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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001
      第二次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时,天津下了第一场雪。新闻里的天津城万人空巷地庆祝这场迟来的雪,包括T大的学生们。比如说我的室友翘了毛概去东疆港野餐,比如说我的室友的前男友不惜翘了计算机二级考试去解放桥拍照。但作为一个北方城市,这次雪太小,中午太阳出来时地上全是泥泞的水迹,十分煞风景。但太阳至少是暖和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睡意微醺。
      但我不能睡觉,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纵使我兢兢业业起早贪黑目标全勤,上课发言下课写作业立志拿满平时分,但此时此刻,看着文档里的模拟题,我觉得我要从大一的课程重新预习了。
      来北方几年,我一直没能适应这的环境。过于干燥的天气、高昂的物价和优秀千百倍的同学,对于一个从西南省份某三线小城削尖脑袋才擦线被录取的女生只能带来压力而非动力。何况我性格孤僻古怪,成绩在T大勉强不吊车尾,没朋友,所有情绪只有自己消化。
      在瑞幸喝一杯对我来说依然是奢侈的消费——在同学们天天在这里开怀畅饮时我只敢在食堂买一块钱不限量的豆浆——上一秒我站在柜台前,手忙脚乱地第一次用手机点单时,,柜台小哥好看的眉头颦蹙起来,最后还是维持住礼节性的微笑,转身忙碌。
      我这下得了机会打量对方:20岁左右,说不定是在这兼职的学长。手脚不熟练甚至笨拙,微笑太假,但眉毛很好看。按照我的脾性,以往一定会暗地拿出手机投诉这个歧视穷光蛋的实习生,但这次我居然毫无作为地站在这里看了他这么久,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在蠢蠢欲动。
      他的眉毛。
      我不是一个爱看别人眉毛的人,并且说实话他的眉毛太粗太浓,和雾霾似的。但微微蹙起的时候,眉峰显现,显得硬朗而坚定。很快我就意识到,他的眉毛和另外一个人很像。
      002
      高一那年,位于四川盆地的家乡县城下了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雪,难遇到任课的老教师都吃惊不已,宽宏大量地放我们去操场撒欢。那时还没有文理分科,我是个成绩吊车尾的阴暗肥宅,正在为第二次月考惨淡的成绩暗自神伤。好在大家都去看雪没人注意到我低气压,章明航除外。
      章明航在这个中等班级算是比较出挑的学生,何况人缘好到人人都爱,长相是深藏不露的清秀,成绩中等偏上甚至优秀,却一直波澜不惊,后来听说也波澜不惊地考上了国防科大的飞行学院。除了坐在我后排,和性格古怪、肥胖得能掐出油水的、成绩糟糕的我应该没有半毛钱交集。章明航坐在我面前:“怎么不出去玩?下雪了诶。”
      如此一来,交集便有了少许。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们坐在足球场看台上,一边喝小卖部的常温可乐一边看足球场里的学生玩雪。人工草皮上的雪迹被踩得斑斑驳驳,仿佛罗夏测试图案。不知道怎么开头,我一个内向到自虐的人居然和他谈起了梦想。章明航是标准军宅,梦想当然是穿上军装搏击长空;我则是无所谓的典型,找个饿不死的工作了事。章明航就开始笑我,高中生不都有些梦想吗,你怎么没有?
      我撇撇嘴,抬头却瞥见章明航真诚的双眼,心跳倏然慢了半拍。不愧是目标是成为空军的人,那剑眉鹰眼目光清明有神,却不是冰块般不近人情,而是和我手里的可乐一样,微温,冒着跃跃欲试的气泡,糖浆和白水调和出温柔的、令人耽溺的甜蜜。
      我连忙低下头喝可乐:“我这人格调不高,想得少,能不吊车尾就要炸男厕所庆祝了。”
      却听见身旁传来低笑声:“我倒是觉得你格调比其他人高不少。”
      003
      期末考试前的下午,自习课上班主任突然一时兴起,觉得马上就分班了纪念一下,要全班去拍集体照。教室里哀鸿遍野——毕竟一些更爱美的女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化妆卷头发——我从数学五三上回头,章明航已经和同桌嬉笑着下楼。于是我放下笔,跟着男生们的脚步出门去。
      而比“不知不觉跟着章明航出门”这件事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十分钟之后。我们在楼下的小广场排成小方块站好。随便抓的路过学生充当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我背后的章明航,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至今记得清楚,右手,左边肩膀,几乎碰到围着围巾的脖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温暖,手心有些滚烫,透过聚酯纤维校服布料直达皮肤深处。
      而现在,我木头一样站在柜台边,章明航同款眉毛店员一脸狐疑地拍我肩:“你好?”
      我如同做了错事,捧着抹茶瑞纳冰跑回座位。阳光洒在座位上摆着的Python教材、没写完代码的电脑,以及电脑下边压的《西西弗神话》。我向来是摸鱼大王,刚坐下没多久就弃复习资料不顾,翻开闲书看起来:“诸神判罚西西弗斯,让他把一个巨石球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为自身重量也一次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多少少也有道理,毕竟没有比没用又没有希望的劳动更可怕的惩罚了。”
      期末考试后我选择了文科,和章明航分道扬镳,从阳光明媚、坐北朝南的教学楼搬到阴暗逼仄的实验楼,但因为脑子愚钝性格孤僻爱好奇异,成绩和人缘依然毫无起色。背了几个月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和“五四运动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后,我在某节午后睡意侵袭的选修物理课上奇迹般地“听懂了”量子力学。
      当我枕着马哲教材半梦半醒地嘟囔着“态函数也满足薛定谔波动方程”时,嘈杂的文科班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本装模做样讲两句的老师拿着粉笔的手停滞三秒。
      于是第二周的星期六下午我就被强行塞进物理竞赛班,老师们丝毫想不起我至今都没法充分分析力的分解。何况他们已经讲到科里奥利力了,我连平动加速参考系都看不懂,那些小球和叫不出名字的希腊字母究竟想干什么?只有自怨自艾自嘲脑子不好使。
      我鬼使神差地就坐在章明航旁边,上课时用彩色荧光笔给书上旋转跳跃的小球们上色,下课看春风满面的章明航和他那些发量酷似普朗克的同学侃侃而谈。这时候的我们根本算不上关系好,那两次仅有的交集也久远得仿佛史前时代的梦境,更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我一直不图什么,我是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我只是一个不经意偷看了神谕的文科生,假扮成古希腊的先知女巫西比尔却误打误撞预言成功了。
      但正如加缪所言,“没有比没用又没有希望的劳动更可怕的惩罚了。”天分不佳的我,注定不会在竞赛上有成果,于是终日混混沌沌,却同时又惴惴不安。
      004
      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新奇的生活——上一秒还在长满霉菌青苔的实验楼背诸子百家宋明理学,下午则沉浸在经典力学的海洋里几乎淹死。章明航有时候看我扑腾得狼狈会拉我一把,比如眼下我被那头顶和心灵一样闪闪发光的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章明航一拉我校服低声说:“用胡克定律。”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不过哪里有莫名其妙的对你好。在竞赛班垫底两周后,章明航拜托我修改一个剧本——讲的是俄国十月革命时期圣彼得堡一群共产党员的故事。章明航他们班举办“话剧之夜”,他们组打算出话剧,但毕竟理科生,十月革命打倒沙皇这种怪东西只能他们写出来,更不用提满篇乱七八糟的语法错误和谜之逻辑关联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雨肆虐的下午,他少有地穿着学校那套正装制服,头发蓬松柔软需要理发店打理,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少有地没了自信的光彩。看到这副偶像剧一样的场景,我当然一时傻了大气不敢出,同时也恶毒地想要拒绝这个费力可能还不讨好的请求。章明航看上去有些苦恼地拨弄着衬衫上的校徽:“如果你不想改,就算了吧。”
      “我帮你改。”在最后一秒我才恢复话语能力,眼见着章明航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三年后我坐在咖啡馆里,陷入程序跑不起来看教材——看不懂教材——心烦意乱翻小说——再次运行程序的莫比乌斯环中,开始思考自己一个学物理竞赛的文科生怎么最后会走上程序员的不归路。
      那个关于十月革命的剧本和加缪的作品撞了名字,《第一个人》——加缪在车祸中去世时,包里就装着这未完成的手稿。
      C++的虚函数实现了运行时的多态性,创立C++的贝尔实验室可谓是天才。
      从某种角度看,我也是天才,能在一节晚自习看完了章明航的《第一个人》的同时重新写了一份,写到真性情章明航在隔天的竞赛课上泣不成声拍案叫绝,不惜被深感莫名其妙的老师赶出教室。课间少见地他没有和普朗克和玻尔们挥斥方遒,我们坐在小卖部门口的花坛边上喝可乐再次畅谈人生梦想。
      章明航说果然当初没看错你啊夏景意,果然是天才少女。
      我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哪能比的上物竞第一名呢。
      我们碰杯。可乐罐子溢出泡沫,折射着我们眼里的光,场景美好梦幻以至于我忘记了我的政史地作业,忘了看不懂的离心力,忘了我们俩之间那道因为成绩和梦想分割出的天堑。他还是想当空军,偶像是《三体》里的章北海;我还是没什么追求,毕竟根据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即使现在阳光灿烂,我的前途还是一片沉沉的雾霭,距离未知,艰险未知。
      章明航把可乐一饮而尽:“……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不是这么用的。”
      “开个玩笑。”我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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