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不肖子

34、第三十四回 逼宫

　　光将江南身上诡怖的伤口照得汗毛可见，群臣莫不倒吸一口凉气。

　　“罪人何敢称臣！？”太宗派的年轻公侯终是忍不住了，脱口而出！苏常山立刻要开口反驳，却被张老拦住。他示意苏常山看着江南的应对。

　　江南并不理会年轻公侯，始终只淡淡注视着丹壁之下。

　　“承和五年恩科，中进士甲榜第三，受翰林院编修。”江南语气平铺直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承和九年冤案后，自请追随侍奉祖父到岭南。陛下垂恩，准为澄洲知县。”

　　“臣在澄洲时发现有一海外邪道，假借释家之名，宣扬自创之帆教。臣恐此等私教结社，屡次上书请清，却不得回音。直到帆教在岭南已渐成暗流之势，臣阻拦失利，反遭投毒患病。连累家中数十口人因肺痨而死。”

　　说到这，他神情终于有些波动，看向蓝澜。

　　蓝澜将头埋在地上，胸前衣襟却早已经湿了。

　　“蒙挚友蓝澜不弃，千金求药……”江南在这里顿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措。“可惜，终是不治。引得好友一错再错，以蓝氏之力支持帆教。最终臣身陷邪教恶巫手中，沦为邪术试验品。”

　　“邪道名为诃黎勒，自称天王，实为英国公幕僚。以邪术蛊惑岭南百姓入教，至使岭南三省吏治名存实亡。”说道这里，江南缓缓跪到蓝澜一侧：“承和十二年，诃黎勒以邪术操控，令臣潜伏衣夜司。方有今岁凉雍生乱，陛下遇刺。”

　　他伏下头去：“臣早就该死，但求还家祖，岭南诸流臣清白。”

　　江南一席话，听得殿上群臣惊心动魄。承和朝升平日久，群臣不自诩栋梁能臣，也自认不是尸位素餐之辈。没想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大文东南都要被侵蚀殆尽，他们还一无所知。

　　此时无论何人何派，都沉沉看向太宗派的众人。而那些世家勋贵一时都说不出话。他们盯着侯傲的背，似乎要看出个洞来。承和九年的旧案，各家利益都在其中，他们认！但帆教这要改朝换代的局，他们不入，却全然是被侯傲套进去的！

　　只有太宗派的几个血气方案的公侯世子，不经露出冷笑。这些叔伯年岁都大了！岂不知世家富贵到了头，要想再进一步，就得令造局面，再扶新帝！至于百姓？他们老百姓，与我们何干？

　　“十四郎……”这声音一出，江南不经浑身一震。侯傲终于说话了：“活着，不好么？”他缓缓从人群中步出来，走到大殿中央。“无论邪术还是医术，他都让你多活了十年不是么？肺痨是绝症，但他治好了你。”

　　侯傲垂下眼去看江南：“生死人，肉白骨。本也是功德一件。只因方式不受你等认可，就称为邪术？”他淡淡一摇头，环视太宗派众人：“诸公，若想成就大事，器量小了！”

　　朝堂上彻底沉寂下去。

　　“你也有要护着的人了啊，卓卿。”承和帝轻轻说。

　　他面前的珠帘拂动，发出一串琳琅响动。“那你应该明白，一切不是靠‘利益’就可以维系，解决的。兵戈一起，不可挽回。”侯傲哦了一声，竟一步踏上了丹壁。

　　苏常山一声暴喝：“侯傲放肆！丹壁乃天子之位，此乃大不敬！”

　　微微一笑，侯傲置若罔闻。他一步一步走到丹壁中央。周围皆是惊疑。

　　他隔着珠帘与承和帝对视：“你不正在和我谈‘利’么？尹、劭。”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最后两个字话音未落，群臣都已变色。

　　衣夜司夜徒长刀瞬出，斩向侯傲颈脖。

　　但像是被什么钳住，一声脆响，刀刃刹那裂开。

　　跪在下面的江南猛然抬头。只见一缕黑雾从侯傲腕间蹿出，悠悠盘旋于他肩膀周身之上，最后竟形成一道龙影！

　　是邪神念力！

　　江南猛然向前扑去，要拦住侯傲，却被邪力弹开。

　　呵了一声，侯傲笑出来：“世间不过‘威逼利诱’。”更多的刀砍向他，却都被折断。“当年我用世家投诚‘利诱’，百姓民生‘威逼’。你不就退了么？”侯傲说着慢慢向前：“今天，我用举国财脉相逼，天下安危利诱。你也只能再退！”

　　“尹劭，”黑色的龙影穿过珠帘，替侯傲掀起了帘子。他负手俯视着承和帝：“退位吧。”

　　满堂诸卿几近呆住，这是——逼宫！

　　“卓卿，”尹劭却不恼，他静静看着侯傲：“有些东西当年我用‘让利’换不来。今天你用‘威逼’一样得不到。”他说着将帝冕摘下来，递到侯傲面前：“就算你掌握了至高的权柄，你也是孤独一人。”

　　尹劭向侯傲伸出手：“回家吧，卓卿。”

　　侯傲勾起嘴角一笑，本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了。他像是感受到什么，猛地捂住了嘴。再张开手，掌心已溅上血渍。他眼神瞬冷，逼视着尹劭：“你动他了？”尹劭十分坦然：“他应该是见到寒道长了。”

　　退了一步，侯傲哈哈大笑起来。黑雾从他的腕上攀升而上，最终像茧一样将他层层叠叠遮掩。

　　“天下之大——”侯傲突然喝道，“却没有我的家！”

　　没人看清他说话时的表情，再想细寻，却也没有了机会。

　　黑雾将侯傲席卷而去。

　　岭南，极乐洲浅滩。光与暗两条龙影还在对峙。

　　诃黎勒跪在地上，面前是寒隽的尸体。

　　他摊着手，似乎从未想过会面对这样的场景。眼睛直愣愣的，雨水将灰白的头发全打湿了，黏糊糊的敷在他的脸上。他几乎露出孩子一样茫然的神色，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却又不知道怎么就错了。

　　大滴大滴的水落在寒隽脸上，顺着他的颧骨滑下去，将脸上的血迹都冲淡了。淡淡的红留在寒隽唇上，显得气色他比活着的时候都好，嘴角擎着若有若无一丝笑意，很安详。

　　寒小耶跪在寒隽的另一侧，她哭到已经没有声响，只是抓着师父的手不肯放。尹珏撑在她的背后，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却也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只能惨白着脸将目光轻轻移开。

　　雨水从灰白的一绺发上一直滑到诃黎勒眼里。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显得有些笨拙地用力眨了眨眼。手也开始动起来。他拿过寒隽的左手，两指作刀，唰的一下划破了。这声本来轻微的呲啦声此时竟显得震耳欲聋。

　　血从寒隽手腕处流出来。

　　身子猛地一震，寒小耶扑过去。她用自己的身体将寒隽挡住，像只幼兽在保护自己的母亲。“别碰他！”寒小耶恶狠狠地看着诃黎勒：“你不配！”可诃黎勒根本不听，好像眼前没有这个人。他将自己的手腕也划破了，两道血流交合在一起。

　　突然，寒隽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血流像是有生命一样，顺着手腕蜿蜒上去。随着血流的前进，光龙中红色的灵力也越来越少，渐渐化成白色。

　　寒小耶红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诃黎勒。她看着寒隽的胸膛一下一下跳动，诃黎勒的脸一点一点惨白。她一把抓住诃黎勒的手：“你没吞噬邪神之力，对不对！”

　　啐了一口血，诃黎勒挑起眼去看寒小耶：“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孩子。”

　　听了这话，寒小耶反而扣住诃黎勒腕上命门：“你用自己身体做媒介净化，把邪神之力给了谁！？”

　　诃黎勒扣住寒小耶的手，将它慢慢移开：“不干你的事。”寒小耶另一只手却扣上来：“血继是禁术，以命易命，没有邪力加持，以你现在的念力，把握只有一成！”

　　一道银光瞬起，寒小耶用力将两道交融的血流分开。

　　“师父让你活着，”她看着诃黎勒：“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个的。”

　　一个声音轻轻在她身后响起：“那是为了什么呢？”

　　寒小耶猛然回头——

　　与此同时，大文国境以北，长城要塞长柳关。

　　一枚烧红的流弹划过长空。紧接着，铁水在砖铸的墙上炸开——警报的响弦与火箭映光而起！

　　夜袭！

　　关内大营，一个青衣人穿着轻甲从辕门飞骑而入。越夏刚从帐中出来，就听到马的嘶鸣声。骑手滚下马来，身上带着浓重的焦味。

　　他扒住越夏的手臂：“剌刺……夜袭。”越夏握住骑兵的手，想将他扶起来，却发现对方的甲已经被血浸透了。骑手瞪着眼睛，吐出最后几个字：“有，有铁怪物，小……心！”

　　越夏眼神一凛，抬起头，扫向空中。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一双眼睛黑洞洞地看向他。

　　“老陈！老陈！剌刺毛毛来了！”

　　一个黝黑汉子将营帐帘子一把掀起。一掌将一卷地图拍在陈冲桌子上。“你看，这次来得不对，”他将地图抹平了：“他们没派骑兵，而是上了投石机！”

　　陈冲背对着他，不置可否，没有做声。“战线推进也不对头！”汉子不管不顾地讲着“他们不冲着咱们，冲着长柳去了。”他粗粝的手指划出一条线：“咱们得去救越小子啊！”

　　这时陈冲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从笔筒里取来一支笔：“不救。”

　　“啊？”黝黑汉子一愣，想抬头去看陈冲，却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杆笔直直插进了他的太阳穴，只留出短短一截笔杆。血顺着笔杆留下来，陈冲的手却没放。他一手控住大汉的头，一手还在一点一点往里拧笔。

　　血洒在地图上，将“靖平”与“长柳”连成一片。

　　汉子的手徒劳的张开了一点，身子却还是软了下去。陈冲不再拧笔了，沾血的手缓缓将汉子放下了。目光有些愣，陈冲似乎没有反应自己刚刚杀了副将。他在地图上抹了一把手，将整片“凉雍”都扫红了。

　　陈冲缓缓冲门口走去。他掀开帘子，门外有一个人正等他。来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双蓝眼睛。他穿着剌刺常见的裘衣，里面却是一件汉地模样的长袍，风雅得有些不合时宜。

　　“谋定主意了？陈大人？”来客看到陈冲手上的血迹，反而笑了。陈冲点点头：“烦请小殿下给巴图博罗王带话。”巴图亚尔走到陈冲身旁一侧：“本王自会联系兄长。”他看着陈冲眼神有些玩味：“只是陈大人是凉雍重将，怎会轻易通敌？”

　　嘴角勾了勾，陈冲脸上却没有笑意：“两恩相权，取其深”。

　　他看向天空。

　　这一夜，天是红的，看不到月亮。

　　火光在炮台上接连炸起，长城要塞像是被惊起的一尾巨龙。

　　炮声震耳欲聋，炮口也已轰得发热。炮兵小跑着一盆水泼上去，几个踉跄，又扑过去填弹药。他们以小组为单位，轮流位弹点火，可就是这样，发炮还是不够快。远处那巨大的黑影，还是离他们又近了一步。

　　它头上带着铁做的冠冕，矛刺丛生。在冠冕的铁齿旁，是几个颤微微的星星。好像星辰已经被它刺穿了，挂在头上。铁汽人伏下头来看着这一小群凉雍士兵。它的下巴缓缓动了动，像是憨憨地在笑。

　　原本还在呼喝着的阵地停下来，连炮声也慢了。一个凉雍士兵拨下罩面，倒抽了口气。这是个年轻的士兵，他与铁怪物对视着，渐渐地就不敢动了。他的嘴唇抖起来，最终爆出一声惨叫！

　　这年轻的兵士倒退几步跌在地上，爬起来就要跑。小队的队长要拦他，却被撞开，整个阵型破了！红色的火焰从骷髅的嘴里喷出来，卷过整个炮台。一匹怒马纵出，白色的身影与刀锋划开火光。

　　长刀在空中抡起弧度。风拂过年轻兵士的后颈，轻轻将他放倒在地。越夏看着这个倒在自己的马前的兵士，又看着几个同样丢盔弃甲的兵士，轻轻眨了眨眼。

　　他身后是凉雍的军旗。旗子猎猎展开，上面的回雁昂首怒视天空。此时绵延而出的，是几千骑重甲。他们沉默地站在越夏身后，臂甲上具是回雁——是凉雍王的回雁十八骑。

　　“上马！”越夏向兵士们伸出手。

　　他将领头的兵士拽上马，长刀一挥，直指铁汽人：“长城不会破！”火光下，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我等既是长城！”身后是铁蹄与刀戟海浪一般的应和：“威武——！威武——！威武——！”

　　“诸将听令！”越夏回过头来扫视全军：“卸重甲！”他控着身上的于飞，马蹄高高跃起：“随我直袭剌刺粮道！活捉巴图博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