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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 坦白局 ...

  •   二月的寒夜,湿冷交织。
      冷风浸着湿气,像蛛网般黏在皮肤上。鲍里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小伊万在他背上睡得正酣,军大衣下摆沾满泥浆。我拢紧围巾跟上他的步调,月光在雪地上铺就的银毯,正被我们踩出零乱的褶皱。
      今晚的鲍里斯比往日要沉默寡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主的身份,让他见到现在的我,产生了难以理解的困惑。
      背上传出小伊万均匀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一路沉闷的氛围显然不适合我的风格,为了活跃气氛,我给今夜的话题起了个头:“鲍里斯,小伊万睡着了,你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可以问了。”
      “没有。”
      男人的回答十分干脆,这让我挺意外的。
      “嗯……难道你真的不好奇苏珊吗?”我想不通,明明在他看到苏珊照片的一刹那是错愕的。

      他奇怪地看向我,声音比夜色更沉:“你是苏珊吗?”
      我摇头。
      他笑了笑,“你不是苏珊,我也不认识苏珊,所以我对她没兴趣。”
      这话听起来别有一番意思呀,“那你对我感兴趣喽?”我嘴欠,又想逗弄他了,不曾想他居然认真思考起来,然后缓缓点头。
      “——啊?”

      “露缇娜,你说过你相信一见钟情的。”他很认真地说,“但事实是,这只是你想掩盖某件事,故意为之的拙劣借口。那时,你的眼睛在对大家说‘这鬼话也有人信’。”
      他算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不是一见钟情?”我死鸭子嘴硬,“因为阿芙乐尔吗?可你们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不,露缇娜。”他摇头,唇边仍挂有浅浅笑意,“是因为奥列格少尉。我见到了他看向塔蒂亚娜少尉的目光,于是终于决定正视你的‘感情’……”
      却发现莫得感情了么?

      “……哈。”我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怕回去的路上没话聊了,“鲍里斯,你很敏锐。如你所说,我用了拙劣的借口。但你又怎知,这其中没有一句真话?”
      鲍里斯转过头,没有回应。
      咦,我死鸭子嘴硬,然后把天聊死了?

      他的身形蓦地顿住,抬头望向天边的弯月,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吗?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所追寻的安宁与自由,就像此刻的月光,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远而又缥缈。”
      我闻声仰头,与那月色撞了个满怀。他微微俯身,抬起手摸向我的脑袋,像对待小伊万那般说道:“所以露缇娜,如果你不准备开口,那就不要勾起我的好奇心。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像是天上的月亮,看似触手可及,实则缥缈神秘。”

      可我仍想说些什么:“你真的没有去过列宁格勒吗?”
      “没有。”
      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白雾,我佯装嗔怒地抬手拍掉他还搭在我头顶的手掌,手指随意地在发间胡乱抓了几把,试图平复内心的慌乱,嘴上却不依不饶:“如果我说,你曾经以某一种极为特别、近乎荒诞的方式出现在列宁格勒,然后亲吻了我……”
      他的脸迅速涨红,“露缇娜,你、你……我……”结结巴巴了起来。

      “怎么,想说我脸皮厚,全然没个矜持模样?”我把包袱系于身上,双手负在身后,躲开脚下的泥坑望着他,“别这么看着我,我们对待感情的看法和你们这个时代不一样。”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只要胆子大,牛皮成真话!

      他愣在原地,半晌没挪动步子,“露缇娜……”
      我侧着身子越过了他,步子快他两步,躲开了被他笼罩的影子。
      接着,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影子似乎在慢慢变淡,连同鲍里斯的身影也慢慢淡出这个世界……不,是我在淡出这个世界!

      “露缇娜!”
      他伸手,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全然没了方才的羞涩忸怩,湛蓝的眼眸里只留下劫后余生的惊心动魄。
      我们四目相对,我听见他呼吸间的急促紊乱,“你刚刚……看见了?”我问。
      鲍里斯紧扣着我手腕的手又收紧几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颤抖着双唇,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与惶然:“我看见了……你和月光融为一体,若隐若现。”

      他看得见。
      不是臆想,也非幻梦,就如那年圣彼得堡街头惊鸿一现的幽灵,真真切切。
      他握着我,掌心滚烫的温度顺着腕间一路蔓延至心底。

      “你果然很在意我。”我扯开嘴角,咧出一个大大方方的笑,心底莫名满足,“鲍里斯,鉴于我们以后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共处,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正如你刚才所见,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亦是这种情况。”
      他疑惑地望着我。
      寒夜如墨,肆意浸染,远处城市的轮廓影影绰绰,在漆黑天幕下没了白日的生气,仿若一头蛰伏的巨兽,隐匿在夜色里。

      “嗯,在库尔斯克后方医院,我对你说的话半真半假。”我舌尖抵住上颚,斟酌措辞,穿越这事儿本就荒诞不经,像天方夜谭里才有的桥段,更别提要直白地对眼前这小子说“喂,我不装了,摊牌了,你可能是我回家的线索”了——
      “对了,鲍里斯,你是唯物主义者吧?”话到嘴边,我拐了个弯。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呃……”我得试探一下他的接受度,“那么,你相信时空穿越吗?”

      鲍里斯跟上我的步伐,我们并肩前行,脚下的路在朦胧月色里向前延展,透着股无知无畏的莽劲儿,“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我记得在大学图书馆里翻过,一位时间旅行者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够在时间纬度上任意驰骋于过去和未来。”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不知道威尔斯是谁,但我们对“穿越”的概念理解基本一致,总算能说点正事了,“和时间旅行者一样,我穿越到了这里。”

      “……你来自哪里?”
      “公元2023年。”
      “与《时间机器》相比较,七十九年后的未来,不算太遥远。”

      他语气轻松,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谈论一桩寻常趣事,或者聊聊今天的天气。
      但旋即,又目光灼灼地看向我,话语里裹挟着探究的热切:“未来的旅行者能够停留在过去的时空,这是不是意味着在短短不到一百年的跨度里,人类社会已然发展成当下人们满心期待的美好模样?”

      1967年,苏联在十月革命50周年纪念日时写下了这么一封信:“致十月革命一百年后的你——我希望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属于全世界的无产者们,到那时你们已经能够享受到科技进步、免费服务和高度自动化的生活;同时我也希望未来的你们,能够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和奋斗。”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苏联,刚从战争的硝烟中走出,胜利的荣光尚未褪去,一路高歌猛进,人们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
      这份信心与希望扎根于往昔,源自于无数在反法西斯战场上壮烈捐躯的先烈,也源自于为无产阶级奋斗的马克思主义者。

      可此刻,迎着鲍里斯满是期盼的目光,我却无法给年轻人一个满意的回答:“抱歉,并没有。我来自于‘时间的意外’,执着地寻找回家的路途。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已是历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我改变不了什么。”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想回家。

      一段轻飘飘的话,粉碎了他眸中的煜煜光亮。
      但很快,他又打起了精神:“没关系,这只能说明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成长。”
      先辈们总是满腔热血地面对这操蛋的世界,满怀希望面对困难的未来。

      不过,现在我不想谈理想。

      我注视着他,“鲍里斯,我在未来见到过你……的灵魂,就在列宁格勒,衣衫褴褛的你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覆上唇,将我拥入怀抱。”脸颊莫名滚烫,不知是羞赧,还是忆起那画面时心底涌起的悸动。
      少女的初次心动,刻骨铭心。他是我第一次产生好奇的男人,第一次反复出现在梦境里诱使我千方百计探寻身份的男人。
      本以为生活会冲散这份情愫,悸动、幻想都将随岁月被现实的痛苦吞噬,直到遇见高塔管理员流光,名为《彼岸》的游戏带来了“时间的意外”,勾起了我心底埋藏的情动。

      “当谎言反复被提及,它就是真相。”鲍里斯迎上我的注视,眼里的复杂又深了几分,不是怀疑,而是层层堆叠、五味杂陈的动容,“但我选择相信你。露缇娜,请告诉我你要做什么,而我在你的计划里又需要做什么?”
      他的接受能力很强,很快就能消化一些超出这个时代所理解的事情,继尔为下一步考虑。

      但这可苦恼了我,“抱歉,亲爱的鲍里斯同志,”我耸耸肩,无可奈何叹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是怀疑自己的到来与你有关,你可能就是我回家的线索,所以我才一直缠在你的身边。但具体要有什么计划,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露缇娜,你难道不想去列宁格勒吗?”
      “我不知道……”
      我已经将自己掌握的信息说出来了,至于下一步该怎么,算了,开摆吧。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不接受你所说的一切呢?”他眉心微蹙,突然问。
      我不作思考,迅速回答:“那您可以当成是另一个《时间机器》的故事。”

      各自沉默几秒,我们开怀大笑。

      ·
      夜更森冷,寒意入骨,不知埋葬了谁炽热的呼吸。

      前方有光源投射而来,在我们靠近城门口时一个巡逻士兵走了过来,要求核验我们三个人的身份。
      小伊万被拍醒,顺着鲍里斯的后背滑了下来,伸了伸懒腰揉揉惺忪睡眼,从口袋里拿出了他的士兵证。
      我不由有些紧张,毕竟自己是半途加入队伍的“意外分子”,哪来的士兵证?何况莫名其妙现身库尔斯克后方医院,浑身上下翻不出一张身份证明,两手空空,也只能干站着。

      “护照?身份证?市民居住证?”
      我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露缇娜。”

      巡逻士兵的目光又转向鲍里斯和小伊万,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核对证件信息:“上士鲍里斯·马尔林,列兵伊万……她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一个小队的。”鲍里斯回答。
      士兵面露难色,语气严肃道:“她什么也没有,我需要你们的长官过来证明。上士同志,您也清楚,诺夫哥罗德才解放没几天,局势不稳,德国鬼子指不定乔装打扮混进来,我们可不敢马虎。”
      “理解理解。”知道对方意有所指,我心虚讪笑。
      小伊万眼珠一转,上前一步,扯了扯鲍里斯衣角,压低声音说:“我去找戈尔布诺夫准尉,你留在这边陪着露缇娜。”
      “等等,”我叫住准备离开的小伊万,“先去医院那里,说不定准尉同志在照看亚历山大。”
      小家伙点头,身形一转,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巡逻士兵双手抱胸,往旁边挪了几步,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我们,继续追问:“你们是真不知道城里正实行宵禁吗?这么晚了,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乖乖摇头,还真是不知道,“去洗澡了。军队驻扎的郊区有一处由女兵搭建的临时浴所,我去那里洗澡了,顺便陪塔蒂亚娜少尉留下来吃了顿晚餐。”

      “你呢?”他下巴一抬,犀利的目光直勾勾戳向鲍里斯。
      “我陪她一起去。”鲍里斯不慌不忙应道。
      怎料,对方看向我们的目光越发奇怪,“同志们,不要对我们的审查说谎。”
      看来说的实话和他的猜测不太吻合啊。

      “好吧,同志,我坦白,其实我们约会去了。”我捂住鲍里斯的嘴巴,“亲爱的,不用羞涩,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总是会遇到情难自禁的时候……噢,对,是我要追求他的,用了一些笨拙的借口。”
      我看见士兵同志点头,一副非常理解的模样。
      鲍里斯闭嘴,任由我鬼扯淡,彻底放弃了挣扎。

      十分钟后,戈尔布诺夫准尉骂骂咧咧来接人。
      我们过夜的地方在一栋半塌的居民楼里,角落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士兵,盖着颜色难辨的军大衣,或蜷缩或倚靠着,沉沉睡去,即便在梦中,疲惫依旧凝在眉间。

      风呼啸而过,我听见了凄凄切切的呓语:

      『长眠的战士啊,你的身体化作故土的雪。
      在凛冬时节,终于回到了家乡。
      瞧,我身上所披,是你给予的拂照。』

      燃起的火堆是冬夜里的希望,跳跃的火苗被冷风吹拂,时而蹿高,将周遭照亮,时而低伏,光影摇曳、明明灭灭,映出士兵们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庞,短暂驱散夜里的湿寒与孤寂。

      雅罗斯拉夫占着一处还算宽敞的角落,身后堆靠着一捆从废墟里捡到的烂木头,升起火堆在煮着什么东西。见我们终于回来了,招手便问:“露缇娜,你们吃过晚餐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点头,谢过他的好意,身体倚着墙角蜷成一团。
      “露缇娜……”小伊万靠了过来,翁声翁气问,“我、我可以和你挨在一起吗?”
      “嗯。”我向他招手。

      戈尔布诺夫准尉和鲍里斯也陆续找到了睡觉的位置,准尉同志在闭上眼睛前道:“明天下午队伍要离开这里,你们有什么事记得办快一点。”他特意看我一眼,“露缇娜,别忘记时间了。”
      “是。”

      我确实是有事要干,是关于原主的。但无论是什么,现在都不是该思考的时候。
      夜已深,万籁俱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09 坦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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