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云在青天水

17、月考与命运

　　“砖头球拍”流转几次，便筛选出了个中高手。
　　比如说这两个人吧。他们分别来自实验一班和二班。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真是一场酣战！仿佛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一个如蛟龙出海呼风唤雨，这一个似猛虎下山百兽震惶。
　　两人势均力敌，双眼含笑，目不斜视。少年身形灵活脚步灵动，少女动作优美端方大雅。两人你来我往，却好像在眉来眼去。
　　或者就是在眉来眼去…
　　一言以蔽之，两人出手小心，生怕自己得分导致对手淘汰。这是——陈末与何娇娇的终极一战。虽然分班了，他们的友谊之树仍在茁壮生长。
　　陆志良冷眼旁观。
　　这边厢，守擂的仍然是马海靖。
　　挑战者轮到李楠了。他手拿砖头球拍，聚精会神。他在数理化上的天赋，丝毫没有拖累他的动手能力。他细长白皙、骨节明显的手指紧紧把握“球拍”。
　　汗水流呀流，身形晃啊晃。他和马海靖陷入胶着，相继争夺赛点。
　　突然，手中的砖头碎下一块。李楠把握不住，一个不小心，砖头脱手而出，追逐乒乓球而去。在水平方向上，砖头做匀速运动；在垂直方向上，砖头做加速度为9.8m/s2的加速运动。
　　未曾预料的巨大暗器在空中划出标准的抛物线。砖头落入围观群众。石砸…那个…有人大叫一声。
　　无辜的王路严刚好处在观战李楠身影的最佳位置。他正打量专注的李楠，谁料到，飞来横祸。他单腿一跳一跳，高声道：“我擦！”
　　李楠闻言大囧。他三两步上前，扶住王路严，关切地说道：“你没事吧？”
　　王路严睁大水汪汪的眼睛，艰难摇了摇头。他深呼吸几次后，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男子汉该说的字：“没，没事。小意思。”
　　真气流转，他的脸上火辣辣的。
　　李楠大为愧疚，他最不想伤害的就是王路严了。他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卷起王路严的裤腿。“球拍”略过的地方，红了一块，皮肤擦伤，一片细小的伤口。
　　不看还好。看到伤口，王路严感觉更痛了。
　　李楠搀扶着他，不容拒绝说道：“我陪你去医务室。”王路严完好的腿一跳一跳，好像僵尸。
　　路上，李楠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要求背王路严。王路严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拒绝。等到三而四的时候，他终于拗不过，便伏在了李楠稍显单薄的背上。
　　透过衣服，王路严能感受到他蝴蝶骨的形状。
　　自从上次在宿舍观看卧虎藏龙、失手冒犯了他后，王路严便一直小心翼翼，避免与李楠发生肢体接触的可能。如今趴在李楠背上，腿上的疼痛逐渐缓解，他体会到一种晃悠悠的甜蜜。
　　感觉，真的挺不错啊。他抱得紧了一些。
　　夕阳照在李楠薄薄的耳朵上，染上一片橘红。从逆光的角度，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小血管，好像河流纵横交错的江南水乡。啊，少年。
　　王路严伸出手，擦去李楠耳朵上、鬓角边、脖子上和下巴上的汗水。刚才的运动，他太投入了。
　　夏天的医务室是淡季。这里的空调冷气挺足，比外面凉快得多。李楠坐在王路严身边，带着讨好的笑看着他，清秀白皙的脸上不无愧疚。
　　王路严大方说道：“都是皮外伤。”
　　李楠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自然而然的，两人十指相扣。王路严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这正是他竭力想避免、却似乎无法避免的。
　　医生来了。本着救死扶伤的初心，他简单查看了王路严渗血的伤口。幸好，并无大碍。他给开了一些止血止痛药。
　　见医生离开，李楠放下心来，笑呵呵看向王路严。
　　王路严心里发毛，问道：“你笑什么？”
　　李楠凑过来，低声说道：“刚才，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儿。”他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
　　王路严低声喝道：“滚！”

　　晚自习的时候，李楠化身中国好同桌，对王路严嘘寒问暖，格外体贴。王路严简直哭笑不得。最后一节课，他不顾王路严的严正抗议，悍然拿走了王路严的周记。
　　很快，他还回周记。
　　看他神神秘秘的，王路严心里有种奇异的预感。他翻开周记。扉页上夹了一张棕色的、邮票大小的纸。这是餐厅的饭票。
　　李楠正躲在英语书后面。王路严好奇地翻过饭票，背面写了四个潇洒飘逸的大字：我——喜——欢——你。
　　这？？王路严的瞳孔发生了一次地震，瞬间忘了呼吸。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应该生气？这个龟孙子，要干什么？
　　李楠小心翼翼凑过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小严，如果你是女生的话，我一定、一定把你娶回家。”
　　王路严的瞳孔再次发生了剧烈地震。他百分百确认，自己不是女生。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但理智告诉他，不能生气，绝对不能。
　　一个恶作剧、一个玩笑罢了。他收起周记，反唇相讥说道：“你要是女生，我也娶你！”
　　王路严心道，恐怕要和这个小鬼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了。
　　友谊地久天长。

　　这些天，教室里充满了迷茫的空气。对苹乡县人而言，踏入青苗高中，便意味着一只脚迈进了大学。这种说法，不是没有根据的。
　　眼下，这些信念的支柱正在流逝。月考是高中的路标，指明前进方向。如果取消月考了，后果不堪设想。煌煌葱省，考生近百万。高考大魔王，正在两年后等着呢。
　　在晚自习小雨沙沙的讲话声中，不知什么时候，前排景立新将两张A4纸悄无声息地放到王路严眼前。他急忙接过。
　　温馨的白炽灯下，第二张上有各具特色的签名，还有稍显稚嫩的鲜红手印。王路严从头开始，细细阅读。
　　这是一封字迹清晰工整的联名公开信。从签名的顺序看，由班长兼团支部书记陆志良发起。登高一呼，云合景从。

　　尊敬的省教育厅领导：
　　您好！
　　我们是青苗高级中学理科班的高二学生，非常荣幸能给您写这封信。距离您来这里暗访，过去三周了。一想到你曾不辞辛苦从教学楼外晦暗的花坛旁经过，我们便觉如沐春风。党和国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从大山里披荆斩棘、考到青苗高级中学的孩子。
　　在这短短三周里，青苗高中发生了一些可喜的变化。在此，请允许我向您做简单的汇报：我们在体育场上增强体质，争取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我们勇担值周重任，不怕苦不怕脏不怕累；我们的学生会高度负责，维持良好的纪律，因为纪律中有无穷的战斗力。
　　我们正苦练本领，不负领导关心，请领导放心！
　　出身农村的我们，生活上注定面临更多困难。但是，学习是学生的天职。如果没有克服困难的精神，我们如何来到青苗高中！头悬梁锥刺股、闻鸡起舞、萤窗映雪、凿壁偷光…中华上下五千年，先贤事迹不胜枚举。我们在奋斗！
　　催人前行的高中生活过去一年了。青苗高中的师长学识渊博，经验丰富，认真负责。他们无私传授，帮助我们劈开险峻书山上令人绝望的磐石，化成一片坦途。
　　这里，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的小门。外面的世界很大，山里的我们想去看看。

　　看着交错的签字，王路严血脉涌动。南开啊南开，不应该只是一个深埋心中缥缈的梦！我也是爱南开的。
　　李楠凑过来，发表了他的看法：“老师因为给学生讲课而受到惩罚，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数理化是超越时空的，知识是好的，书是甜的。”彼时的学生，仍有一些理想主义。
　　王路严深表赞同，说道：“书里有牛顿和拉瓦锡的真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两人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希望这封信可以送到暗访组先生手上的信。青苗高中的规矩，有其积极的一面。
　　时间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转动。班主任的身影近一个月不敢出现在晚自习的教室了。说来奇怪，见面觉得烦，现在大家却颇为想念。
　　青苗高中，该何去何从？
　　到了应该为月考做准备的时候，每一个教室都是考场，需要准备。按照惯例，要清空桌子上所有的教材教辅、参考资料、错题本和试卷等，用足够大的红色塑料袋一股脑装起，摆在走廊。
　　这些必要的准备工作，到底要不要做呢？王路严不仅期待回家，同样期待这次月考。
　　一直到周二最后一节晚自习，班主任才神色匆匆推门进来。他微微低头，肢体语言低调了很多。像个犯错的孩子。
　　他酝酿了片刻，心平气和宣布：“我们明后两天月考，大家留出一点时间准备一下。”话音未落，他匆匆离去，好像做贼一样。
　　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石头落地。教室中充满紧张又欢乐的气氛。填鸭这条路虽然难走一些，但有路总比没有路好。
　　月考后回家的路上，草木茂盛，高大的玉米和低矮的花生都在积蓄力量。走在田野的王路严感到更开心了。
　　晚饭时，他有板有眼地讲述青苗高中的大新闻。
　　正常人的脑回路，自然理解不了老师因为上课受到惩罚这种事情。见王路严兴致这么好，二老听得很高兴。王路严的爸爸恰好不上夜班，难得阖家团圆。中年男人有事没事就喜欢喝两口，驱一驱周身的疲劳。
　　儿子的陪伴是最好的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