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小孩》童乙乙

11、第十一章——京霖诀别书1

　　京霖跳楼了，露露哭着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实在是难以相信。直到第二天，一封信寄到了我手上。这是京霖的绝笔信，写着夏原启：

　　我小的时候，很期待上学。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我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在家自己玩。于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在窗户边趴着看放学的人群从我门口经过，有的时候会有一两束胡乱投射的目光看向我这边，这让我有些心虚，我总是在这时候装作看远处的风景，脑子里边想着马路离我家还是有点距离的，他们应该没看见我吧。

　　“到上学之后我就有朋友了”我这样数着日子，一天天期待自己长大。

　　随着我一天天长高，妈妈牵着我的手进入了校门。我当时既兴奋又激动，可上学后，我马上就发现，上学并不那么好玩。

　　一晃，我来到新学校已经几个月了，但我还是无法融入进班级里。我想露露了，我想祥了，我想夏原了。上课很多东西我听不懂，我问其他同学，他们却说：这么简单都不会吗？

　　可为什么我觉得很难呢？“那你做给我看看”我这样反驳了一句。

　　没想到他马上就做给我看了，我慌了。我看了他做的，他做的很对，非常对，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我这样思考时，那人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鼓励，他说：没事，继续加油吧。他这样说，又加了一句：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他叫江□□，算是我在这个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这至少让我觉得上学也不是那么的枯燥。

　　江□□说的那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让我实在感动不已。后面我有什么问题就问他，他总是耐心地给我答疑解惑。很多时候，会有女生凑过来看，他们对江□□露出羡慕的目光，她们夸赞江□□厉害，江□□总是谦虚地表示没有没有。

　　江□□真是优秀，那么多人喜欢他。但我总感觉，我们之间有一层隔阂，那层隔阂或许叫成绩。

　　两个月后，我发现江□□每次上下课都要去上厕所，他身体是不是出问题了啊？我心想，因为这个，我再找不到空隙问他问题了。可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中午吃完饭，大家都休息了，肯定问不了问题。下午上完课就放学了，我只能利用课间问他问题。

　　我决定要关心关心江□□他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于是某天下课，我跟着他一起去了厕所。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江□□疑惑地说：什么事？

　　我说：就是你每次下课都要上厕所，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面色诡异，神情复杂，我分不清是生气还是欣喜，又或者两种都有，还有一丝戏谑的感觉。许久，他说：你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什么？”我有些疑惑，这是某种暗示吗？可是我实在不懂。

　　经过我仔细地推敲，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江□□生病了，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不能明说，可能是某种隐疾——他需要我，我得帮他！一天，我战战兢兢地去了医务室，万一医生看出来我其实没病怎么办？我想，可来都来了，我还是进去了。我说：那个，医生，我总是想拉尿医生听到这话顿感不妙，如临大敌般严肃地问我：“你总是想拉尿？”

　　我点了点头，医生的目光就像火一样灼烧着我，我差一点就要全盘托出了，但我还是冷静下来，我说：“是的，就是我，是我总是想拉尿。”

　　医生十分严肃地思考了一下，我觉得这位医生看起来就很懂的样子。他说：我知道是你，问题是你为什么总是想拉尿？

　　一下子，我感觉我们俩的身份互换了过来，他居然问我为什么总想拉尿？我要是知道还会来看医生吗？随后他的表现让我大跌眼镜。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干咳了两声说：“额……一般来说，……总喜欢拉尿的话，对于大人来说，可能是生活作风的某些问题，你懂的”他这样说，给我我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不，我不懂，我发觉我的脸颊开始发热。好吧，我懂了。他在说什么？他怎么可以跟一个小孩开这样一个如此粗俗的玩笑？亏他既是医生又是老师。还有他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就好像我应该顺理成章地懂他的话一样，如同一种邪恶势力向我发出邀约一般。

　　“该死的”我当时想，如果夏原你在一定会这样说。你姥姥总是这样骂你，可你却总是表现出一副很爱你姥姥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你讨厌你姥姥。其实你可以跟我们说的，你可以告诉露露，你可以告诉祥，你可以告诉我，告诉我们你的烦恼。

　　我很抱歉我那天没有考虑清楚就戳穿你，我没想到你会气愤到哭了，我记得你对我说：“你又怎么会理解呢？”

　　我搞砸了，我搞砸了一切。我没有想到你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这让我不知所措。我说：
　　“可以的，夏原，我理解，我真的理解。”

　　我记得你当时声嘶力竭地对我说：“不，你们不会理解。你们会觉得我姥姥对我那么好，我居然讨厌她。你们会觉得她偶尔打骂我，辱骂我，贬低我，只是在为我好，只是在尽她家长的职责，我再怎么样，也不该跟这样一位老婆婆顶嘴，也不该如此地恨她。但我就是恨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我永远都不会承认他是我的姥姥。”

　　我看到你血红的眼睛，我看到你奔流不止的眼泪，我看到你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光芒，黯淡地看着我，隐隐有些怒意和失望，而这些，都是因为我。我再也无法直视你的眼睛。

　　我再也承受不住你的或失望或期待或绝望或求救，一直睁着的眼睛被刺痛，泪水慢慢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做错了，我做错了。我当时自以为了解你，仗着自己是你的好朋友，轻易揭露你的伤疤，告诉你，我是医生。但我从未想过你是否真的需要医生，你是否真的愿意给医生看那些伤疤，我错了，我彻底错了。当时我就这样看着你走了，你气愤到甚至不愿意给我安慰你的机会。我想，我真是笨蛋。

　　当时我想起这件事，一时出神，医生提醒了我。他接着说：“对于小孩子来说，可能是……喝了太多水。嗯哼”

　　他这样说，像只野兽一样看着我，又像是只蛇一样向我又抛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我看了看他桌子上的水杯。“我现在就想拉尿”我说，不再理他，一下子出了医务室，“砰”的把门关上，把那野兽关在了里面。

　　我不该来这，这医生懂什么？我也知道有可能喝了太多水，这还用他说吗？

　　可是没过几天，我又回到了那间医务室，当时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感觉里面就像是虎穴，而我是那只羊。无论是那充满药水的味道，那些针管，还有那个医生锐利的眼睛都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还是进去了。我再次说明了一下江□□的情况，我说：江□□不，我，我根本就没喝什么水，但就是想拉尿。

　　医生想了想，随后很认真严肃地说，“你得告诉你妈妈”。

　　我说：这么严重吗？

　　他如临大敌般重重地点了点头。难道江□□得绝症了吗？我想到报纸里说的什么尿毒症，癌症啥的，越想越觉得，江□□可能真的生病了，而且是很严重的病。

　　他自己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是他的好朋友啊，他人那么好，成绩又好，总是为我答忧解难，什么题都难不倒他。如果他不知道，以为自己只是喝水喝多了，那他不就麻烦了？我要救他，我得告诉他这件事，他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他这个秘密，但现在是特殊情况，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那么严重的病。

　　大课间的时候，江□□又去上厕所了。我在厕所门口等着他，好久他都没出来，他是在拉屎吗？好吧，我只能下次再找他了，毕竟厕所的味道也怪不好闻的。可好一会，他依旧没有出来，他不会出事了吧？我心想。我连忙敲了几下门，他骂了一句：谁呀，有病吧！

　　下午课间的时候，我又跟着他去厕所了，这次他拉完尿就出来了。他没回教室，而是从厕所小门出去绕到了厕所后面的空地里。他去那干嘛？我跟了过去，发现他在地上用树枝百无聊赖地画画，画了”两下，他又数起了蚂蚁。

　　“江□□，你在干嘛呢？”

　　他吓了一跳，大喊一声：你有病啊！

　　我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你在干嘛呢？”

　　他说：你又来这干嘛呢？他今天心情显然很不好，但他还是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话——他是真的把我当朋友。我走近两步，拉着他离厕所再远一点，看了看后面草丛，确认没有人之后，我低声跟他说：江□□，你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

　　他疑惑地说：检查什么身体？我心想他还在装，这可事关人命的大事啊。

　　我说：我都猜到了，你每次下课都要来上厕所，难道你自己就没有怀疑过什么吗？他看了我一眼，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眼神，难以置信，就像看见一个疯子一样。　

　　他突然来一句：你是个笨蛋。他说的如此轻巧，就像是在跟我说：这道题选C我没听太清，好吧，我听清了。那几个字眼像夜空中的闪电一样在我脑海闪过，我看得清清楚楚。

　　但我还是又问了一句：“什么？”

　　这一次，他对我大声吼：你是个笨蛋！你是个汉奸！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现在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他好心地告诉了我答案：

　　“知道为什么我每天课间都要来这片空地吗？”

　　我摇了摇头，他却也摇了摇头头，说：不，我觉得我才是笨蛋。

　　我安慰他，说：江□□，你怎么会是笨蛋呢？

　　他摇了摇头，依然喃喃道：不，我真的是笨蛋……所以才会跟你说：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

　　“但你真的是汉奸”他十分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还是听到了。

　　我听到了，我也明白了。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真的是笨蛋，但我不是汉奸。我宁愿被人叫笨蛋，我也不愿意被人叫汉奸。我还是不敢相信，我装作没听见，我继续问他：

　　什么意思呢？江□□。你怎么会是笨蛋呢，你那是好心啊，你说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你，这是善良。

　　江□□笑了，他说：难道你听不出来这是客套话吗？

　　客套话？我只感觉脑子一片混乱。

　　我茫然无措，“什么是客套话？你的意思是你说‘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这句话是客套话？”

　　他点了点头，“没错，”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所以说你真的是笨蛋，连套话真心话都分不清，还以为我是得了什么病所以才每天一下课就来上厕所。

　　他两只手无奈地抱着头，“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是客套话都分不清啊，你知道我每天一下课就来到这空地，要等到上课再回去有多难受吗？因为你真的很烦啊，每天一下课就来问我问题，问我问题，我能怎么办？”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他可以直接跟我说的，他又何必这样呢？他完全可以告诉我真相的，如果他觉得我烦的话。我一直以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我会这么笨呢？连一句套话真心话都分不出？当时他们都说夏原你是笨蛋，但我那时觉得我才是那个最笨的笨蛋。夏原你到底经历了多少痛苦啊，被全校人叫笨蛋，而我仅仅被江□□叫笨蛋就难受得睡不着觉了，心被刀子割了一般疼痛。你之前一定很难受吧。后来我想到我跟你一样是笨蛋了，我竟有些……开心？我不确定，就好像是我觉得夏原现在不孤单了，因为我跟你一样了。

　　但我从未觉得夏原你是笨蛋，相反，你很聪明，你很勇敢，你讲义气，每次我们遇到难题时，你总说：相信我。我们于是就相信了你。难道我真的是笨蛋吗？也许吧，也许我真的是笨蛋，比你还笨。

　　我彻底成了笨蛋，开始有人拿我跟在隔壁班的夏原比，比谁更笨一点。他们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比夏原笨一点，因为我不仅成绩不好，连客套话也分不清，套话比人人情世故简单一点，所以我比夏原更笨一点。

　　中午的时候，我揍了江□□一顿，确切来说是他揍了我一顿，因为我没打得过他，反而被他打了几拳。妈妈被校长叫来了，江□□的家长也被校长请来了，妈妈一个劲表示：我家孩子绝对不会打架的。妈妈温柔地问我，她说：宝贝，告诉他们，是他先动的手对不对？

　　我看了看江□□，又看了看他妈妈，也许我可以撒谎，说是江□□动的手，因为显而易见，我受的伤比江□□更重。但我却不能这样做，做了事就要承认，我说：是我动的手。

　　我看到了妈妈失望的眼神，江□□的妈妈一下子冲了上来，对妈妈破口大骂。妈妈只好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边说边弯腰鞠躬，她向江□□妈妈鞠躬，她向校长鞠躬，她向江□□鞠躬。江□□妈妈突然抄起一本书，拍在了妈妈头上，我冲过去大喊：不要打我妈妈，不要打我妈妈。

　　可江□□妈妈又抓住妈妈的头发，妈妈痛得“啊！”了一声，校长忙过来劝架。我愤怒地冲过去推了江□□一把，我讨厌他。妈妈挣脱后走过来，“啪”的一声扇了我一巴掌，她悲愤地看着我，这个眼神是我最害怕在妈妈脸上看到的眼神，那代表着失望，气愤和悲伤。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仅仅看着我就无声地哭了起来。

　　“你跟那个混蛋，简直一摸一样”

　　眼泪又从我眼睛里流了出来，是我让妈妈失望了。混蛋说的当然是我爸爸，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为什么妈妈不愿意告诉我爸爸去哪了呢？他是死了吗？还是抛弃了我们母子俩。为什么妈妈如此恨他？还有，他真的是汉奸吗？我不是汉奸对吗，妈妈？我哭着说：不，没有，妈妈，我不是。我跟爸爸不一样，我再也不会打人了好嘛，妈妈。

　　我在心里念叨：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就算爸爸是汉奸，就算爸爸杀了人，但我不会，我会好好做人，我不是汉奸，不，妈妈，我不是，我不是！

　　这个时候我明白了，江□□其实撒谎了，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因为这个，我发现我一点也不讨厌他了。如果要说之前我有一点讨厌他的话，那现在我马上就原谅了他。因为他不是因为“我是笨蛋”才不想跟我走的近的，也不是因为觉得我烦，他其实真正的，是因为“他是汉奸”才不想跟我走太近的。他骗了我。我既开心又伤心，接着便是愈发伤心。这一刻，我无比希望自己是个笨蛋，是个傻子，是个疯子，但我就是不希望被认为是汉奸，我不是啊，不是吗？

　　当我再一次顶着被骂的风险问妈妈关于爸爸的事时，她却对此避而不提。她总是这样。

　　其实我从未在意过这些事，他们说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我相信夏原也是，他也不会在乎这些谣言。有的时候我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这样他肯定会惩治一番那些造谣的人。但我马上想到，爸爸可能是汉奸。我始终觉得，爸爸不是汉奸，尽管我记忆里没有爸爸的身影，但这是一种莫名的感觉，他让你相信，他让你毫无来由地相信。也许他是被误会了呢？就连妈妈也误会了他？

　　但我后来想想，谣言几乎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因为谣言一旦开始，你越反抗，谣言就越热烈，比真相还更像真相。所以爸爸来了也没用。

　　当你反抗时，他们会说：既然你不是汉奸，或者对夏原说，既然你不是笨蛋，那你怎么那么在乎别人说你呢？当你不反抗时，他们又会说：嘿，看吧，他都默认了；当你费劲心思终于证明自己不是时，他们又会说：那又怎样，他是不是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