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记事》对月穿花

2、夏叔叔

　　桃源乡是由周围十来个村落组建成的，大概这一片家家都会种上几株桃树，不知道被哪个有学问的人起名叫做桃源乡。

　　桃源乡有个桃源中学，在这些村落最中间的高地上，周围是连绵的小土坡，典型的丘陵地形，据说以前的小土坡上各种树都有，桃树最多。后来这些树被砍了，改成种杨树，名字却没有改。

　　桃源中学是桃源乡唯一的中学，学校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家属区，一部分是教学区，都是用红砖砌成的平房，学校里种了很多树，各种树木都有，榆树，槐树，柏树，松树，桂树以及紫薇，前面有两个大水塘，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玩乐圣地。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桃源中学里，我父亲是语文教师，更确切来讲，他虽然是中文系毕业，在学校里，也算是全科老师，地理政治历史都教过，我母亲是家庭主妇，三十多岁都不敢一个人去镇上，后来寻摸了一点小买卖，卖给学校的学生，挣点生活费。

　　按理说，像桃源中学这样一个又穷又偏僻的地方，有的老师甚至只是中学毕业就过来上课了，像我爸这种正经的中专生都很少，很难想象，竟然会有北师大的高材生到这个地方来教书。

　　母亲说，这叫支教。

　　支援偏远山村教育事业的意思。

　　夏叔叔来的时候很是震惊了全校的所有人，没过多久我甚至怀疑周围十里八村的的人都知道桃源中学来了一个厉害的大学生。

　　长得俊，城里人，大学生，各种标签叠加起来，绝对可以说是桃源乡第一男神。

　　更何况夏叔叔的名字很好听，夏以诗，听起来就很有内涵，在一众从小到老女的都是什么英啊桂啊花啊，男的都是国啊军啊民啊的名字中特别的清新脱俗。

　　我爸一听就觉得这小伙特别的不一样，平日里也会多照顾一些。

　　那时候我十岁，小学五年级，再过一年就要到桃源中学读初一。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那时候桃源乡这一片也没有幼儿园的存在，小学也是五年制，我十一岁上初一，十四岁上高一，十六岁高三，十七岁就上了大学，比别的同龄人领先了两年。

　　在长辈们的眼中，我出息还是有出息的，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俗称不懂事。

　　随便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小时候就被人说很调皮，成天调皮捣蛋比男孩子还要废。

　　我本来就很爱玩。

　　学校有个大操场，当然不是现代化标准操场，就是操场的东边挖了一大块平整的地，竖了两根篮球架子，操场的西边竖着一根单杠两根双杠，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在这里玩。

　　单杠太高够不着，我就拿两根绳子栓块木板当秋千，在双杠上倒挂金钩，攀过来钻过去，按我妈的说法，比山里的猴儿还要野。

　　小时候胆子很大，总是钻研出新的玩法，有一次，琢磨出了一个新花样出来，就是站在双杠上，一脚一边在上面走，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般走到尽头就会跳下来，那一次没有跳，准备转个身看自己能完成几个来回，结果太高估自己的平衡力，直接就掉了下来，脚跟针扎似得疼，疼的心都缩了起来。

　　我也很佩服那时候的自己，竟然也没哭，缓了很久，硬扶着杆子站了起来。

　　大概我也知道这时候周围没什么人，喊了除了浪费力气之外，也没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脚受伤了会怎么样，只知道很疼，平日里在野外玩耍，经常会受些小伤，也没当成什么事儿，就以为很快就好了。

　　有人从学校大门出来，怀里抱着个东西到操场来，我眼光瞥见是那个学校新来的长的很好看的夏叔叔，他长得真好看，我也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心里有点害怕，脚又疼，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小声的抽泣起来。

　　然后我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到我身边，问我：“小朋友，你怎么了？”

　　夏叔叔说的普通话，在一向说着当地土话的我听来，觉得有些怪异，不过他的声音好好听，让我想起了在山里玩的时候遇到的淙淙泉水，清冽甘甜。

　　然而我只顾着埋头哭，不说话。

　　“小朋友？”夏叔叔声音很关切，“是不是受伤了？”

　　我抬起脸，揉着眼睛，哭着点了点头：“脚——”

　　“脚受伤了？能走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就有柔软的触感落在我的眼睛上。

　　是夏叔叔的手帕，方格棉帕子，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轻轻擦着我的眼泪：“好了，不哭了，你是最勇敢的小女孩对不对？”

　　我愣愣的接过了帕子擦眼泪，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想着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呢，现在看到的第二眼就觉得，这个叔叔真的好温柔啊。

　　他说话好像有微风拂过耳朵，他真的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了。

　　到目前为止，我短暂的十年为人生涯中，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整个人好像放空了自己，跟着夏叔叔的指令，一句一个动作，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不算宽阔甚至有点清瘦的背上了，可是就是这单薄的背让我生出来无限的安全感出来。

　　我不知道夏叔叔的用的什么洗发水，香气很好闻，不像我爸，他每次洗脸的时候都会用湿毛巾把头发一揉一擦，就说自己洗过头了，还说自己天天洗头，比我们隔五天一个星期洗一次头的人干净多了。

　　夏叔叔的头发要长一点，头发挺蓬松的，看着挺软，不过我不敢摸，就偷偷闻了闻。

　　趴在背上，闻着很舒服很温柔的洗发水香，身子一晃晃的，感觉脚也不疼了。

　　从操场穿进校园要走一道上坡，夏叔叔走的很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眼皮耷拉下来，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妈妈点了蜡烛正在给要卖的瓜子封袋，我有些迷糊，问我妈：“夏叔叔去哪里了？不是他送我回来的吗？”

　　我妈自顾自的封蜡烛，头也不抬：“是夏老师把你送回来的，已经给你上了药了。”

　　后来我才知道，夏叔叔找到我家的时候，我爸妈都不在家，就带着我回到了他的宿舍，给我的脚上了药，看我睡得熟也没喊我，跑了我家两三次，看我妈回来了，才带着我妈把我抱回家的。

　　“让你少去那里玩你都听哪里去了，明天上学怎么办？”

　　我妈的话匣子一经开启就很难停下来，我被迫听我妈唠叨了有半个小时，直到我爸回来，我妈开始接着唠叨我爸，让我爸明天早上送我上学。

　　我爸明显也是不开心的，他说他没时间。

　　我倒是挺高兴，我说要不然我就请假呗，在家歇着，等脚好了，我再去。

　　我不喜欢我的小学，尤其不喜欢教我的数学老师，也不知道为什么横竖看我不顺眼，每堂课一开始就说我作业不认真什么的，然后就罚我站，一站就是一节课。

　　哪怕我写的再认真，考试考一百，都还是让我罚站一节课。

　　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被罚站，真的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后来知道原来这个数学老师的一个亲戚的老婆和我妈为了卖东西打过架，报复在我身上。

　　对小学有种天然的恐惧感，脚受伤了我反而很开心，有了不用去学校的机会。

　　我爸一听，本来皱的很深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说，我送你。

　　第二天送我的时候，一路上都听到他在抱怨，我很害怕，我也很想哭，我也不想他送，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去学校呀，最怕的就是上数学课了，可是数学课每天都有。

　　好烦。

　　因为帮忙的事情，我爸我妈很热情的跑去邀请夏叔叔来我家吃饭，都被婉拒了。

　　夏叔叔似乎是个很孤单的人，宿舍就在学校里，他除了上课，留在办公室里辅导学生作业之外，很少出门，也很少与人打交道。

　　后来我妈杀鸡煮鱼做油炸糕的时候都会送一碗过去，夏叔叔也都收了，不过经常会回送一碗瓜子或者糖过来。

　　我脚好了以后，就开始自己上下学，大概是我太疯的原因，学校里的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不怎么喜欢跟我玩，我就一个人玩。

　　有时候跟着我姐去野外找空地背书。

　　我姐是我大伯家的小孩，名字叫林玲，比我大四岁，大伯和大伯母出去打工后，堂姐大部分时间都是寄宿在我家里了，与亲姐也没什么差别。

　　我姐跟我说夏叔叔教她们物理，她们可喜欢他了。

　　我很冷漠，我不清楚喜欢是什么，大抵就是男女之间时刻想要在一起吧。

　　我觉着我爸妈之间没有喜欢这种情感，他们之间只会吵架。

　　不过比学校的潘老师好，潘老师经常打他老婆，把他老婆打的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老婆还任劳任怨的照顾他，不肯离开。

　　我觉得很可怕，这样的男女之间不仅与喜欢无关，简直就是仇人了。

　　我问过我妈这两人怎么不分开呢，我妈说我小孩子懂什么，女人还能离了男人不成。

　　怎么就不成了呢？这世界还有谁离了谁不能活吗？我挺不理解。

　　但我姐情窦初开了，我看她在写情书，写的可肉麻了，什么“你就像天边的云朵一样，影子落在我的心湖上，你无心停留，却让我的心湖荡漾出了涟漪”之类的。

　　我姐写完还吃吃的笑了会儿，笑了之后又很惆怅，问我：“妹，你觉得我喜欢的人喜欢我吗？”

　　好姐姐，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连你喜欢的对象是谁都不知道好吗？

　　我姐好像也不在乎我知道不知道，开始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对方的姓名，然后又拿起笔加加减减的，像是在开启特异功能做法事一样，最后得出一个数字，再郑而重之的打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翻到花里胡哨的那一页，将一行字圈出来，然后又开始发呆。

　　我问：“姐，你不用写作业的吗？”

　　然而我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就没有听到。

　　我看到了写在纸上的那个名字，夏以诗，夏叔叔的名字，上面还标了个小小的爱心。

　　我其实更想说的是，姐，你死心吧，我看着夏叔叔长得就不太像是喜欢人的样子，尤其是不太像是喜欢你的样子。

　　但莫名的血脉压制的神秘力量还是让我闭了嘴。

　　后来据我所知，喜欢夏叔叔的人不少，不只我姐一个。

　　而且我也感觉夏叔叔变得粗糙了很多，刚开始来的时候我也见过好几次，衬衫笔挺，头发丝儿感觉都在闪着光芒一样，看起来很像电视剧里的公子哥儿，现在么，因为确实长得好看，是那种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抠着鼻孔也会遮掩不住的美貌，所以看起来像是个已经落魄了的公子哥儿。

　　我妈中间有好几次看不过这么好看的小伙子搞得邋里邋遢的，还特地问需不需要帮忙做点家务什么的，问的时候为了避嫌，还是带上我去的。

　　彼时夏叔叔正在窗前埋头不知道写什么，写的专心致志，听到有人叩窗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白净的脸上全是惊惶，看到我妈才松一口气，很客气的笑道：“林嫂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妈将来意说明白了，夏叔叔很客气的拒绝了，只说忙一段时间而已，然后又是非常客气但很疏离的感谢。

　　大概夏叔叔确实是很忙的，我能看到眼底的黑眼圈，因为皮肤白净，那黑眼圈看着就更明显了。

　　我妈是诚心实意想要帮忙，觉得夏叔叔是个年轻人，从大城市到这小地方来，人生地不熟，没个家人帮衬，也没个女人知寒问暖的，这怎么能行呢？

　　如是经过两三次，我妈才算停止感恩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