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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孤云 ...

  •   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里写道,“难道非得如此:使人幸福的东西,反过来又会变成他的痛苦之源。”
      江雨尘初读时不懂,等他经历过种种回头再看才明白,是啊,非得如此。
      他从十七至二十四的岁月交织着所谓“幸福”与“痛苦”的无数个时时刻刻,又何尝不是皆起于同一个源头。
      但彼时的他又如何能明白。这世上最难厘清的大概便是少年心事。
      而他又要从何处去厘清?他在极光下初尝禁果,又在之后的那个除夕夜让烟花再次绽放,他知道自己迷恋着那股冲动,迷恋着每一下的彼此触碰,迷恋着那过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迷恋着索求,迷恋着不满足,迷恋着重蹈覆辙。
      他从某种程度上对舒曜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从前他会向舒曜暴露所有的坏情绪,到了这会儿,他也从不掩饰那“一而再,再而三”冉冉升起的欲望。
      虽然他们的相处看起来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在那之后他俩见面还是和以前一样,稀少的可怜。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谁也不会主动去找对方。只是好歹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不可能永远碰不上。除夕之后江雨尘足足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舒曜,他大概又是出差了,一直没有回家。直到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午夜,江雨尘正躺在被子里酝酿着入睡,突然听见外面似乎有些声响,很轻,但他一下子就清醒的睡意全无。他知道是舒曜回来了,但他没有动,只静静地听着,听那屋外的脚步声渐渐的近了,从客厅穿过长廊,最后停在了他的房门口。
      他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耳畔骤然的寂静无声显得他的心跳格外喧嚣。
      不过门外什么也没有发生,大约一分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只是朝着远离的方向。
      江雨尘一下子从床上起身,冲过去打开了门。
      还没走出几步远的舒曜闻声转过头,是惊讶的神色:“你——”
      “为什么不敲门?”江雨尘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舒曜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挂上了一点笑意:“我看你房里没亮灯,以为你睡了。”
      “哦。”江雨尘定定的看着他,“那你现在知道了,我没睡。”
      “嗯。”
      江雨尘见他只应一声又不说话了,忍不住伸手在一旁的门上叩两声,以示不满:“嗯是什么意思啊?嗯就没了?明明是……你是要来找我的吧。”
      走廊和客厅都没有开灯,舒曜的轮廓再一次隐在了暧昧的光线里:“嗯……那个,我刚从国外回来,刚到家,就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说一声。”
      江雨尘失笑,笑的声音都颤颤:“哦?和我说一声啊……太阳打哪边出来了。你出差回来要跟我打招呼啊。”他看着舒曜又沉默,也不再等什么,径直走过去勾住他的脖子,鼻梁蹭着他的下颚,轻声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倒是告诉我,你想怎么个打招呼法?”
      虽然江雨尘这几年在长高,但至少目前舒曜还是比他高半个头,于是此刻他的视线里是舒曜精致的嘴角,微微紧绷着。鼻尖传来冰甜的味道,还是Fourreau Noir。有日子没有闻到了,好像没有的时候也不会怎么样,但嗅觉被熟悉的气息激活的这个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想念它。
      他如何能忍得住,更何况他也根本没打算忍。
      于是他没等到舒曜的回答就吻了上去,对方几乎是一秒凌乱又急促起来的呼吸更成了某种催化剂,他感到身体的逐渐失控,任凭自己陷入意乱神迷。
      他仅存的一点清醒的意识发现他们已经不知何时进到了房间,就在要倒向床的前一秒舒曜似乎是努力的稳住站直了身体:“我从机场直接回来的,还没有换衣服——”
      江雨尘后撤一点脑袋,盯着舒曜看了一会儿,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我先洗个澡。”舒曜被他看的有些口干舌燥的,喉咙底挤出几个字来。
      “洗呗。”江雨尘眨眨眼,脸颊笑涡若隐若现,“但是你洗个澡磨磨蹭蹭的,我可等不了,所以我也要一起。”

      江雨尘摊手交出他所有大概可以被称之为“任性”的东西,而舒曜总是纵容。
      种子找到了一片肆无忌惮的土地,于是便可张牙舞爪的生长。
      就像江雨尘在十六岁的冬天第一次与舒曜爆发正面冲突时感受到的那样,若可将所有沉甸甸压于心头的一切纷杂情绪都彻底甩开,他就再也不必思前想后患得患失,只余彻底的轻松。
      所以此刻他依然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想想——往前追溯原因也好,往后预想后果也好,都不想。他只知道,只要舒曜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心下就总会有冲动破土而出。
      想靠近他,靠的很近很近,靠近他的瞬间就会有那令他心安的气泡,缓缓的聚拢来。想触碰他如鸦羽一般的睫毛,想勾勒他侧脸笑涡的形状,想塑出他的骨骼,想吞食他的气息,想听见他的心跳。
      他这么想,他就这么做了。
      这大概就叫做随心所欲。他知道活在这世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不可以这样,但,好像在舒曜这里,他可以这样,他一直这样。
      他想起那年平安夜他送给舒曜的礼物,彼时他想着舒曜分明就是随口一说的那句“晴天也能落雨”,抬头看着N市冬日一碧如洗的朗朗晴空,买下了那朵孤独的云。
      是的,后来舒曜说他“很想让晴天下雨”的打趣没错,他不喜欢空无一物的晴天,他想让云来,落下雨,给沐浴在灿烂阳光里的世界一个措手不及。
      那朵云被舒曜收留,他看起来是真的还算喜欢的样子。他甚至说,其实不是一朵云,是两朵。
      于是在那晴空里太阳雨落下。

      可惜彼时的江雨尘并没太了解天气,他不知道太阳雨即使落下,却也总是短暂。
      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细细碎碎的事,它们也总与天气一般,万变又无常。

      时间走到春假,这个学期积极备考的江雨尘自然没去出远门“度假”,乖乖在家学习。不过一整周都宅着奋笔疾书显然也不现实,他也不是什么学霸,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那样的定力,心头总还是冒着想出去晃一晃的念头。那天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叫着他一起出来吃饭,餐厅就约在他家两条街区外的高级商场里,他也就欣然前往。
      一群人叽叽喳喳吃过饭,几个女生提议想在商场里逛一逛,江雨尘也跟着一起,就当饭后消消食,他都出来了,也不急着回去。
      他们逛到一家服装店,有人选了几件衣服想试,拿不定主意,就问江雨尘意见。他正认真思考着呢,突然面前拿着衣服的女生眼神望向他背后,“哎”了一声,“Chen, 那不是你的表哥吗?”
      江雨尘下意识跟着她的目光回头,对方说的英语,用的“cousin”这个词。之前有几次同学一起出去玩,舒曜接送过他,江雨尘关系要好的这几个都见过,cousin也是那时他自己图省事对舒曜的介绍,毕竟英语里所有同辈的非亲生“兄弟姐妹”全都叫cousin。
      那确实是舒曜,正坐着楼上的扶梯下来,一身卡其色三件套,休闲挂的,穿的松松垮垮,身前站着一位女生,江雨尘没见过,她正回头朝舒曜说着什么。舒曜站的高一级台阶,带着一点微微笑意,垂下目光看她的那熟悉模样,在江雨尘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起几分慌张,几分迷茫,几分措手不及。
      楼上一层都是餐厅,江雨尘他们刚才也是从那里下来的。
      “那是他的女朋友吗?”身旁同学好奇的问,“她很漂亮!当然你的表哥也非常帅气,他们很般配。”
      眼看着他们又踏上了再往下一层的电梯,江雨尘“噌”一下从沙发站起来,转了身往外迈了一步又收回来,颇有些僵硬的回头对同学说了句“噢,我去打个招呼”,随后刻意放缓了一点步调,状若不急不忙的往电梯口走去。
      江雨尘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走的不紧不慢,但又保持着可以在视线里看见舒曜的距离,在舒曜某个转头似乎往这个方向望过来时甚至迅速的后退两步找了个遮挡物。
      他当然不会上去“打个招呼”,他就是在简单粗暴的“跟踪”。难怪心跳的如此之快。
      他就这么跟着,看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的下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来到一楼,他们一起进了一家珠宝店。
      江雨尘停住了脚步,这会儿自然是不好再跟过去的了。
      他寻了根柱子的背后靠了,后脑勺一下下轻轻往后磕着,眼睛盯着面前的玻璃墙,那里面可以反射出珠宝店的门前光景。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是一片空茫的看着倒影里珠宝店水蓝色的大幕墙。
      直到舒曜和女生又重新出现在门口,他才回了头,借着柱子的遮挡望过去,女生笑意盈盈,舒曜手里拎着水蓝色的礼品袋,袋口白色的绸带扎着蝴蝶结。
      他们走出了商场,江雨尘终于动了身,跟着走出了旋转门。
      门口路边停着舒曜的商务车,女生先坐了上去,舒曜替她拉着门,等自己也准备上车时,他终于抬眼,看见了不远处直直站着的江雨尘。
      他很明显的怔住了,江雨尘手插着兜,脸上挂着一点微笑,稍稍走近了一小步,喊了声“舒曜哥哥”。
      舒曜一秒恢复正常,冲他点点头:“好巧,你也在这,吃饭么?”
      “嗯。”江雨尘答的淡然,“同学叫着楼上吃饭,吃完了逛一逛。”
      “好。之后还有别的活动么?”
      “不一定吧。看看同学怎么说。”
      舒曜“嗯”了一声,车里女生似是叫了他,他动了动身子,对江雨尘道了句“注意安全,早点回家”,就坐进了车里。
      江雨尘站着没动,看着那奔驰车缓缓驶入了中城的滚滚车流里,慢慢的消失不见了。
      他右手握上了左手腕,触到那一串细细的手链,沿着链子抚上了那两个小小的相扣圆环,指尖无意识的拨弄着,他们串连在一起,interlocking。N市早春的气温还是偏低,也许是因为在室外站着不动的缘故,他的手指冰凉。而那手链贴身带久了,本该是冰冷的金属反而带着体温的热度,摸起来温温润润的。
      他突然飞快的转身,脚步越走越急,几乎是冲进了珠宝店。
      店员有些吃惊又茫然的看着他,门口的保安似乎也有些警觉的跟了过来。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一位女销售走过来礼貌的询问。
      江雨尘看着她,直白的问:“刚才进来的那两位客人,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男士穿着卡其色西装女生穿着灰色裙子,亚洲人,是那位男士给那位女士买了礼物吗?他们买了什么?”
      销售这下彻底愣住了,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抱歉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您的问题。”
      江雨尘掀开袖口露出手链,很执着的继续追问:“那你不用告诉我是什么,你就告诉我是不是这个?”
      销售看着他的手腕,轻轻叹口气:“先生,您如果有任何想要看的商品,请您告诉我们。”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江雨尘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恳求。
      “我很遗憾,我们可能无法向您提供帮助。”销售摇了摇头。
      江雨尘垂了手,说了句抱歉,转身走出了珠宝店。
      他的理智已经回笼,他再一次的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这个行为真的很多余又离谱,连他自己回过神来都觉得十分可笑。他到底在介意个什么东西啊?再怎么说,从客观的角度,他手上这条interlocking是男款,甚至价格在这家店里属于偏下的基础款。而店里那么多女士珠宝,多昂贵精致的都有,要选,怎么也不会选上这个。
      即使退一万步,舒曜真给别人买了interlocking,那又怎么样?跟他江雨尘没有任何关系。他自己手上这条interlocking,也不过是舒曜帮他从聚会上带回来的而已,和舒曜也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很在意,在意到让他会做出那些自己也难以理喻的行为。虽然他根本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此在意。

      那天后来他拖着同学们在外面晃悠了很久,逛街喝咖啡吃甜品,他甚至请同学们去看了场他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电影,足足消磨到天黑透彻才回家。他知道舒曜大概不会太早回去,他也不知为何,突然不愿自己一个人呆在那偌大却总是空落落的公寓里。
      等他磨蹭到十点多终于到家,果然还是空无一人。他按部就班的洗漱收拾,躺进了被子里。
      他想起一个月前那个午夜,停在他房门口的脚步声。他想也许今晚也会有的。
      他也没有心思做什么别的事,他就那么等着。
      枯燥的等待很容易让人疲乏,他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等他再睁眼,已有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进来。
      天亮了。
      他什么也没有等到,很遗憾,这一晚什么也没有。没有落在门口又折返的脚步声,没有Fourreau Noir与雪地里的香草。
      只有床头的一盏灯还在孤独的亮着。
      孤独一如那朵落单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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