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法择》路折山

49、蚕岛（完）

　　小茹好像失去了一切反应的能力，站在高大植被遮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所以说啊，”齐里尔挑衅着看向唐琢和梁郁，“你们杀不了她。”
　　只要姚启的神经映射存在，即使小茹愿意赴死，她的精神也会下意识保护这具躯体。

　　“我劝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带着同伴跑吧。”齐里尔不甚在意地勾唇一笑，抬手随意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实事求是地说道，“这里的事情已经被你们报知给长洲基地了，我不会让蚕岛继续存在下去了。”

　　唐琢闻言，猛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明明是和梁郁一摸一样的容貌，这张脸却由于主人的阴鸷性格平添了几分张狂和狰狞。
　　“我在这里也留了一颗炸弹。”齐里尔随手指了指着做花房，“估计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引爆了。”

　　“砰——”
　　他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一声爆炸。
　　齐里尔听到，嚣张哼笑，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

　　唐琢恨恨咬牙，纠结地看向倒在一旁的秦家姐弟，眼下这情形，如果他们不能靠自己找到梦的主人，那他们就会永远被困在幻象里，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齐里尔不再看二人，转回头去寻找小茹。
　　却突然发现小姑娘已经不在原处了，此刻她正低垂着头，安静地站在那个掩埋了姚启骨灰的花坛边，无声地看着繁茂盛开的马缨丹。
　　齐里尔抬起脚，走到小茹身边。

　　“走吧，我带你……”
　　他的话没说完，卡在了嘴边，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小姑娘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刀，连血带肉刺进了齐里尔的身体里。

　　“你……”
　　小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强忍着眼泪，委屈极了。
　　她颤抖着手，把刀拔了出来。

　　刀没有刺中要害，齐里尔只是皱了皱眉，伸手要去拉她：“闭嘴，跟我走。”

　　“我不要！”小茹喊着，猛地后退两步想要躲开齐里尔的手，却不料脚下被花坛里的土包一绊，一下跌倒在地，压断了几枝鲜艳的小花。
　　一直坚强又勇敢的小姑娘就算看到父亲的尸体都只是红了红眼，此刻却不知为何再也忍不住情绪，“哇”得哭了出来。

　　“我讨厌你！呜呜……我讨厌你……”

　　明明她不讨厌他的。
　　是他把爸爸的尸体带回她的身边，是他给她建了这个大大的花房，是他给她找到了爸爸最喜欢的马缨丹种子，也是他在爸爸离开后的日子陪伴着她。
　　虽然他总让她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虽然他总和她拌嘴，虽然她叫他讨厌鬼……
　　但她真的不讨厌他。

　　可现在……
　　“我讨厌你！”

　　小茹情绪越来越激动，浑身战栗着翻身爬起来，伸手扶了扶那几朵被她压断的马缨丹。
　　可断了的根茎，无法复原。

　　小姑娘看着再次折倒的小花，落寞地放下了手。

　　“爸爸。”小茹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态，用极其轻微地声音对着眼前的小花说着，“小茹不想一个人了，可以吗？”

　　齐里尔闻言，眉头一紧，想要弯腰去抓跌坐在地上的小茹，可腰侧的伤口一疼，他没忍住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小姑娘已经歪倒在地。
　　她手里紧紧抓着一枝断掉的小花，口中一阵一阵向外涌着鲜血，胸前插着那把刺伤了齐里尔的刀。

　　“！”齐里尔顿时慌了起来，手忙脚乱要去触碰小姑娘，却被飞身而来的梁郁从后拦住。

　　“堂堂首席执行官，你就是这么草菅人命的吗？”齐里尔口中发苦，抬手挡住梁郁的攻势，急吼吼地喊叫。
　　梁郁充耳不闻，只是埋头攻击。

　　唐琢冲到女孩身边，将她小小的身体抱进怀里。
　　“谢谢你，对不起。”
　　这一刀，既是解放了蚕岛上所有被困入幻梦的人，也是让唐琢他们摆脱了手刃他人性命的压力，唐琢的道谢和歉疚发自内心。

　　小茹已经气息奄奄，她将手里的小花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看向唐琢。
　　“我想……留在这里……”小茹的声音小小的，像是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力气，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努力说着，“不要……带我走啦……”
　　“好。”唐琢点点头。

　　“替我……和……小乐哥哥……说声……对不起……”小姑娘想到被秦家姐弟两人，“我不是故意的……”
　　“家乐不会生气的。”

　　她费力转头，看向正在一旁打斗的梁郁：“那个锅锅……对不去……我嗯错了……”

　　血从女孩的嘴里涌出，话语都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唐琢还是听懂了——初见时，她把梁郁错认成了齐里尔，对他出言不逊，叫他讨厌鬼，于是她和梁郁说“对不起”。

　　“还有……其他锅锅姐姐……对不去……”
　　她还对所有被她困在梦里的人说“对不起”。

　　小茹还想再讲些什么，却被血液堵在口中，什么也说不出了，她只是又看了看被梁郁一刀砍中、狼狈闪避的齐里尔，目露担忧地皱了皱眉，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她不说，唐琢却看了出来。
　　七岁的小姑娘，离开了母亲，失去了父亲，经历了万千困苦，最后将所有的一切归咎于自己，却因为微末善意，谅解了真凶。

　　她对这世界抱以宽宥，到头来，唯独没有原谅自己。

　　小姑娘已经涣散了意识，连瞳孔都无法聚焦了，她头无力地歪在唐琢肩上。
　　唐琢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轻轻靠近了她的耳畔。
　　“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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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家欢和秦家乐猛然睁开眼睛，还有一些懵然。

　　幻象中的姚启和被抓回来、昏迷着的小姑娘被齐里尔推进手术室后，梦境就从头来过了。
　　她们姐弟俩一路跟着那名拉着小茹的高级研究员进入A-15实验室后，第一时间就杀掉了床上的姚启。
　　幻象还在继续。

　　秦家欢疑惑地蹙了蹙眉，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小茹。
　　如果这个幻梦的主人不是这名父亲，那另一个全程都在梦的视角中的人就只剩小茹。

　　秦家乐有些犹疑，不忍心下手。
　　秦家欢却没有顾及，她直接从实验台上抄起一把手术刀，先手起刀落结果了那个为了实验毫无人道地折磨父女俩的高级研究员，然后靠近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小茹。

　　幻象中的小姑娘目睹了父亲和研究员不知为何的“惨死”，吓得不轻，一脸慌乱畏惧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实验室。

　　她看不见秦家欢，可却能感觉到危险。
　　一双湿润的眼睛宛若受惊的小鹿，惊恐又无助地四下看着。

　　秦家欢狠了狠心，高高抬起手中的手术刀，就在即将挥下的那一刻，眼前小茹的身影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瞬间爆裂，炸出了一片浓重的白雾。

　　秦家欢和弟弟都是一愣，等再恢复时视线时，已然回到了进入梦境之前的玻璃花房。

　　秦家乐茫然地坐起来，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往四周看去，顿时如遭雷击。

　　原本气势汹汹朝他和姐姐冲来的姚启不见了踪影，突兀间也没看到本应在他们身边的小茹，只剩唐琢仍旧跪伏在那种满了马缨丹的花坛边，怀里像是还抱了什么东西。
　　而不远处，两个“梁郁”正打得有来有回、你死我活。

　　秦家欢显然也看到了眼前的状况，姐弟二人从地上窜起来，观察着事态正要靠近，忽见其中那个穿着染血白色长褂的“梁郁”在看到她醒过来的瞬间一愣，猛然看向唐琢的方向。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唐琢轻轻将怀里抱着的人平放在地上。
　　天蓝色的小裙子沾染了血污和泥渍，在红黄交映的花丛中，仿佛海岛陷落在血色的星辰之中。

　　秦家乐如遭雷击。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向花坛，唐琢站起身来，挪出位置留给秦家乐。

　　齐里尔看着那具小小的尸身，咬了咬牙，抽身就要离开，被梁郁一刀打了回来。

　　刀锋交错，金属撞击声炸裂，荡出尖锐的回音，梁郁每一次出手都带着雷霆般的压迫力，逼得齐里尔步步后退，他愤怒地挡下眼前的长刀，怒骂一声。
　　梁郁充耳不闻，步步紧逼，刀锋一转，骤然横在齐里尔喉间，冷冽的寒光映在他微微扭曲的瞳孔中。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长得一样吗？”眼看败局已定，齐里尔慌忙喊出，“你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吗？”
　　“放了我，我告诉你。”

　　梁郁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不想。”
　　说着，就要将刀挥下。

　　“轰——！”

　　外界猛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颤，尘埃被冲击波卷起，四散弥漫。

　　梁郁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回头，目光透过晃动的光影，望向爆炸的方向——这次的爆炸近在迟尺，仿佛就在花房之外！
　　刹那间，他心头警铃骤响，可已经迟了——

　　齐里尔嗤笑一声，抓住这一瞬的机会，身形猛地一闪，手腕翻转，刀刃如毒蛇出击，直取梁郁胸口。

　　梁郁堪堪侧身躲过，齐里尔趁机抽身而退，三五步远离对方，闪到了花房门前。

　　“很快研究中心主楼里的炸弹就要爆炸了，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哟。”齐里尔的声音哑哑的，有些狼狈，却仍旧带着一丝笑意，他猛地翻身后跃，迅速冲破花房的大门。
　　在他的身形遁入爆炸烟尘之前，他戏谑的说道。
　　“顺便告诉你们一声。”
　　“实验区的大门，我锁上了。”

　　齐里尔的身影很快消失，最后一句话宛如在众人心上丢下一颗惊雷。

　　他锁上了实验区的大门。
　　也就是说，那些沉睡的人即使醒了过来也无法逃离。

　　唐琢看了一眼守在小茹身边的秦家乐，不等他开口，秦家欢率先说道：“队长，这里有我。”

　　唐琢点了下头，拍了拍她的肩膀。

　　返回园区的路上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到处是爆炸产生的烟尘和碎石。
　　唐琢和梁郁以最快速度进入园区，从外看去，主楼大楼上有许多玻璃都因为暴涨的余波而碎裂，只剩楼体依旧，却也摇摇欲坠。

　　二人没有犹豫，冲进楼里。

　　楼中空空荡荡，那些实验样本扮作的研究员不知去了何处，此刻四下无声。
　　眼下时间所剩无多，他们也无力深究，经由一层会议室和滋滋冒着电光的病理电梯，再一次来到地下实验区。

　　电梯门缓缓打开，眼前依旧是那个巨大的更衣空间，二人来到一扇气密门前，果然如齐里尔所说，已经紧紧上了一道电子锁。

　　这一次，好在身边多了一个唐琢。

　　指尖电光流转，“滋啦”一声，电子锁应声而开。
　　不知是否是有人故意所为，门后的散气通道中没有再喷出麻醉气体，大门缓缓向后展开，唐琢即将迈出的脚一停。

　　其实，早在他们两个来到门前时就隐隐察觉不对。
　　太安静了。
　　这些被困在幻象里的人大梦方醒，应该是混乱、惊慌和畏惧的，无论是哪种，都不该杳无声息。

　　开门前，唐琢还以为是由于门的隔音太好。
　　可门开之后，唐琢才惊觉事情的走向不大对劲。

　　几乎所有人都睁着眼睛，可没有人动作。
　　无论男女、长幼，所有人都呆在他们昏迷时所处的位置，甚至有的人都没有坐起身来。
　　他们从昏迷中醒来，却没有从梦中醒来。

　　小茹说，他们会在梦里获得最渴望最希求的东西。
　　没有人能从这样的梦里解脱。

　　唐琢紧锁眉头，斟酌一瞬，不得不开口说道：“这里马上要爆炸了，必须尽快离开。”

　　无人出声回应。
　　他的目光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一双沉溺而麻木的眼睛，吊诡又慑人。

　　梁郁刀锋一横，将唐琢隐隐护在身后。
　　唐琢将声音又提高了些：“已经有人联系了各大基地，很快就能接你们回家。”

　　话音落，这些人始终无动于衷的眼神，变了。

　　不是回神——一道道呆滞的目光渐渐染上了不甘和绝望。

　　“我们不走。”
　　一个离二人不远的年轻男人开口说到，他已经形销骨立，眼神中却泛着一丝丝怀念和着迷，似乎在梦中见到了什么重要的人。

　　“对！不走！”
　　“我们不回基地，就要留在这里。”
　　“不回基地，我们不走！”
　　“……”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
　　曾经用来关押潜在进化者、开展非法实验的地下实验厂区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秘密堡垒，被眼前这些本该是受害者的人坚定地护在身后。

　　“我们的美梦为什么会消失？”
　　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甚嚣尘上的旷阔实验厂区突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门边的唐琢和梁郁，不甘渐渐化为愤懑、埋冤。
　　“对！我们怎么醒了？”
　　“是不是你们做的？”
　　“是不是你们！”
　　“就是他们，是他们破坏了我们的梦！”
　　“还我美梦！”
　　“我不想醒来，呜呜呜……爸爸妈妈……”
　　“……”

　　左边，一个男人怒目而视，猛地从地上窜起来扑向唐琢。
　　唐琢闪身要躲，却被身后一个少年挥舞着手臂截断去路，他不忍对这些没有完成进化的人们动手，只是竖起一道屏蔽电场挡下左侧的男人。
　　未曾想，另一边，那个他曾在会议室见过的女人手上抄着一根锋利的断钢筋朝他刺来，同时口中恨恨说着“孩子”什么的。

　　距离过近，唐琢已经来不及再造一层电场，抬手便要格挡。

　　刀刃划破气流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道鲜血自那女人伤口处喷出，不小心沾到了梁郁的眼角，清俊白皙的脸上染上一丝艳红，他冷冷地看着被割断手臂的女人脱力倒在一旁，嘶声力竭地哀嚎，然后将视线落向另外两个试图攻击唐琢的人。

　　众人被他的动作震慑住了，不再蠢蠢欲动。

　　就在这会儿功夫，外面似乎又炸响了一颗炸弹，引得这片实验厂区中四处掉落着碎石碎屑。
　　没时间了。

　　梁郁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但是唐琢在乎，那他帮唐琢把这些人带出去就好了。
　　至于到了唐琢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是怀念着旧梦苟延残喘，还是耽于幻象无法自拔最后自我了断……只要不在唐琢面前。
　　随便。

　　“两分钟。”梁郁拉着唐琢退到门边，声音冷冷的，却隐隐有着十足的压迫，“两分钟后还在厂区里的人，我替你们做个了断。”

　　嘴上说着“爆炸”、“死亡”，可不在眼前的鲜血淋漓终究威慑不足。
　　眼前那个断臂哀嚎的女人却不一样。
　　人，都是会恐惧的。

　　话音一落，顿时有几个在梦里沉溺不深的人率先冲出厂区，奔向病理电梯旁的消防通道。

　　从众是个可怕的人性，越来越多人向往冲去。
　　唐琢将其他的气密门一股脑全部打开，等到两分钟的倒计时归零，厂区的人几近走了八成。
　　剩下的……

　　梁郁看着他们恍惚滞愣的神情，对待外界的事情恍若未闻、未见。
　　他拉了拉唐琢的手。

　　唐琢轻轻叹了口气，回握住梁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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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

　　巨响将高高的楼体掩入硝烟，火光之中，这座将罪恶运行了二十余年的“囚牢”轰然倒塌。
　　在它不远，那座美轮美奂的玻璃花房也在爆裂声中湮于尘埃。

　　唐琢和梁郁站在远离建筑群的一片空地上，身后是那些被梁郁逼迫着跟随他们跑出来的人。
　　秦家姐弟也与他们会和了。
　　秦家乐情绪低落，手中还握着一朵沾了血的马缨丹。

　　“哒哒哒——”
　　远处的天边传来阵阵轰鸣。
　　一架架直升机出现在云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