻扭过头去,声音小得不行,“我知道了,老师你先睡一会儿吧,我没胃口。”我不想他见到我哭鼻子。
      待我感觉身后人呼吸平稳了,才敢吸吸鼻子,一把抹掉眼泪,满怀心事的睡去。

      这一觉我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做了个梦。
      人们常说白日里渴望什么,夜里头便容易梦到什么。
      梦中多是求而不得之物。
      梦里我哥和陈青平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就像那天一般,我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那样闲庭信步地走着,我却在奔跑着,发了狠一般狂奔,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我伸出手想要扯住他的衣袖,结果是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摔得满手是血。
      梦中他们没有一次回头。
      我是这样悲伤,以至于醒来的时候眼角还带着泪。
      陈青平比我先醒来。我一睁开眼便撞上他心疼的目光,那样好看的眉蹙着,我多想伸出手去抚平那淡淡的皱。可我怕如同梦里一般,我伸出手却无法触碰,徒留满手的血。
      你就当我烧糊涂了吧。
      “秋水,你可是难受的很?不如起来我们去县里医院瞧瞧?”他伸出手抹去我眼角快要干涸的泪。他的手很冰,冷得我一个激灵。
      我穿上衣服随他出门了。
      他早早跟张叔说好了,张叔要去县城,我们蹭一下他的牛车。
      陈青平拿了一个毯子盖在我身上。
      其实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了,发个烧也这么大张旗鼓。出于最后一点良心,上车出发前我和他说:“老师,要不不去了,其实……”
      他倒是反应很大,那张始终温和的脸上居然在此刻也流露出薄怒,:“不行!你昨儿夜里一直高烧不退,这发烧可不是随便应付的,要是一直拖着容易得脑炎!”
      我轻声应了一声,低下头把嘴巴鼻子藏到衣服领子里面,低垂着眼不敢去看他。
      其实是因为我快要忍不住笑了,那样欢欣雀跃,哪怕一辈子只有这一刻的快乐也够了。
      陈青平替我掖了掖毯子边,又伸手隔着毯子搂住我,倾着半个身子替我挡风。
      我靠在他的怀里,一时不知是病得热还是羞得脸颊发烫,身子似乎隔着厚厚的衣服被冷风吹得僵硬,一动不敢动。
      我那时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陈青平是不是也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他这般会照顾人,这般细心……
      想着想着,突然不高兴了起来,他是不是也把我当弟弟呢?
      “青平啊,你这样好的哇,这样照顾他,这小子我看着长大的,从小不爱说话,跟着哥哥奶奶,也是可怜没有爹妈疼爱,身子弱的嘞……”
      张叔在前边突然开口说了起来,过分爽朗的声音一下打断了我年少别扭的心思。
      “哪里哪里,看见人生病总要关心下的,□□不是说了嘛,我们要团结友爱、邻里互助的嘛!”
      我听了一时心里又别扭上了,原来我不是他特别照顾的那一个。
      也许人生病了心思就变得特别敏感,悲春伤秋,脆弱得很。
      于他而言,我分明不过是一个弟弟,又哪里有理由要被特别照顾的呢?
      到了县里,天瞧着要黑了,所幸赶上医生回家前开了药,扎了一针。
      那药下得似乎很猛,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
      “秋水?秋水?别在这里睡,医院里落了灯,要关门的……”陈青平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张叔似乎有事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醒来见我是趴在他的背上。
      我今年十五,虽然从小营养不良,抽条慢,个子比同龄人矮,但我好歹也算半大个小子,有些重量。
      陈青平看着就瘦,虽然个子不矮,比我高一个脑袋,但是他的肩又窄又单薄。
      他背着我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很沉稳。
      我忽然觉得,我哥如果真的和他在一起,我是不是也可以接受呢?
      我有些不懂自己的心思了。
      也是,自古来爱最难言,情最难辨。对一个少年来说,一个从小缺失了很多常人都有的情感的少年来说,我或许仅仅只是想抓住更多的爱呢?
      我哥会逗人笑,他也很厉害,在很多方面,他长得也俊,他们似乎真的很般配。
      而我,一个沉默寡言的体弱的人,连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都无法知晓,怎么去奢求比血缘牵绊之外的爱呢?
      “老板,开一间房,对就一个晚上。”陈青平背着我走到了一家旅馆。
      我看着陌生的地方,四周都是陌生的人,忽然很害怕,我攥住衣角,缩了缩头。
      我或许真的很任性,如果我不去找他,他也不必为我浪费这些钱了。
      一直到走进房间,我都被愧疚的心情占据着心,全然忘记了今晚陈青平要和我睡一张床。
      “秋水?饿不饿?我去买点粥上来。”他一边替我解开厚厚的棉袄一边问我。
      我实在不好意思,避开他的手自己脱了起来,“不了,老师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说真的我确实没什么胃口。
      “好吧,那我先买了来,过会儿吃。”他说完走了。
      我脱了衣服,局促不安地站在床边上发愣。
      那旅店的棉被瞧着就是我从没见过的上等料子,我身上没有洗澡,衣服也是旧的,不敢坐上去,生怕弄脏了被人说。
      没过多久,陈青平端了一碗粥上来。那粥闻着真香,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此刻被那香味儿勾得腹中空虚。
      我舔了舔皴裂的嘴唇,不好意思开口。
      陈青平看出我眼下真饿了,笑着递给我,“一天没吃了,肯定饿了吧,小心烫。”
      我吃着加了一点点肉末和皮蛋的粥,温暖得想要掉下眼泪。
      陈青平是不是从小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呢?他为什么要到我们村里呢?
      他盯着我吃,我觉得难堪,一直到吃完都不肯抬头。
      他却累得不行,倒在床上呢喃:“好久没睡这么舒服的床了……”
      我不敢去瞧他,眼睛乱转着瞧着屋里的东西。
      我真想回家。
      “愣着干嘛,来睡吧,还是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了?”他一只胳膊撑着头,躺在那里笑盈盈地瞧着我。
      我试探性地走过去坐在床边上,缓缓坐下去,那床太软了,像躺在棉花上一样。
      “衣服得解了睡,不然明天起来又会严重。”他说着脱下衣服。
      我背对着他没有说话,听着衣服窸窣的声音,只觉又发起了烧。

      那一夜,我与他之间隔着些距离,背靠背睡着,直到很晚,我才合眼睡去。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却仿佛扰得不行,惹得我心烦意乱,大汗淋漓。
      后来我哥回来了,我心中惴惴不安,怕他和我哥说这些无理取闹的事情。
      只是好像,我哥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这是我们的秘密吗,我心跳如雷般地想着。

      来年开春后不久,陈青平和他爹就要回城了。
      他来的那天阳光明媚,走的那天太阳依旧温和。
      他们拾掇完行李,站在村口对着乡亲们挥手告别。
      我和我哥也来送他们。
      陈青平向我们这边望来,突然绽放了个开怀的笑容,那声音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朝气:‘“望春!记得和我写信——”
      我站在我哥身旁正好瞧见他这般,那角度仿佛他是对着我笑一样。
      尽管不是,我也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眺望着远处青山。
      却只觉——春山烂漫,笑靥如花。

      陈青平走后似乎每个月都会给我哥寄来一封信。
      我哥每次得了信宝贝得不行,自己跑到田里看。
      我其实也想写信,可这似乎有点自作多情,村里那么多学生也就我哥一个得了和他写信的机会。
      我也想知道他们在信中聊些什么,陈青平他又住在哪里呢?这一切我无从知晓,都成了我哥一个人的秘密。
      他走后,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竟然也冷清无趣了起来。我哥忙着挣钱,我也大了,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出门玩的日子自然而然也少了去。
      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子一天天过着。
      我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瞧着晚霞。
      村里王阿媽养的小狗在我家门前晃来晃去,我随手向它丢去一个树枝。
      我突然发觉,原来在陈青平来之前,我过得竟是这般无趣。
      我哥回来瞧见我发呆,伸手往我面前摇了摇,“诶,干嘛呢秋水,心情不好?”
      我晃晃脑袋,其实我心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哎呦,我跟你讲——”我哥坐在我旁边,看起来要和我谈心,“青平给我信里说,北平可有意思了!那北平的图书馆有所有的书,你往后若能考上北平的大学,可以去里面瞧个够,我听说都不要钱,拿个什么卡……还有还有那儿不是有许多大学生吗,都和你们一样读书识文,你去了肯定能认识可多朋友了……叫什么……志同道合!”
      我听着听着也心驰神往起来,如果我能考上北平的大学……我要带哥和奶奶一起去北平住!也住像那旅馆一样的好屋子,睡那般柔软的床铺……
      我也想像我哥一样,有能耐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我也想……也想再见一见……青平。
      唇齿之间,轻起开合,轻捻这“青平”二字,仿佛便可填平我的思念。
      我多想与他一同走在北平的校园里啊!
      自那之后我更加勤奋的读书。

      我哥见了我铆足劲儿的模样,竟特意给我做了顿丰盛的送考饭。
      “来!祝我们家秋水考上北平!”
      “嗯!考上!考上!”
      ……

      高考意外的顺利,仿佛家人的祝福被上天聆听到了,我竟真的考上了北平的学校。
      那是我此生为数不多的另一次大喜。

      我哥送我上学那天,特意买了新衣服,不得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他瞧着像要去接亲的新郎官一样。
      我也穿上新衣,脚上是奶奶缝的新鞋。
      张叔骑着牛车拉着奶奶、我哥和我。

      到了北平,陈青平居然来接我们了,也是,我哥和他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书信联系,想必无话不说。
      我多么庆幸,此刻我穿着得体的衣服与他再次重逢,而不是不合身的衣裤。
      “祝贺呀!秋水,欢迎来到北平!”他依然如当年一般带着春风和煦的笑容,站在秋风里,站在我的记忆里。
      我扬起嘴角,喊了一声“青平哥!”
      这一个称呼,我练了无数次,这样的画面,我在脑中描绘无数。
      终于万无一失。

      我哥待了几天就和奶奶他们回去了。刚开学我不算太忙,陈青平怕我不适应,特意带我在北平四处逛了几天,又细细向我传授经验。
      巧的是,他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他如今依旧在北平干着教书匠的工作。
      我听着他的介绍,勾着嘴角。
      他突然转了话题:“秋水,你如今变得爱笑了很多呀!”
      “你从前小的时候就不爱笑,看来考上北平你真的高兴呀,这几天我见你经常笑着。”
      不,见到你更高兴。
      我心里这般回答嘴上却不敢说出口,索性别开话题:“青平哥……”
      这一声出口仿佛这几天的自持冷静都要被打破,听起来怎么这么肉麻。
      “嗯?怎么了?”他没听出倒好。
      “你……放了假有空吗?”我脑袋一热,脱口而出,说了才后悔。
      “怎么?”
      “额……没事……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说……”我实在说不出约他的话。
      “哦……我周末可能没空呢……有点私事。”他说着低下了头。
      话没说出,却好像先被拒绝了一样,我有点沮丧。

      我读的是文学专业,陈青平学的是物理,似乎他学习上也帮不上我什么。安定下来,生活上也没什么事了,好像我又失去了和他见面的理由……
      又是这样不咸不淡的联系。
      难道我还能再进一步吗?我哥和他还是暗地里有情呢。

      直到某天,宿舍里同学告诉我下午有人找我,那人急着走,给我留了字条。
      那字条上正楷地写着几行话——
      秋水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帮忙明日照看下学堂里的孩子,我因私事走不开,实在万难,这来相求。
      那字条末尾端端正正的写着“陈青平”几字。
      他怎么不找别人,只找我呢……
      我这般美滋滋地想着,领了这差事,颇有点美猴王领了天宫的弼马温的那种喜悦了。
      学堂快放学的时候,陈青平急匆匆地赶来了。
      “秋水!多谢多谢,家中老父病重,分身乏术,这才麻烦你了。”
      我撇了下嘴,倒觉得他这话生疏不少。
      “青平哥生分了,令父如今情况怎么样?”
      “眼下危情已过,大夫说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诶,秋水,上我家,我给你下个厨吧,麻烦你一天了。”
      我听了只觉身飞云端,想必我哥都没有尝过他的手艺吧。
      一下又觉这想法荒唐,哭笑不得。

      我进了他的公寓,坐在凳子上。他如今一个人住在这里。
      陈青平寄了个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我懒散地瘫在椅子上,看着他忙活的身影嘴角不自觉挂上痴笑。
      这诡异的温馨真要令我溺死其中。
      “诶,秋水,想什么呢,快尝尝。”冷不丁陈青平的脸冒在我眼前,手里拿着筷子夹着一块肉,作势要喂我。
      我立马慌了手脚,话都说不利索了:“啊、哦,好吃好吃!”
      那肉都还没到我嘴里呢。
      “噗!”陈青平被我的滑稽样子逗笑了。
      “额,我说闻起来就好吃,看起来就香!”我红着脸找补,结果有一种越描越黑的既视感。
      果真是,我再练习多少次,在他面前也会乱了阵脚。
      心里那头小鹿,嘭嘭嘭地乱撞,我好像快死了一样……
      最后我简直是落荒而逃
      可怜的是,陈青平的父亲之后病情突然恶化,还是没熬过,走了。
      我去到他的那个公寓,简直不敢认他:他瘦得脸颊凹陷了下去,眼下一篇乌黑,唇色发白,都生了死皮,那模样,仿佛被抽了魂一样。
      我瞧着心也揪了起来。
      “青平哥……”我声音放得很轻,因为此刻他看起来脆弱不已,恐怕没有力气回答我。
      他抬起头转动眼珠瞧了我一样,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我替他拾掇了下屋子,他全程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
      我抖着手去拍他的肩,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先落下泪来。
      “青平哥……”
      我有些恨自己嘴笨了。
      “青平哥,你要不先喝点水,我去给你煮碗面……”
      他握着水杯迟迟没有动作。
      我从前在书中读到过那些关于和至亲之人生离死别的描述。
      如今才知,这样的情绪,足够让人形销骨立,撕心裂肺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我的厨艺生疏,只会做些简单的面食。
      “青平哥……先吃点东西吧……不然身体熬不住的。”他额前头发有些长了,我伸手替他别在耳后。
      “秋水,你饿了先吃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如果我哥在这里,他会不会开心一些呢?
      我苦笑一下,放下那碗面,坐在他身旁。
      其实我想给他一个拥抱,或许能起到一些安慰的作用。
      手却僵在半空,转而轻抚了几下他的背。
      那样的瘦削,硌得人手疼,心也痛。
      或许什么话语都是徒劳,我陪他在那里静坐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他终于有了点反应。
      “秋水,你回去吧,我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赶我走。
      我心里也泛起酸味儿来。
      “青平哥,面凉了,我再给你做一碗吧。”
      也不等他什么反应,我转身就去厨房了。
      他似乎过意不去,终于肯吃点东西了。
      只是没吃几口就吐了,说是吐,其实是干哕。
      “你看,我都说了我吃不下……你自己弄着吃了吧。”他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埋着头吃了那碗面,热气熏得我眼睛疼,吧嗒吧嗒往下掉着眼泪。
      那两个星期我每天下了课都跑去看他,给他煮面,偶尔他胃口好了就多加个煎蛋。
      半个月,他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但是人还是那样低迷的情绪。
      也许,这样的痛失需要太久太久的时间,去填补心里缺失的那一块。
      漫长而又短暂,时间到了年末,我收着大包小包等着火车。
      陈青平来火车站送我,此刻在我身边站着。
      “青平哥,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我哥和奶奶的嘛?”一列火车停靠到站,轰鸣声掩盖了我的声音。
      “什么?”他侧身朝我倾了倾,发丝扫过我的脸颊。
      “我说……你有话要我带吗?”
      “待我向奶奶问好,祝愿老人家身体健康,新春快乐。你哥的话,你把这封信给他吧。”
      我坐在火车上,脸颊好痒……忍不住摸了几下。
      啧,心里被抓了一下的痒。

      新年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只是没想到,那居然是我最后一个团圆夜。

      来年夏天,老家来了消息,泛了洪,我哥救人的时候被洪水带走了。
      陈青平告诉我的时候我情绪波动太大,身体承受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我请了假坐火车回去。
      奶奶哭瞎了眼。
      很奇怪,仿佛我哥带走了我的七情六欲一般,操弄葬礼直到合棺下葬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我只觉得浑浑噩噩,好像整个人沉没在水中。

      我把奶奶接到了北平,陈青平说奶奶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他来照顾奶奶。
      我点了点头。
      那时他分明也才刚经历丧父之痛,却又要经历永失所爱之悲,还要替我照顾奶奶,还时不时来学校瞧瞧我,怕我做什么傻事。
      他可真是无所不能。
      我保持着那样木然的情绪许久,直到某天瞧见舍友的哥哥来带他去玩。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哥哥了,泪如泉涌,时隔多日的五感仿佛刚刚复位一般,皮肉被撕开,一颗心被挖出一样疼得我彻夜难眠。
      我好像从来都没长大,一直被我哥庇佑着,喜怒哀乐都被他包容着。
      直到这样一天,我失去了他,我茫然不知所措,连带情绪都不知道该是什么。
      从前我哥在的时候,我知道他带我去玩我就该是开心,他责怪我我就该是伤心,他调笑我我就该是愤怒。
      如今他不在了,我的喜怒哀乐也被他抽离了去,连同他的尸身一起入了土。
      周遭一切变得陌生了,我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不可名状的恐惧。
      于是我跑去陈青平那里,那儿能让我的心安宁片刻。

      我来北平三年,形单影只的时候居多。
      下了课,总爱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在北京城里,像个鬼魂,又像个影子。或许说,我从小便是影子,小时候是我哥的影子,长大了成了陈青平的影子。影子是该和主人不离不弃的,
      哪怕身儿离得天涯海角般远,心儿也该牵连着颤动。
      我哥长眠在老家的黄土里,再也听不见心跳。
      于是,我的心便随着陈青平一下一下地共振,他喜我便喜,他忧我更悲。

      “青平哥……”
      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双手圈着他的腰。
      如今我越发贪恋与他的接触,他自那以后对我的肢体接触似乎并不抵触,以至于越来越包容。
      “怎么了?”他刚刚正在闭眼休息,听了这声低头看我。
      “没有什么。”我仰起头痴迷地望着他,“唤唤你,看你睡了没。”
      “扑通、扑通、扑通……”我听着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逐渐一致,脸上浮现如潮红一般的面色。
      陈青平突然起身离开。
      “你去哪儿?”其实我有些不爽。
      陈青平回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上厕所。”

      我躺在他的床上,把脸埋在他的枕头上滚来滚去。
      突然枕头下出来一个东西,我捡起一看是个信封,里面似乎装着信,信封上写着“陈青平收”。
      我面色扭曲了一下,其实我很想把这东西都烧了。可光是看他特意放在枕头底下就知道于他而言多么重要。
      他对我好,包容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我是我哥的弟弟的缘故?
      此刻我多么庆幸我和我哥长得并不相像,性格更是两模两样。
      我把它放了回去。

      “夜深了,你还不回去?”
      以前我试过很多办法,可是陈青平就是不肯让我留宿,明明以前还在一张床上睡过……
      “太困了,让我在这儿睡一晚呗”我背对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轻描淡写。
      “起来!自己回去睡!”他上手拽着我。
      我翻过身来抱住他的那只手,“青平哥,我睡一晚呗,路上太冷了……”
      他态度非常坚决,并且把我赶出门来。
      我撑着门不让他关,“青平哥——真的很冷,真的很困……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我说着说着声音轻了下去。
      其实有些东西,心知肚明、讳莫如深,点破了倒是不愉快了。
      他收敛了笑意,那眼神冷了下来,“你觉得呢?”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
      人就是爱犯贱的动物,喜欢蹬鼻子上脸,一旦向来包容你的人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冷情也比外人再恶毒的话都伤人。
      难道我真的不值一提吗?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我?
      我蹲在他的门旁,那一刻的眼神收走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自嘲般地想着,是啊,没有我哥我还会和他再有任何交集吗?
      他的心里永远的留有我哥的一席之地,又或者,自那之后,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我如此这般,不过自找没趣。
      像这样装傻充愣,以一个弟弟的名义在他身边不好吗?
      可我嫉妒。
      我气愤又悲哀的想着,渐渐睡了去。
      我知他心软,于是我想故技重施。
      天还没亮我便被冻醒了。
      这一觉睡得我浑身酸痛,我吸吸鼻涕果然感冒了。
      天色欲晓,我算计着时间先跑去买了三份早餐。
      等到差不多屋内传来响声我便敲门。
      “谁?”
      “青平哥,是我,你别生气了……”
      他开了门,瞧着还没完全醒。
      我从衣服里掏出早餐递到他眼前,扬起个大大的笑脸:“青平哥,南街的早餐!”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接过早餐,淡淡说了句:“进来吧”
      我内心暗道不好,他这回兴许真的生气了。
      我进屋后他没理我,自顾自去洗漱穿衣。
      弄好后便坐在对面吃早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我心里急得要哭了,“青平哥,对不起,我错了……”
      他抬起头,玩味儿地瞧着我,那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嘲讽,“你错了?你哪儿错了?”
      我面色涨得通红,我总不好说我不该……
      “我不该提无理的要求……”
      “哦,什么无理的要求,在你看来,还知道无理呀?”
      这算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莫名的我委屈得不行,他没听出来我生病了么。
      “你也不小了,不是个孩子了,我能容许你……但是我也有底线,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他似乎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我心里却要恨得发疯。
      究竟什么叫“容许”?什么叫“也有底线”?
      凭什么!如果讨厌我就不要管我了!哪里还要“容许”!我是一条狗吗!高兴了逗逗我不高兴了踢开我!
      如果把我当狗……
      我越想越气,气得红了眼,我跑了出去。
      走了老远,发现他没有追上来,我更气了。
      气也没用,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颓废了起来。
      把我当狗就当狗……我就要和你睡……一张床。
      我又走了回去,垂头丧气,真似丧家之犬。
      “哦?怎么回来了,还有什么事吗?”
      他面色平静地问我。
      我快步朝他走去,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他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
      我抓住他的右手手腕,握得很紧。
      真细。
      “放手。”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没有情绪,连一丝愤怒都没有。
      “怎么?这也是‘底线’吗?我可不知道,青平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底线’?”我愤愤地阴阳怪气。
      “哼”他听起来被我激怒了。
      我却逐渐心情好起来。
      “你大清早发什么疯,昨天把脑子神经吹错结了是吗?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的语气又变得平静起来,说的内容却……
      我没忍住笑了起来,“青平哥,我感冒了……”
      “感冒了自己不知道去医院?还是你还想要我背你去?”他手一挣,抬起眼古井无波般看着我。
      我眨巴几下眼睛,落下几滴泪来,“青平哥……”
      他别过眼不与我对视。
      眼泪可真是好利用的武器。
      “青平哥……你别生气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哪怕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声音还是得放得低声下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你还不明白?我不是气你非要无理取闹。你还是不明白我。”我非常不喜欢他的眼神,倘若带一丝的情意该多好……
      “你哥走了,你从小到大依赖的寄托没了,于是你又把依赖放在我身上。可若有天,我也离开你了呢?你还要照顾奶奶,奶奶瞎了眼睛生活处处不方便。你不能一直当个孩子,你不能一直把你自己放在别人身上……”
      “那你为什么要走……我们不能一直在一块儿吗?就像……就像……家人一样。”我知道这话无赖,可我真心希望。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谁会和谁永远不分开。你总要长大。”
      “有一天,我们都会结婚生子,有各自的家庭与生活的……那才是你的家人……”
      牙齿紧咬着下唇,我感觉流出来几滴血。
      “为什么!如果是我哥呢!是不是我哥还在的话,你就不会拒绝他!你还会这么说吗?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只觉愤怒充满胸腔,说出的话也不管不顾了起来。
      他听了这话猛地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发着抖,显然被我气急了:“张秋水!”
      凳子腿划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一时屋内只剩下轻微的喘息声。
      我的眼中盛满不甘的泪水,紧盯着他,他却半转过身子,比我云淡风轻多了。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什么都变了。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又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语气,却比这世上任何的咒骂都令我发疯欲狂。
      孩子、孩子!明明是他总把我看作孩子!明明是他总用一种教育的口吻与我说话!
      又是我哥……我知道我比不上他,他活着我不如他,他死了我更无法超越他。
      是啊,陈青平可是我哥的恋人呢,算个伦理关系,我是不是还得叫他“嫂子”?
      我能爱他吗、我可以爱他吗?
      可我怎么克制,年少情窦初开,我也想在见他时不欢喜;青年再度重逢,我也想不去朝思暮想。
      如果爱是一座山便好了,我乐意永远攀登。
      可爱分明是一望无际的平川,我从哪里都走不到尽头。
      “陈青平,我不比我哥差……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孩子看……”我压抑着哭腔,导致这句话说的声调很奇怪。
      他似乎带着怜悯又是绝望的眼神撇了我一眼。
      沉默,沉默!
      分明我的童年在无数个寂静的白天黑夜里度过,可为何此刻我那么的难以忍受?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分得清依赖和喜欢,分得清亲情和爱情……”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呀,我设想过很多次我该怎样去向他表明心意,不该是这般难堪……
      我要去牵他的手,他避开了。
      他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带着自嘲的口吻道:“你为什么一言不发?你若厌恶我直接拒绝便是,你若接受我怎么又不愿说出答案,你何苦这般折磨我……”
      只道是苦情人儿可怜,菩萨不发善心,让我苦苦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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