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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烧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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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时大时小,断断续续,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渐渐停了。
Felix醒来已经是上午,闻景悠正伏在被子上姿势拧巴地睡着,刚好压着他的腿,长时间的压迫带来一阵麻麻的感觉,像一万只虫子正在享用飨宴。他使劲移动腿,可动作不受控制,一下子踢在闻景悠胸上。
突然被踹中的人猛地起身,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面上尽是惊疑,看上去相当狼狈。
这间屋子陌生而冷清,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地刺鼻味道,Felix揉揉鼻子,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喜欢这味道。
身上的衣服换过了,现在他穿的是宽宽大大,印着蓝白条纹的衣服,质地柔软,触感很舒服。
外头是大亮的天光,窗户开着,阵阵冷风吹进来。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凉,温度毫不含糊地往下跌,现下风带走了身上的热量,Felix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床边的人站起来,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他大半的身子,俯下身按了按床头红色的按钮。
Felix注视着这人,两人的目光陡然在空气中相逢。都是刚睡醒,一个充满疑惑,直白地盯着看,另一个则似尴尬似心虚,慌忙移开目光。
“醒了啊,我去叫医生,别动啊。”闻景悠长得高,腿长,落荒而逃的身姿都有几分好看。
Felix听话地抱着被子。他昨天为了躲雨翻进了围栏,跑进折角的屋檐下,那个位置能看见室内,室内却看不见他。
他一直站在那里,累了就坐下,雨水不时溅在附近,又弹向他,其实水滴在皮肤上的感觉既不痛也不痒,但他没由来地害怕,只好哆嗦着避开。
雨小的时候还有点闲情逸致透过玻璃看屋内的东西,雨大的时候死死贴紧墙壁同湿润隔开一道防线。
后来他越来越困,眼皮打架,实在是睁不开,站也站不稳,在屋檐下东倒西歪。渐渐地,睡眠巨兽吞没了他的世界。
再然后就一点意识也没有了。肯定是那个男人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好冷啊,他想,缩了缩手臂。只见一个细细的东西扎进了皮肤,一根长长的管子从这里出发,带着他的视线往上,看那个挂在铁架子上,装满了液体的透明瓶子。
他下意识去扯那跟管子,不料竟然引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别动!”闻景悠同医生一起进屋。医生三十来岁,秃顶,看起来医术精湛。
“烧成这样还不配合治疗,命还要不要了?再烧会儿你脑子都要坏掉了。”医生老练地教训起病人,这样不爱惜身体还不听话的病人他见多了,吓唬吓唬得了。
说起来是真吓人,这位是在大风大雨中急急忙忙送来的。急救医生在救护车上用水银温度计量了体温,取来一看直接爆表,吓得赶紧扒了他的衣服拿酒精擦身体。
边擦边问一旁的闻景悠:“怎么回事儿啊,他在雨里淋多久啦?你没有发现吗?”不知是不是错觉,被问的人在发抖。
“应该……没到十个小时……”
这是什么话。
“家属是吧,他现在体温太吓人了,就近送中心医院了哈,来这里签个字。”
闻景悠接过单子,平常签字签到呕吐,闭着眼睛写出来都像复印似的,稳定又清晰,可今天写的断断续续不成样子。
脑中仍在放映当时的画面,他打着伞走下台阶,一摸雨泊中的人,脸较早上烫得多,手心里不像人的体温,更像被无名之火燎着了。冰凉的雨水也没有带走一点热度,这很奇怪,奇怪到令他心慌,令他呼吸困难。
人很脆弱,他知道。人死去是很容易的,生死之间的界限没有一个标准,大难不死还是一命呜呼,享有同样的概率。
在等救护车的漫长十分钟里,他真诚而绝望地为这个十分冒犯,不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祈祷。祈祷死亡不要来的这么突然,不要像十年前另一个雨夜,他送走另一个人一样。
他不想担上一条人命。但人是在他的地盘倒下的,于情于理他都有责任,他不会推辞。
赶他走不过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私有领地谁知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到黄河心不死,竟生生在雨里挨了那么久。
雇他的人到底许诺了他什么?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拼命?
他浑浑噩噩地补挂号,签字,机械地看着医生把人推来推去,各种仪器,药品……
一如当年。
困住他的不是现在的境况,困住他的是回忆,往事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死死捆住他,令他不知今夕何夕。
“患者姓名?”
医生的问话惊醒了他。
荒谬的是他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我叫Felix。”清亮的声音在脑中浮现。
“费礼。礼——礼物的礼,吧。”
更荒谬的是他随口给人起了名字。
“年龄?”
“二十……左右?”闻景悠吐字迟缓,音节漂浮,语带猜疑。
“43度,属于很少见的高烧了,而且退不下去,心率血压这些都没问题,瞳孔反射也正常,暂时没发现病因,他有什么既往病史吗?”
“不知道。”相遇不过一天一夜,哪里能知道。
医生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之前有别的症状吗?”
“早上就在发烧。”那会儿他怀疑地上的人是不是还活着的时候体温就很烫了。
“唔,现在只能用药物加物理降温,先把温度降下来再说。”医生也没办法,四十三度超高烧加上不明病因,这么邪门儿的案例就叫他给碰上了,难道是因为下午抽空吃了个芒果?
整整一夜,烧得不省人事的少年被不断地打针,输液,闻景悠配合着用酒精给他擦额头和身子。
直到天将明未明时,少年的体温总算降到了37.5度,生命体征平稳,算是渡过了危险期。
悬着的心活了,虽然闻景悠人像死过一遍般。他推开窗子看着天边,太阳通过地平线是以蹦出的形式,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它。
它红彤彤,天就得是红彤彤,云得是红彤彤,被太阳照着的大地也得是红彤彤的。
所以闻景悠的脸也是红彤彤的,心也是红彤彤的。
幸好。生命自有其勃发的力量,不论结果如何都不顾一切地抗争。
这就是生命。
偏偏是没有亲自和死亡抗争的人久违地感受到了生命力。
他坐回床边,疲惫地抬嘴,讶异地发现自己挤不出一个笑容。回忆似要趁他虚弱不堪的时候卷土重来,但没机会了。
在晨光熹微,多数人从睡梦中醒来之际,他歪着头,以一个艰难的姿势沉入梦中。
“眼睛跟着我的手指,对,左——,再来右——”照完瞳孔,医生开始测试病人的各项机能。
“来,握我的手,使劲,对——”
这样的幼儿园式复健很适合Felix,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本人已经叫作“费礼”了。
医生也很满意,哼哼,生了一场病果然就老实了。而且长得也乖巧,真是可怜。前因后果他简单听说了,剩下的部分联想家属的态度也能想象出来。
这俩人不是一个姓,长得也不像,肯定不是兄弟。差着10岁也不想朋友 结合大雨之中独立中庭的行为,这一看就是情侣吵架嘛。
年轻人就是不成熟,一点情情爱爱就死去活来,更何况对象是个连你几岁,身体状况都不清楚的渣男。怕不是还想着复刻一出杉菜分手道明寺——可惜渣男压根不见他。
哎呦,年轻的嘞。
“你叫名字,家住哪儿还记得吧。”
“我叫Felix,是一块饼干,唔,我的家在烤箱里。”Felix很高兴有人关心自己的来历。而靠在墙边的“被渣男”脸色霎时暗下去。
“好好好,很幽默。”医生会错了意。
“这个字认什么?”
“不知道。”
医生觉出不对。他转过写着“力”的板子。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识?
“额,你好好想想?”
“费礼”诚恳摆摆头,眼神真挚望着医生。真不认识啊,他只会说,不认字,除了烘焙房台历上的阿拉伯数字和法文懂一点点。
“你在哪里知道吗?”
“不知道。”
“你记得自己以前的事吗?”
少年不想答了,他又困了,而且身上好冷,好想好想睡觉……头一歪,栽倒下去。
医生和闻景悠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显然他们怀疑的是同一件事。
在被强制摇醒,经过了全套检查,填量表,问询之后。Felix,aka费礼,被诊断为高烧烧傻了。
摊上事儿了。
摊上大事儿了。
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闻景悠头疼得厉害。本来今天该去上班,现在铁定是去不成了。
结果如下:1.病人出现明显的失忆,失去读写能力等症状。2.病人脑组织没有明显结构性病变,暂时没有物理治疗方案,推荐保守治疗。
翻译一下就是:烧傻了,治不了。可以出院了,以后就傻着吧。
怎么,怎么就,烧傻了呢?
他小心打量病床上睡着的人,心乱如一吨互相缠绕,打成死结的麻绳。
出院?出哪儿去?这人又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心智不全,自理能力也……上午出院晚上就得饿晕在天桥下。
报警?对方明显很抵触。
只能带回自己家了。
凭良心讲,闻景悠确实觉得亏欠。虽然并非成心,原则上他也没有错,但在导向结果的众多因素里,他的确是最显著,最高度相关的那个。先把人带回去,慢慢复健,等情绪稳定,状态好一点了再帮他找家人。
于是在这个清风朗月的秋夜里,闻景悠用外套裹着睡着的费礼,夯哧夯哧地带回家中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