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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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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一会儿很吵,一会儿又很静。
躺在病床上的严怀山又昏沉地闭上眼睛,就好像说完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严在溪似乎很怕他睡着就醒不过来,蒋诚走进去的时候他正难缠地拽着医生询问有没有针剂可以帮他保持清醒。
即便还很忙的医生依旧耐心地跟他解释:“这是正常现象,他需要休息。”
严在溪不依不饶:“他已经睡了三个月了……”
蒋诚眼疾手快地过去,把医生从严在溪手上拯救出来。
严在溪迅速从他手里抽出手,神色不佳。
“在溪,”蒋诚摆出比平时更加认真的表情看他,说:“让你哥睡一会儿。”
严在溪不再说话,他很快地偏转过脸,朝病床上的严怀山瞥了一眼,又看着蒋诚,说:“我先把孩子送回家,先不要跟其他人讲,麻烦你守在这里,别让任何人进来。”
他不笑的时候眼睛垂下去,看起来有些隐隐的凶,但正因为严在溪先前一直在笑,才很少被人察觉。
蒋诚郑重地点头,目送他单薄的背影在病房门外离开。
严在溪下楼找到载有严?汌的车子时,发现车窗是暗着的,他拉开车门的动作稍停顿了一下,随即打开车门对上小孩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司机见是他上车,也没有询问,只是恭敬地点头。
严在溪习惯性伸手去碰孩子的脸,在摸上去之前被司机悄声地提醒:“刚刚睡着。”
他只好作罢,矮身坐到小孩身边去,用很轻且疲惫的声音对司机说:“回家吧。”
司机是严怀山惯用的,车子开得很稳,人也很安静,不会窥探雇主的隐私。
车里很静,严在溪能听到小孩睡觉时发出极轻微的鼾声,很像还没长大的幼犬蜷在他肩窝午睡时从颇具弹性的粉鼻头里发出的呼噜。
在这样短暂密闭的环境里,严在溪在漫长的三个月里难得感到放松。
由内而外地感到轻松,他连头皮都松懈下来,在公司与医院不得不紧绷的面皮也变得松弛。严在溪不适应地耸动颌骨,他脸上戴着的面具终于掉下来了。
他静静地看着严?汌睡着的柔软面孔,小孩的皮肤上总是闪烁着一种毫无瑕疵的光亮,街灯高悬落下的亮点中,有细小的绒毛从白色的肌肤里生长出来。
严在溪看到他因为压下脸颊肉的睡姿,有几滴晶莹的口水淌出来,忍不住发出很低的笑声,他伸手去拧小孩的鼻子。
其实没有多用力,但严?汌睡眠质量不好,很快安静地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看人的时候和父亲很像,用平淡的表情表达“你好幼稚”,让严在溪没由来地想到严怀山无奈又冷漠地看着他的目光。
严在溪尴尬地摸了下鼻尖,拿来纸巾把他嘴角的口水渍沾走。
严?汌对他道谢,但声调没有多少起伏。
严在溪嘿嘿笑着问他:“为什么这么累?晚上去树上摸鸟蛋了吗?”
他没有做父母的经验,甚至还觉得自己也还是一个小孩,不会像严怀山那样以父亲的口吻和他沟通,语气和行为都不太靠谱的样子。
小孩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我在学习。”
严在溪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因为严怀山突然的事故而逼着自己硬撑下辰昇的大梁,每天早出晚归,其实和他并没有多深入与很长的相处。
他听到严?汌这么回答,很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你才几岁就这么刻苦?”
可能是觉得他的声音有点聒噪,小孩微微皱起很淡的眉头,先认真地竖起手指回答了他已经四岁,这次他倒没有多竖一根,而后说:“我要快点长大。”
严在溪抱着肚子笑倒在座位上,好在司机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车仍旧平稳开在路上。
严?汌默默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二伯,实际上的母亲,没有讲话。
严在溪笑得嘴角都酸疼,他抹了抹眼角里跌出来的眼泪,捂着抽痛的小腹缓着劲儿:“你为什么这么急着长大?”
“长大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小孩这么回答他。
严在溪还在笑,不过从大声变得小了一些:“明明做小朋友更开心好不好。”
小孩看着他,不讲话,表情有点微妙。
严在溪揉乱他一丝不苟的头发,看着鸡窝一样扬起的发丝,很满意自己的手艺:“这样看起来更符合你的年龄。”
严?汌似乎颇感无语,扭过肉乎乎的小脸蛋,看着窗外。
严在溪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以视线骚扰“安静的美男子”。
可能是他盯了太长时间,小孩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完全不可靠的母亲,问:“你不喜欢长大吗?”
严在溪被问得一愣,他脸上的笑容弧度稍小了一些,用力地点头:“大人的世界有很多烦恼,我希望永远做你这样的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小孩有他自有的观点:“我长大了,长大的大人可以保护别的小朋友。”
严在溪“哦”了一声,说:“那你是想做正义的使者。”
小孩不明白他怪里怪气的话,眨了下大眼睛,不再讲话。
严在溪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本日记本和一根笔,写了几句话——
【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但其实还是一个小笨蛋,哥你醒来以后绝对跟我想的一样】
自被绑架回家后,严?汌就与先前不大相同了。老实说具体哪里不同,严在溪也不知道,他只是听陪小孩一起长大的佣人这么讲。
有个年事稍大的女佣还抹着眼泪对着严在溪说,如果大少爷现在醒来,也会讲小孩长大了。
她说着,眼泪就掉出来,捧着面无表情肉敦敦的小孩心疼地骂道:“哪个遭天谴的东西敢绑架我们小少爷,我们可怜的大少爷,命苦啊……太苦了……”
严在溪摸摸鼻子不讲话。
但他对于孩子的了解实在不多,全部的认知都来自于严怀山看似不经意的透露。不过他们都说不同,严在溪也就潜意识地开始留心。
严怀山昏迷期间,他无论是主观还是被动,都和严?汌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
严在溪有写日记的习惯,也跟每一个精心挑选画具与相机的美术生和摄影师一样,他会依照类别购买喜欢的记录本。
譬如要记喜欢的食物,严在溪喜欢用淡黄色封皮的本子;若是记录日常,则是更耐看的白色;如果不为人知晓,就一定要配上一把带锁的本子,说明心里有鬼。
但在面对严?汌时,严在溪在挑选日记本上屡次为难。
他试图选购一本看上去既可爱又符合小孩个性的日记,可购物网站里多达32183条商品中,完全没有一本可以用来记录他的小孩。
也是在严在溪浏览商品页面苦恼地皱眉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他的小孩。
他没有经历过初为人父母时满心欢喜地为小孩挑选合适的婴儿衣,也不曾从成百上千双同色不同款的小鞋子中找出最适合小孩脚丫的一双。
为他的小孩挑选日记本时,严在溪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他哥顶着一张面瘫脸,一身黑色西装去色彩缤纷的婴幼儿用品店挑选温馨又柔软质地的用具。
实在是难以想象,严在溪在床上笑得哈哈打滚。
等他来回翻滚三次后,突然完全安静地躺在床上,手臂覆盖在脸颊,温热的眼泪自眼眶淌出来,顺着挺直的鼻梁一路向下,打湿他的领口。
严在溪觉得自己缺失想象这种天真烂漫的能力。
他想象不到严怀山的苏醒,想象不到两人未知的结局,想象不到他们兄弟通奸是否真的会有未来。
但他哥告诉他有。
总会预先设想最坏结局然后选择逃避的严在溪只能选择相信。
严在溪把小孩完好无缺地送回家。
他被卷入那场三方博弈的绑架后没有再想过要把孩子送到别的家庭去,没能成功杀死小孩的父亲震惊于大哥的车祸选择停手,而严在溪也同样对父亲四年间试图暗杀小孩的次数,与文姨和二姐一同想要丢弃这个孩子的多个计划感到心惊。
在严怀山与小孩的住所中,严在溪弄清了他们与严家人分居的真相。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但喜欢小孩的只有严怀山一个。
四年里,严怀山为了保护这个本不应存在于世的孩子付出了比他能察觉得还要多得多的努力。
囊括严在溪在内的所有人,其实都不理解且不接受严怀山近乎固执的坚持。
肖像严在溪与严怀山的孩子在一天天健康长大,在知情人的眼里他就像一个日渐茁壮的罪恶果实,时刻昭示着严怀山对着亲生兄弟所犯下的恶行。
对除了严怀山以外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受到期盼才降临于世的孩子。严在溪的人生规划里从没有过孩子的身影,他也不曾想过自己会为兄长诞下一子,甚至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厌恨,试图去忘记小孩的存在。
但现在,严在溪选择做出妥协,妥协给大哥为他做出的第三个选择,也妥协给这个他无法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孩子。
诸多行为都表现出严在溪的接受。
比如小孩现在正脱个精光准备洗澡,被突然抱着一个粉蓝色浴盆的严在溪叫住,他笑得开朗,说:“这是爸爸给你买的小鸭子澡盆,我们去泡澡吧!”
他最近迷上网购,杂物间里每天都在堆积新的商品纸盒。
手里抱着的巨大澡盆是刚刚到家拆出来的。
小孩没有纠正他是“妈妈”的事实,他过去接受的惯例正被严在溪每天以稀奇古怪的方式扭曲。
譬如小孩一直叫的爸爸,在妈妈的嘴巴里成了妈妈,而爸爸口里的妈妈又成了爸爸。
这个事情很拗口,也会损耗脑细胞,好在小孩是个聪明的小孩,很快地记住。
严在溪热衷于用黄色鸭子的喷射机在他湿漉漉的黑头发上堆积很多蓬松的白色泡沫,又点在小孩的鼻尖和胸脯。
小孩问他是不是在玩玩具。
严在溪毫无自知之明地把手里吹泡泡的鸭子塞给他,不以为然地撇嘴:“明明是你想玩。”
小孩默默地看他。
过了一会儿,严在溪天然地又笑起来,用泡沫在小孩头上捏了个不成形状的鸭子。
小孩明白过来,黄色的鸭子喷射机真的是爸爸给他的玩具,而他是爸爸的玩具。
他不想成为大人手中的玩具,顶着寡淡的小脸,问:“妈妈什么时候醒来?”
严在溪的笑容一顿,帮他把头顶岌岌可危的泡沫小鸭子扶正:“刚才醒来了一段时间,又睡着了。”
“那你应该去陪着他,”小孩想要摆脱他的“玩弄”,“妈妈会很想你陪在他身边。”
他适时地补充:“他每天都会带我去看你的照片。”
严在溪美滋滋地想,他哥果然是个闷骚怪。
他拿浴巾给小孩擦干身体,被小孩带着去他们每天都去思念自己,摆放自己照片的房间。
一推开门,好大一张佛台,好黑一张照片。
严在溪人生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参加他哥毕业典礼时西装革履的合照被裁剪出来,裱框在墙上。
严在溪的脸色有点黑,他低头看着小孩,小孩仰脸看他。
严怀山苏醒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严在溪从年纪轻轻被摆上佛台的现实走出来,哄睡小孩驱车返回医院的路上,听到车载电台传出顿挫的声音:“据悉,辰昇集团首席财务官严怀山已于今日下午早些时候苏醒……有关十五亿绑架案警方……严怀山的车祸是人为还是意外还需……”
严在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音量扭到最低。
他还没有靠近医院正门,就已经看到医院门前被各路车辆堵得水泄不通。
医院派出了比平时更多的保安维持秩序,严在溪急急忙忙把车停在路边跑去医院,他准备搭乘电梯的时候,看到已经有不少挂着记者牌的媒体工作者在挤电梯。
严在溪没有犹豫,推开身旁安全通道的小门,几步并做一步跑上楼梯。
他赶到十一楼的时候严家雇佣的安保正在做清场行动。
家里人几乎都赶来了,往常这种场面几乎只有在家族晚宴才会出现。
“无关人员禁止入内,请配合。”
严在溪被人拦在安全线外,他身旁有几个同样挣扎着的记者。
“让我进去!我是——”严在溪从楼梯跑上来,额头有很多汗,样子很狼狈,和□□余人的衣冠楚楚不同,没有人把他看在眼里。
“我是他弟弟!!!”
严在溪讲话大喘气,拦他的保安动作停下来,他身边的记者也一脸惊愕地看着严在溪。
严家的人大多出人头地,不是政要商贾,就是娱乐明星,严在溪的脸不在各位同僚的检索库中,他们你看我我看你。
严在溪喊得声音很大,震得走廊都颤了两下。
门口接待众人的蒋诚听到他的声音,急忙走过来从保安那里认领了严在溪。
蒋诚敏感地察觉到有记者拿相机拍了严在溪的照片,他伸手替严在溪挡住脸,被严在溪推开。
严在溪逐渐平稳呼吸,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整理了衣服的褶皱,在严怀山病房门前适时地停留给他们拍照的时间。
蒋诚错愕地看他:“我以为您不想过度曝光。”
“以前确实不想,那样会和这个家牵扯太深,”严在溪笑了一下,他同蒋诚讲:“现在必须要有所牵连,才能站在我哥身边。”
他故作轻松地说完,立刻皱眉盯着蒋诚:“不许说‘你真的长大了’。”
蒋诚无奈地失笑,送他进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对严在溪叹息:“你选择陪你哥入局,你们往后会很难的……”
严在溪却好像截然没有听到,扭正衣领,朝众人簇拥的病床走去。
病房内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严怀山身上,有好的,期盼他完全康复;有不好的,诅咒他一睡不醒。
没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严在溪的存在。
他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之间,挤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有人猜测严怀山的腿受到的损伤是永久性,语气笃定地好像就连他投胎转世都再也站不起来。
严在溪缓而慢地眨动柔长的睫毛,他的西服又被人蹭皱了。越走近病床,医生和人交谈的声音越清晰。
严在溪停住脚步,他看到正围在病床前的家人,严左行正一言不发地听着文铃与医生的沟通,严虹则依靠在丈夫身上,手拳得很紧。
而严怀山醒着。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一块被挤压变形的车门刺进他右腿内侧,再往上一些会挑破大动脉……”医生时断时续地同文铃说,文铃攥着丝绸质地的手帕在眼角拭泪。
严怀山一厢情愿的自毁中,严在溪其实毫无过错,但他就是抬不起头,挺不起胸,光明正大地走到大哥的病床前当着全家人的面用寻常兄弟的口吻说:“哥,等你好久,终于醒了。”
“过……”
严怀山的声带肌肉仍旧虚弱,使不上多少力气,但他开口就能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
文铃握着他的手,有眼泪滴在严怀山浮起青色血管瘦削的手背上,严左行虽没有表现,但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因自己而意外致残的长子。
“过来……”
严怀山吞吐都很用力,他躺在床上的三个月瘦了许多,脸颊凹陷,喉结也不自然地凸起来,像树枝上怪异生长的脓包。
他看着严在溪的方向,声音很轻,不含任何向人施压的魔力。所以究竟来或是不来,好像全都由另一个人来掌控。
有很多双眼睛盯在严在溪身上,严在溪可以顶起任何一个人的视线,但仅凭文铃一个人就足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垮。
严在溪垂着目光不敢同文铃对视,面色苍白地走过去,手脚差点同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紧张和局促。
在场也有不少人心中猜测严怀山的车祸会是严左行的私生子一手造成,但严在溪现在站在这里,他们又觉得不是。
高跟鞋碰撞在地板发出怪异的尖响。
在文铃推开严在溪的手前,严怀山先握住了弟弟的手。
严怀山的手薄了。
这是严在溪脑海里浮现的第一想法。
不似以往宽厚温热,严怀山的手发冷,隔着两张很薄的皮肤,严在溪感觉到他掌心的骨骼磨在手腕上,因为捏得用力,所以有一些的疼。
“哥……”
严在溪应该生气,他觉得他必须要愤怒,无论是严怀山强势的威胁还是他的利用。
但严在溪没有生气,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动。
既不敢当着家人的面回握兄长的指骨,也不想从严怀山轻微颤抖的掌心下挣脱。
他像只在一切生物齿牙前张牙舞爪的拇指蜗牛,可供养他生长的蜗牛稍伸出长角,他便偃旗息鼓,重回卵壳。
房里的人都看着他,严怀山也看着他,不过每一个人目光中饱含的情绪都不大相同,严怀山则是所有不同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大病初醒,严怀山面对所有人,面对弟弟说的第一句话。
“瘦了。”
当着双亲的面,严怀山从前总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他与众不同。
就像严怀山每年都会送给严在溪的相机,和每年总送给严虹的钢笔、送给母亲的彩宝、送给父亲的古董,他们总默认严怀山无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漠。
但就连严在溪在内的家人都不知道,只是因为严在溪的相机,才有了严虹的钢笔,母亲的彩宝,以及父亲的古董。
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
严在溪向来不是安全感丰盈的人。
而严怀山又总在貌似给予他独一无二的时候,又似有若无地疏远。
严怀山说他是高飞的风筝,但严在溪觉得他哥才是那根总扯得风筝心律不齐的线。
绑在树上的线要给风筝自由,结果等风筝飞远了,线又讲他不愿意了,他讲他只有那一个风筝,如果风筝真的飞走了,他这根线会孤苦而死,不如现在就烧断吧!
但他们生来就连在了一起,线如果没了,风筝也活不长久。
行吧,行吧。
风筝飞得低了一些,线是捆在树上的,只能由风筝来靠近了。
严在溪在严怀山的手脱力时先一步回扣住他的手指,两个人指骨贴在一起,像合抱的树。
“哥,你——”
话卡在嘴边,严在溪不知道要讲什么,因为想讲的话太多了,找不到最想先讲出口的那一句。
众目睽睽下,声音顿住的严在溪突然俯下身去,凑近了严怀山一点。
他用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抹过兄长的眼角,很认真,眼皮都没有颤抖,也很缓慢,指尖擦过严怀山长且发黑的睫毛。
“哥,”严在溪露齿笑了,一颗发尖的虎牙抵住嘴唇,“这里有一根睫毛。”
他抬起摸过严怀山眼角的那根手指,得意的笑起来,像从海滩沙堡挖出蓝色海螺的小孩。
他们在病房里待了没多久,有另一位医生敲门走进来,提醒各位注意探视的时间还有五分钟结束。
陆续有人从病房离开,他们来之前房间还很空旷,人走了,留下许多包装精良、饱含露水,将角角落落都塞得很满。
严在溪坐在病床旁靠窗摆放的圆凳上,只是因为严怀山没有放手。虽然被人看到可能会引起疑惑,但严在溪不愿意想那么多,也不想去试想。
严左行去送别前来探望严怀山的合作伙伴,严虹和丈夫则替父母告别其余千里迢迢赶来的亲朋。文铃和一个前来拥抱自己的女性闺友互道保重后,就亲自拿起一条软帕在水盆里沾湿,动作温柔地擦拭儿子的眉眼。
严怀山在这个过程中,视线不转变地看着母亲。
文铃擦得很慢,等手帕稍干,再次投入水中,又贴上严怀山的面颊。
严在溪不敢发出很大的喘息,他抿着发白的嘴唇耷拉着脑袋,耳边听到布料与皮肤摩擦时发出簌簌的响声和文铃近在咫尺的呼吸。
说老实话,严在溪已经在想象文铃突然捧起水泼在他头上,或是扇来一个巴掌。
好像这一秒后的下一秒他切合实际的幻想就会印证,所以严在溪每一秒都感到紧张,像缺乏氧气的罐子,每一次的呼吸都在朝窒息靠近。
终于,文铃擦完了。
她一言不发地把手里的帕子放回水盆,护士长进来催促他们离开病房。
护士推了含有安定成分的止痛药物,严怀山的眼睛快要闭上,但他还是以一种近乎于执着的视线同母亲对视。
严在溪感到喉头的钩子开始紧绷,他耸动了喉结,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开口。
但其实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哥既不需要他给出荣华富贵与家财万贯的诺言,虚无地和文铃承诺会给她儿子的天长地久或海誓山盟就连严在溪也觉得可笑。
或许是在还很小的时候目睹了母亲的死亡,这种绮丽又斑斓,以死亡为底色的色彩贯穿严在溪的人生。
他是个很悲观的人,没有人能保证可以陪伴爱的人活到很久。在他奢想与他哥陷入热恋前,严在溪先幻想与严怀山的分别。
情侣分手、夫妻离婚,或许还有成为朋友的可能。
可从来没有什么人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发布在论坛或是出版一本书籍,告诉他们亲生兄弟感情破裂后是否还能从爱人变回家人。
在成为爱人前他们早已经是家人。他们活着,相同的血液正流经他们身体的每一根细小血管;他们死了,焚烧炉里的骨头也会烧成相同的灰。
所以这是悖论。
护士长第二次来敲门的时候,严在溪鼓足了勇气开口:“妈——”
“就这样吧。”
文铃比他更快地说。
严在溪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眼眶下意识睁大,眨了眨,看起来有点呆。
严怀山握着严在溪手腕的虎口紧了一下,他看着母亲,极轻微地点了点下巴,干涩的嘴唇碰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谢谢。”
文铃可能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等到自己样样都佼佼不群、出类拔萃的亲生小孩会躺在病床上,虚弱到连一句“谢谢”都无法出声,她的眼睛里很突然地蓄满泪水,飞快地看了一眼严在溪,强忍着泪水,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们都不要说后悔。”
严在溪已经做好了永生永世成为文铃面前罪人的准备,他没想到文铃会在这时松口。
护士长又来催促清房。
文铃拿起手包踩着红底的高跟鞋,整理了垂落颊畔的发丝,仪态优雅地走了出去。
严在溪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去。文铃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材,这几十年来都保养的很好,与严在溪第一次在那个下着阴雨的洋房遇见她时的背影几近重叠。
文铃家里是世袭的贵族,严怀山的优雅精致,从容不迫,以及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都遗传自她。
“哥,是不是除了你用命去赌……”
严在溪转过头去,看着严怀山,很轻地讲话:“从来就没有别的办法?”
严怀山再次陷入沉睡前,缓慢地朝他眨眼。
他握着严在溪的手松开了一些,但拇指与食指还像一个缺了口的圆,挂在严在溪纤细的手腕上。
严在溪抬起另一只手,轻到虔诚地将他的手放回床上,他起身时侧眼看了下病房窗外。
天快黑了,阴沉的颜色,病房里的亮光在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身影。
严在溪拥有的爱少得可怜,严怀山想和严在溪在一起,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秘而不宣,甚至不需要严在溪哭天求地,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囚禁在于他们而言都很遥远的一座海岛,这辈子都不会被人发现。
严怀山获得的爱多到泛滥,严在溪想和严怀山在一起,方法少得可怜,除非严怀山愿意,他才能偷来一段很少的时间,躲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曳尾涂中。
护士长第三次来的时候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严在溪能感觉到她因为顾忌病房主任的身份,耐着性子道:“麻烦快点离开。”
他倍感歉意地欠身,拿起椅背上挂的外衣从病房里轻手轻脚地跑出去。
护士长把灯关了,只留下病床床头一盏幽微的小灯。
严在溪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看到缜密运行的冰冷仪器、更远处死气沉沉的天空、举目苍白的病房装饰,严怀山正陷入柔软羽绒枕的模糊的睡颜。
第二天是公休日。
严?汌不用去上幼儿园,虽然以严在溪还停留在石器时代的育儿观念来看,幼儿园本来就可有可无。
严在溪没有先征求严怀山的同意,准备带小孩去医院探望他的“母亲”。
严?汌在出门前问了一次:“有没有告诉妈妈我们要去?”
严在溪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
严?汌在乘车的时候又问一次:“妈妈知不知道我们会去?”
严在溪假装没有听到。
严?汌在踏进病房门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不发一言地抬起头,用黑潼潼的眼睛看他。
严在溪抿了下嘴巴,指尖轻轻在他软鼻头上压了一下,好笑道:“他不是你的老师,也不是你的老板,为什么来看妈妈还需要准假条?”
小孩古板地皱了皱浅眉头,不是很赞成地说:“这不合规矩。”
严在溪想说放屁,但是他忍住了,问:“你平时在家做什么事都要合规矩吗?”
小孩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动了动软嘴唇,一板一眼地开始跟他讲在家里的规矩:“不能离动物太近,不能闹脾气,不能藏小刀,不能——”
“停!”严在溪把他多到一个羊圈都圈不完的不能打断,皮球一样轻轻拍了拍小孩蓬松的头发,不可置信地问:“不能离动物太近是为什么?怕有寄生虫传染给你吗?”
小孩很乖地摇头,白乎乎的脸上是毫无杀伤力的婴儿肥,他讲得很认真:“妈妈担心我会杀死它们。”
严在溪的话顿住,他想到初次见面时那只被捏碎的蝴蝶。
“所以是希望你要好好爱护小动物呀,”严在溪勉强地笑起来,蹲下去和小孩面对面对视。
小孩还是摇头,他把大人的话记得很牢:“这样不会被太爷爷、爷爷、奶奶、别的很多人、还有你喜欢。”
严在溪扶额,他觉得这种逻辑乍看无错,只有细思才能极恐的道理必然是出自他哥之口。静了几秒,严在溪觉得完全冷静不了。
他深呼吸从地上站起来,重新牵起小孩的手,在进房门前,还是用小孩可能听得懂的话,说:“你还很小,不需要去考虑大人的喜欢和不喜欢。不想你碰小动物,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到可以单独和他们在一起的年纪,如果你想和他们玩的话,以后我都可以陪着你。”
“以后?”小孩难得懵懂地张大眼睛抬头看他,下巴从叠了几层软肉的下巴颌里出来,像刚从烤箱里出来膨胀绵软的山形吐司。
严在溪觉得他这样子很傻,用手去揉小孩的脸蛋,笑着点头:“以后就是有很长很长时间我们都会待在一起。”
“那妈妈呢?”小孩问。
“我们三个以后都会在一起。”
严在溪耐心地回答他。
小孩“哦”了一声,不再讲话。
不过他主动伸出很短很圆的小手指,牵住严在溪的半个手掌。
严在溪顺着探视窗看进去,替严怀山例行检查的医生开始收拾东西。不多时,他推门走了出来。
门还没有完全合上,严在溪眼疾手快地用胳膊卡在门缝之间。
随惯性关上的力道比他想的要重,严在溪咬着舌尖“嘶”了一声,五官狞成一团。
“还是这么急躁。”
严在溪转着胳膊本能地抬头去看。
严怀山静静地靠坐在半升起的病床上,那双深邃的、藏起漩涡的、海一般的深蓝色眼睛里投射出很轻很轻的目光,注视着严在溪天真的、清澈的、明亮夺目的美丽眼眸。
严?汌放开牵着严在溪的手,走到离严怀山床边不远,但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去。
严怀山问:“怎么把孩子带过来了?”他是问严在溪的,但却看着小孩。严在溪看出他目光中隐隐指责小孩不该答应和他过来。
严在溪不满意地撇了嘴,但还是走过去将手放在小孩稍圆肩头,对严怀山说:“我没告诉他要去哪里。”
“爸爸告诉我了,”小孩没有波动地戳穿他的谎言,又转头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对严怀山讲:“但是我问过爸爸有没有征求妈妈的同意。”
撒谎精严在溪气得在他背后吹鼻子瞪眼,严怀山安静地看着他,等小孩转过头的时候,严在溪又把怪里怪气的表情收了回去,讪讪地笑,但说出的话理直气壮:“我觉得他一个人在家好无聊,他又没有朋友可以聊天,我来医院看你的话他就又变成一个人了,你不觉得这样很孤单吗?”
他讲的好像充斥死亡的医院是一片很适合带着小孩子去亲子游,可以喂胖羊驼和矮兔子的农场。
严怀山从他脸上把视线移走,隔着墙壁上的探视窗看了眼外面守着的保镖。
门被人推开。
保镖双手放在下腹:“先生。”
严怀山的语调并不强烈,很淡地扫他一眼:“清理一下医院的监控,让外面的记者把孩子的照片删掉。”
保镖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这两天楼下有一些守着的记者和狗仔,”严怀山把话说得毫不避讳,他先是看了眼小孩,又注视着严在溪的眼睛,“前不久刚发生过高额赎金的绑架案,短期内还是注意一点。”
严在溪感到哑然,他想事情总没有他哥周全。所以严怀山被捆在他的谨小慎微里,而严在溪又因他的粗枝大叶失去很多。
“好,哥,”严在溪垂着脸,从严怀山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愧疚,“对不起,我下次会小心的。”
严怀山本来不打算解释,但他静了几秒,还是淡声开口:“我没有在怪你,你确实是为孩子考虑。”
严在溪的脸稍稍抬起来一些,但只是缓慢地点头,嘴巴抿成直线,眼神也黯淡下去。
严怀山把目光看向小孩的方向,神情平淡地对他抬手。小孩也同样没有很多表情地朝他靠得更近了一点,等到足够他伸手就能抚摸到小孩毛茸茸的脑袋,严怀山轻轻拍了下他的头。
小孩则安静地叫道:“妈妈。”
空气瞬间一派寂静。
他第一次叫的时候严在溪没有注意,这次完完全全听了进去。严在溪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七彩斑斓,惊恐、想笑,还夹杂着一些很窘的难以描述的情绪在。
他脸上短短一秒就出现了十种表情。
严怀山却毫无波动地应了下来,问:“是请假来的吗?”
“不是啊!”严在溪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得意情绪,抢先回答:“是公休日才让他来的,不是翘课哦。”
他只剩下一句“这次没理由教训我吧哈哈哈”没有说出来。
小孩嘴边的回答被他抢走,仰着脸看他,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硬生生被严在溪看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意味,他只好闭上嘴。
“今天幼儿园不上课,我的闹钟坏掉了,爸爸很晚才叫我起床。”小孩声音很轻地撅了下嘴巴,好像不让他上课是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再者说了,幼儿园的课有什么好上的?
退一万步讲,去学校上学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但昨天晚上偷偷弄坏小孩闹钟的严在溪很识趣地没有讲出来,他只是小心眼地在心里腹诽,然后恰到好处地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单纯无害地看着严怀山,抿起嘴巴有点讨好的笑。
严怀山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跟小孩说:“我会让人再给你买一个新的闹钟。”
小孩严肃地点头,说:“谢谢妈妈。”
“不用、不用,”严在溪连连摆手,他牵起小孩很软很绵的手,试图证明给严怀山看,小孩也站在他的阵营:“我们一会儿就去买新的,之前那个像块铁一样,一点也不适合小朋友。”
闻言,严怀山先垂下目光和小孩对视,小孩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他又看着严在溪,说:“也好。”
不过严怀山叮嘱道:“让两个人跟在你们后面。”
严在溪和小孩又陪了严怀山一会儿。
但其实严怀山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他躺在床上处理积攒了三个月的公务文件,严在溪兴致勃勃地和小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给他讲长发公主的童话。
“你喜欢吃莴苣吗?”严在溪的故事讲了开头,就很突然地岔开话题,皱着眉头问小孩。
小孩不知道莴苣是什么,他摇了摇头,正准备讲话。
“我也不喜欢,”严在溪一脸认真地跟他讲,“为什么巫婆不能种面包呢?我喜欢吃肉,你说为什么童话书里没有一个可以种出绵羊的巫婆呢?这么看来这些巫婆的魔法也不是很强嘛……”
他想到烤肉,舔了舔发红的嘴巴,抬头问正在办公的严怀山:“哥,你喜欢吃莴苣吗?”
严怀山看了他一眼,又扫了眼旁边感到莫名其妙的小孩,没什么表情地说:“他不喜欢听童话,我也不喜欢吃莴苣。”
“啊?哦哦,好。”严在溪傻愣愣地低头看着小孩,把手机收了起来。
严怀山重新把注意放回文件上去,不过这次严在溪和小孩那边变得很安静,他只能听到签字时凌厉的笔锋,又签了两份文件,严怀山落笔的动作顿住,看向严在溪的方向,对上他抿紧嘴巴,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脸。
严怀山没有停顿的很明显,一秒后,冷淡地问:“有什么事?”
严在溪被封印的嘴巴又解开,大喘了一口气,突然问:“哥,就是比赛的事情,你最后是怎么处理谢呈的?”
这对严怀山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他重新抬笔在下一份文件签好字,漫不经心地回答:“禁赛三年。”
严在溪略微感到诧异,问他:“就这样而已?”
严怀山用更平静的口吻重读他的话,把问句变成了陈述:“就这样而已。”
他说完,又反问严在溪:“怎么了?”
“没事儿,”严在溪无所谓地挥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太便宜他了……”
不过他又看着严怀山的眼睛,说:“算了,听人说他偷作品的事情在嘉青的圈子里都传遍了,最近几年也没人见过他,估计他也没脸留在这里。”
“是吗?”严怀山漠然地问,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严在溪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放回小孩身上,可能真的只是忽然想起来才问了。
严怀山重新低下脸浏览文件,动作自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严在溪偷偷瞄他的视线垂下去,心脏跳得很快。
他一直有问徐念茹有关谢呈的消息,如果可以严在溪其实很想和他见一面好好聊一下当年的事情,但徐念茹一开始告诉他谢呈已经去了其他城市的摄影公司,等严在溪追问又变成退出摄影行业,之后又变为不在国内。
或许是严在溪逼问的太频繁,徐念茹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复消息后,忽然有一天告诉了他实情。
谢呈的眼睛没有了。
不是模糊了、不是暂时失明了、不是永远瞎了,是真真正正的没有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徐念茹也不是很清楚,她只告诉严在溪,谢呈眼睛被挖走后她去医院探视过一次,谢呈眼睛的位置还绑着纱布,他哭不出来,有一些血从眼眶渗出来。
谢呈哭着跟她讲,一个摄影师没有了眼睛,还怎么拍照?
他出院后,徐念茹就再也联系不上谢呈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何处,做着什么样的工作。
徐念茹在电话里安慰严在溪,之所以不告诉他是怕他会瞎想,在谢呈这件事上感到愧疚。
严在溪听完大脑一片混乱,他有很多关于谢呈眼睛的猜想,但最终无一不指向大哥。
大哥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吗?
严在溪心跳不自然地加快。
但他问了,严怀山又如实地回答。
严在溪不想再追问。
严怀山的探视时间延长到了一天三个小时,严在溪和小孩用掉了三个小时中的两个小时五十九分钟。
严在溪牵着小孩和严怀山道别,两人准备离开。
小孩先走了出去,保镖守着他。
严在溪却在门口停下脚步,他放开小孩的手,前所未有的正经:“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小孩看着他,乖巧地点头。
严在溪重新推门进去,将门严丝合缝地合上。
不过他没有走过去,隔了一段距离,望着严怀山的方向:“哥。”
严怀山从文件里移开注意,抬眼看过来,没有讲话,他等着严在溪讲。
“谢呈的眼睛是你找人挖掉的吗?”
严在溪不想问,但不问又不是严在溪。
严怀山安静地看着他,看了有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严在溪紧张到心脏像一条脱水的金鱼,频繁甩尾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艰难地吞咽了口口水,发出咕咚一声明显的响动。
“不是,”严怀山靠着有消毒水味道的柔软靠垫,自然地问:“为什么这么问?他的眼睛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严在溪努力撑起嘴角,冲他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不是你就好,我就是问问,那我就先带他去商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背手去摸索背后的门把。
严怀山还是看着他,目光平静:“蒋诚说你没有打开那封信。”
刚拉开一条缝隙的门又重新合上。
严在溪愣了一下,点头如实回答:“没有,我把它烧了。”
“我想等你醒来后亲自告诉我,”他看着他哥,低声说,“那里面写了什么。”
“胆小鬼。”
严怀山没有什么表情,说。
“啊?”
严在溪疑惑地看着他。
严怀山声音平稳地重复:“信里写的是‘胆小鬼’。”
严在溪的面孔一点点变得很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羞恼,他红到耳根的时候,突然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对严怀山扔下一句话:“我才不是胆小鬼!”
说着,牵起门外一脸茫然的小孩,气冲冲地走了。
房内,严怀山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很淡地笑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审阅下一份合同。
严怀山的信
【小溪,收到这封信时哥应该已经生死未卜。如果我从命运手下侥幸活下来,你应该知道你再逃不掉。但倘若我未能胜利,你不需要感到自责,我也不会让他们在我离世后为难你。只是命运如此,它始于我,也应当由我来了结。
我死后,你会继承我名下的所有财产(蒋诚和律师会对你公证)和那座在来年竣工的游乐场(预计每年收益在20亿美元)。同时,哥希望你成为孩子的抚养人。远离严家的人,好好地把他抚养长大。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会喜欢他的。
哥曾说过,初识时你并不讨我喜爱,但你不知其实那时哥对你深恶痛绝。我曾想过许多次,假若一开始就没有你,或我现在亲手将你掐死,或许一切都不会偏离应有的轨迹。你说哥是你的天使,但你不知你却是将哥拉入炼狱的心魔……
但事情已经发展至此,多说再无意义。
接下来我交代的事情,你必须严格照做。
金桂枋,我房间的书房里,书桌左侧第一个抽屉里有一把钥匙,你拿到后到我与孩子现在居住的房子里去,打开我房间的红色保险柜,里面有一些照片和文件,你无需查看内容,第一时间全部烧毁。
如果你看了,哥知道你好奇心重终会去看(你总是这样,不听哥的话,你讨厌哥管教你,但以后哥也管不到你了)。一定不能留下它们,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这些东西必须和我一起,完全消失在世界上,你们才真正地自由。
怕你看到时害怕,保险柜下层的红盒子里装着一个瓶子,瓶子里有两颗眼珠,你就不要动了,只需保持原样即可。
小溪,不要为我流泪。
我会在地狱等你的,尽可能长地活下去,哥对你总有很多耐心。
——严怀山绝笔】
隔日下午晚些时候,严在溪才姗姗露面。
严怀山正在准备用晚饭,筷子刚被人递到手上,房门就被推开。
严在溪肩上扛着被团成很厚的一个方块的粉色被子,手上推着一个亮黄色的行李箱,乍看很鲜艳,在色彩单一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和他的嗓门儿一样,有让人不得安宁的气息:“这么香!哥你今天吃什么饭?还有没有,我忙了一下午还没吃饭,饿死我了。”
严怀山的饭是佣人刚从隔壁厨房做好端来的,他饭量不算很大,吃得精细寡淡,佣人一般只做定量的餐。
女佣没有表现出为难的情绪,她看了突然要吃饭的严在溪一眼,流畅地道:“三少爷,我马上去给您做一份。”
“没事儿,阿姨你去休息吧,这里我一会儿来收拾,”严在溪把行李箱随手一放,把被子也扔在地上,从背包里掏了钱包出来,说:“我出去随便买点。”
严怀山在他又要转身出门前开口:“带东西来做什么?”
严在溪回头用“这还看不出来”的眼神看着他:“我要陪床。”
其实严怀山言外之意就是不用他陪护,但他开口的时候没有直接说。现在听到严在溪的回答后,才平淡地拒绝:“外面二十四小时有保镖在。”
“这能一样吗?”严在溪责怪地睨他,说:“我给的是心灵上的安慰。”
严怀山安静了一会儿没有讲话,只是看着他。
十分钟后,严怀山端起粥碗第十一次闻到烤鸭的香味,放下饭碗的声音变得大了一些。
他微一偏过脸,看着严在溪毫无所觉,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沾上的油渍。
严在溪没有一开始停下,等过了几秒,才似有所感地放慢了咀嚼的动作,慢慢抬头对上严怀山平淡的目光。
严在溪的腮帮被撑得很鼓,像一只不断把颊囊填满的仓鼠。
“这就是你所谓的心灵安慰吗?”严在溪语调淡淡,听不出情绪。
但严在溪头皮一紧,嘿嘿笑着提起桌上的饭菜走出去。
这次严怀山没有阻拦他,重新拿起筷子吃饭。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已经吃饱喝足的严在溪揉着肚皮再次推门进来,打了个哈欠。严怀山把筷子放下。
严在溪愣了愣,睡衣顿消,敏感地大张了下眼镜,问他:“又怎么了哥?”
本要开口的严怀山合了下嘴唇,先看了严在溪一眼,才继续说:“没事,我吃完了。”
严在溪这次很机灵,他从门口小跑过来收拾他哥的碗筷。佣人只比他晚了两分钟进来,哪里敢让少爷去洗碗,急忙过来阻拦。
碗碟里都是料汁,严在溪没敢抢,女佣眼疾手快地端着餐盘走出去了。
严在溪又空闲下来,他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眨了眨眼睛,悻悻笑了一下。
“过来。”严怀山忽然开口。
“哥?”严在溪不甚确定地靠过去,疑惑地看他。
严怀山抬起手贴在严在溪的颊畔,他坐着无法起身,为了配合他的动作,严在溪不得不紧跟着俯身靠过去。
由于他哥的动作很缓慢,也不急躁,因此看起来就像是严在溪急不可待地将脸放进严怀山宽大手掌中合适他下颌线条的弧度。
严怀山的拇指有些茧子造成的粗糙,抵在严在溪的嘴角,让他不适应地想要离开。但严怀山的手指只是看起来松弛,实则让他无法挣脱。
严在溪的下巴因消瘦而变尖,但面孔上覆盖的皮肤仍旧柔软。
他们挨得很近,近到严在溪可以看清严怀山瞳孔里每一道沟壑,他闻到有很淡的消毒水的气味正从他哥发丝间发散。
严在溪的脸有些发红了,倒映在严怀山的眼睛里,他正看到自己。
严怀山稍仰起下颌,靠近了一点,严在溪低下头,闭起眼睛。
嘴唇上被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甚至不能确定是严怀山的手指抚摸过去,还是一个吻。
严在溪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耳朵很烫,但其实不只是耳朵,他整个人都好似太阳氦闪般发烫,有火在烧。
严怀山的手还放在他脸颊上,没有挪走,他嘴边有很淡的弧度,像是笑了一下。严怀山静静地看了严在溪一会儿,而后问:“小溪,你是想我亲你吗?”
明明就是他先流露出了让人误会的肢体语言,但结果反倒变成了严在溪在索吻。
严在溪倒没有在这时候一边讲“憋说话吻我”,一边扑上去。
门被女佣猛然推开,她似乎被兄弟二人如此亲密的姿势吓了一跳,惊呼一下急忙收声,低头煞白着脸退了出去。
严怀山的目光没有动,还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严在溪的回答。
严在溪一脸羞愤地推开他,捂着嘴巴红着脸走出去了。
女佣重新回了房间,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先生……我敲门了没有人应……”
“嗯。”
严怀山恢复冷漠,掀开被角,道:“叫个人进来,再把助走器拿来。”
“好,好。”女佣忙不迭出门唤了一个保镖进来,又从墙角把助走器在床边摆好。
保镖熟练地走近病床,将严怀山从病床上搀扶起来。
他的腿伤的很重,除了落地时撑起躯干神经末梢反馈回大脑的轻微刺痛,再也没有任何感觉。
严怀山问医生要多久才能自主走路,连医生都感到希望渺茫。
在他苏醒后对残疾的双腿没有展现一丝多余的情感,冷漠到让人觉得严怀山对自己都格外残忍。
“先生,慢点。”
严怀山的半边重量都要倚靠着保镖帮他撑起,他扶着助走器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颤抖。
保镖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下地,没有松开严怀山的手臂,他用余光偷偷地看,发现老板一向苍白的脸颊连嘴唇都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
很多的汗珠正在他额头聚集。
但严怀山的表情仍旧没有任何变化,他仍旧冷静且艰难万分地尝试着迈出脚步。
保镖感到难以理解,他并非不明白人在绝境中所产生无穷的意志。
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有人会强大到无坚不摧。
严在溪快步走到保镖无法监视的盲角,他突然站在原地,把捂着脸颊的手放下来。
脸上没有笑容,只有已经变淡很多的红色。
严怀山进行复健训练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在训练房与诊疗室之间有一个放置器材的很小的夹层。
夹层是医院建好后才搭建的,用的材料与原先墙体不同,要更加经济实惠一些,因此隔音效果并不好。
不过也很少会有人在器材室里长时间停留。
器材室空间有限,严在溪不得不弯下腰才不会撞到头,他抱起三捆竖放在角落的瑜伽垫,取而代之坐下去,又把瑜伽垫重新裹进怀里。
头顶的应声灯在安静中很快地熄灭。
严在溪后仰着靠在冰冷坚硬却不算结实的泡沫墙壁上,他闭着眼睛,在寂静中能听到复健室地板上有节奏地响动。
在车祸三个月后,严怀山的体力仍旧不能恢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由于双腿不再受控,他的上肢就必须承受身体全部的重量。
保镖尽责地守在复健室门外阻拦一切想要进入的人。
严怀山强硬地拒绝医生或任何人的辅助,充分了解复健理论后便将一天中近乎一半的时间投身于恢复训练。
第二十三次因重心失衡与手臂脱力跌倒在地板上的硬垫时,严怀山没有立刻支撑着地板站起身,他变得很安静,静静地保持着手臂支撑地面的动作。
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打下来,在垫面洇出点状痕迹,很快地被海绵吸走。
严怀山不喜欢,甚至称得上厌恶流于表面的爆发,比起被情绪掌控,他更习惯于掌控情绪。
无征兆的,他想起几天前在用餐时,病房电视里紧跟在晚间新闻后的娱乐晚报,以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大胆毒舌娱乐明星与大小富豪见长,收视率比晚间新闻要高出五个百分点。
辰昇集团对嘉青市GDP与税收影响很大,因此前段时间辰昇董事家中的绑架案与首席财务官的车祸在媒体过分博眼球的话术中被衬托得骇人听闻。
辰昇华国与萨昂美国的股价也因严怀山的意外而不稳定下跌,为了稳定股市大盘与民众口风,辰昇特意让娱乐晚报为严怀山与其背后的整个集团写了场明贬暗褒的剧本。
男主持人故作神秘:“严怀山和儿子先后遇难,恐怕背后另有原因。”
女主持的风格与他截然相反,娇嗔地拍他:“勇哥不要讲的这么吓人啦,你是想说豪门财产争夺战吼。”
男主持略一点头,身后的屏幕弹出一张历代豪门因夺权而生出命案的案例,开始向观众讲述豪门辛密。
女主持却话风一转要他不要这么正经,她看着屏幕后严怀山苏醒后被狗仔流出的病床照,该照片成为那日娱乐报首版的封图,她念出加红放大的新闻标题:“昔日天之骄子如今竟大小便无法自理,令人唏嘘。”
“哇,好毒舌啊,”女主持瞠目结舌,“辰昇竟然没有找人封杀笔者。”
男主持讲她有所不知:“严家在富豪圈里算得上心善好讲话啦,每年都举办慈善晚宴,还会邀请这些写他们八卦的狗仔去参加。”
女主持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对着严怀山的病床秘照做捧脸桃花眼状:“不过严董好帅哦,一点不熟明星大佬,就是站不起来太可惜了……”
男主持见缝插针地讲述严怀山任期内辰昇稳步攀升的数值,又同女主持讲他痊愈后仍会担任辰昇董事。
后面两人又讲了什么严怀山没有再听,他让女佣关了电视。
撑在垫子上,严怀山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天之骄子跌落神坛的评价并不能对他产生丝毫的影响。
但无法否认,在他意识模糊的被送上手术台看到刺目的光线里与苏醒后父亲冷脸质问的声音中,严怀山有过无数次、无数次质疑他在做下决定后就不会悔改的选择。
严怀山竭力克制情绪的冰冷的目光在握紧的手背停留。
他惯于对人与事进行风险评估,当年选择接回严在溪,只是因为他的风险对严怀山来说近乎于零,像他摊开露出的柔软手心,是无害的。
但严在溪天真的柔软在严怀山的世界里并不常见,以至于那种的柔软对严怀山来说逐渐化为棱角。
这种无害的天真随着严怀山面对弟弟一次次让步中,一点点展现出一种无端的残忍。
过度致命的吸引力往往伴随着极端危险的毁灭。
严怀山在很长一段人生中都必须全力地抵抗与挣扎才能克制着自己不驶离通往坦然前程的大道。
严怀山的人生中从不衡量对错,如同公司财报中年复一年呈现递增的冰冷的数值,他只在意一件事的成功所带来的亏损是否值得。
从某种程度而言,严在溪对严怀山的人生来说,有若砒霜。囊括父母在内的知情者都曾告诫他,只要选择任何一个非严在溪的人,他都可以得到许多。可严在溪出现在选项中,就已经让严怀山寸步难行。
几日前,严左行曾在晚些时候和他进行了一场父与子的谈话。
“你知不知道那场寿宴上老爷子已经打算宣布退位?由你接任萨昂?”
“不是辰昇,是萨昂。”父亲两次强调。
老爷子一直掌控的萨昂财团是严家于美国的集团总部,今年还未更新的全球富豪榜公示中,萨昂掌门人以资产净值3590亿位列世界富豪二十六名。
“爷爷的秘书跟我透露过他有这个倾向。”严怀山淡淡地回答。
“辰昇的美股市值多少?有90亿吗?”
“截止我住院前总市值是83.61亿美金。”
父亲仍旧不理解甚至痛恶地看他,用冰冷的语气问严怀山:“这一切都值得吗?”
严怀山蓝色的眼睛和父亲对视,没有回答。
父亲在结束他们的对话前,又冷笑着问了严怀山一遍:“为了他,值得吗?”
他谈及严在溪时,语气冷漠地好像两人毫无关系。
严怀山仍旧不讲话。
父亲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近似于后悔的情绪,他指着长子的鼻梁,怒声宣告:“我绝不同意你们的事情!这简直是在胡闹!”
在严左行夺门而出前,他用以往绝不会出现的失态语气,对严怀山大吼:“你会后悔的!”
母亲也这么对严怀山讲过,日后后悔也无法挽回。
严虹声如雨下地伏在他床前说过类似的话,蒋诚说,管家也说。
每个人都认为严怀山一定会后悔,每个人都对严怀山讲严在溪是不值得的。
但从未有人对严在溪这么讲过,严怀山不值得他去放弃很多。
因为严在溪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他拥有的一向很少,少到除了严怀山,严在溪什么都不会在意。
在不断的汗水与骨骼碰撞的疼痛中,严怀山突然间意识到,他后悔了。往后的人生还那么长,没人能保证严在溪留在他身边不会再次受到伤害。
严怀山生来冷漠,但面对严在溪他丧失天性。
他开始后悔过往人生中,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引诱他不断走向地狱的严在溪兀自产生的饱含痛恨的关注。
若不那么恨,就不会在意;若不在意,或许也不会产生近乎爱情的亲情。
每个人都在讲严在溪成为严怀山光明履历上唯一的污点,严怀山却在距从福利院将严在溪接走的那个下午相隔遥远的午后明白过来,严在溪并非是路西法造的魅魔,只是严怀山本就希望与他共食禁果。
严在溪始终无害,也不会将严怀山摧毁。
相反的,严怀山已经彻彻底底将严在溪洁净的灵魂毁灭。
起身前,严怀山开始设想严在溪曾做出的选择。如果当年接到酒保请他去拿走严在溪遗失手机的电话时,他晚一分钟或十分钟抵达酒吧,那样就会与醉酒的严在溪,以及他往后的人生全部错过。
谁也不会被谁毁掉,除了彼此,谁也不会失去更多。
可能在往后每年一聚的家族宴会上,严在溪会携带美艳的女伴,举着酒杯笑着朝大哥靠近,而严怀山也会任由某位富家名媛挽住小臂,不热切但也不冷淡地为妻子介绍自己放荡不羁的弟弟。
他们亲密地觥筹交错,又适时地散去。
遵循世俗与人结婚、生子,面对亲人间正常的离别,与血缘偶然的相聚。
在他临终前,严在溪会跟他吐露二十岁生日时的秘密,严怀山或许会跟他说我一直都知道,或许不会。
但是再也没人知道严怀山那时的回答了。
严怀山扶着墙壁上的栏杆站起来,生理性的疼痛让他出了很多的汗,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不是很舒适,但又必须忍耐。
他不能在严在溪选择强大时反而变得脆弱,世界是一片黑暗丛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严怀山选择了这片丛林,他就必须坚持下去。
小时候,严在溪时常用莴苣公主来形容束之高阁的兄长。严怀山兀自发笑,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可能更像灰姑娘中为合脚切掉脚趾的恶毒继姐。
月隐入云霄的时候,严怀山擦着发丝垂落的水珠,坐在轮椅上被保镖推回病房。
他四下扫量一眼,问:“人呢?”
“刚才出去后一直没回来。”佣人如实回答。
她说完便问道:“先生现在吃饭吗?”
“再等等,”严怀山对她说完后,脸又偏到保镖的方向:“去调一下监控。”
五分钟后,器材室的门被人来开。
走廊明亮的灯光从敞开的缝隙中映射进去,保镖把严在溪怀里的瑜伽垫拿到一边,露出他肤色很白的睡颜。
保镖做好了抱他回去的准备,他转过身去看向门口的老板,等待指令。
轮椅两侧很宽,器材室的门很窄,严怀山坐在轮椅上停在门口,光线很强烈,将他同轮椅宽大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到严在溪蜷缩着的脚下。
他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严在溪,表情未变:“叫醒他。”
保镖短暂地愣了一下,不过还是照做。
严在溪睡得很熟,他有三个月的时间长期处于无法安眠的情况,即便保镖这时候推他的肩膀,严在溪也没有醒来。
严怀山可能是有些生气,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让人转动轮椅,冰冷地说:“走吧,不用管他。”
春初的嘉青还保留着南方普遍的湿寒,保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睡在灰尘中的严在溪,才跟着严怀山走了出去。
复健室和病房在走廊的两端,轮椅窄而大的车轮在大理石地面上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
严怀山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很突然地出声:“把他抱回来。”
保镖发出困惑的声音,他愣了愣。
老板罕见地不耐烦重复:“去把他抱回来。”
保镖连声应下,等他抱着睡得用死猪来比喻一点也不违和的严在溪回到病房,对上老板毫无情绪的眼睛。
严怀山可能一直在门口等待着,目睹保镖把弟弟放回床上,又体贴地帮他脱掉脚上的皮鞋。
“好了。”严怀山眉头微微蹙起,冰冷地命令:“出去。”
保镖将严在溪的皮鞋摆好,恭敬地离开房间。
大概是再晚一些时候,严在溪慢慢悠悠地转醒,他伸了个懒腰,身体比大脑先意识到不太对劲,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陪护床上,身上的衣服被人换成了行李箱里带来的睡衣。
空旷病房中唯一的光源来自于严怀山床头亮着的台灯。
他正靠坐在床头,微微低头垂下眼睛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籍。
严在溪看了眼床头的时钟,凌晨一点四十三分。
他醒来的动静不小,但严怀山还是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好像没有注意到。
严在溪弯起眼睛,虎牙露出很小的白尖,抿嘴偷偷笑了一下。
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去,又探出头来。
严怀山持书的姿势没有变,严在溪钻出来的时候把他手里的书顶掉,代替了书的位置,被环抱在他哥的长臂之间。
严怀山保持着姿势,不过抬手放上他肩膀,语调很淡地问他:“做什么?”
严在溪仰起脸和他对视,下巴连着脖颈扯出雪白的线条,他头发有些长了,扫在眼睛末梢和后颈上,比起英俊,看起来更漂亮。
两个人谁都没有讲话。
严在溪忽地将一只手托在严在溪下巴上,不轻不重地用拇指抚摸他唇峰的棱角。严在溪微张开嘴唇,一言不发地用嘴唇贴着他拇指揉动的轨迹。
…【发不出来】
严在溪抿着嘴唇,面对镜头腼腆地笑,他的手指缠在严怀山的五指上,产生一种诡异的、古怪的,带着愉悦的罪恶或带着罪恶的愉悦。
他们在黑暗中相爱。
所以才会感到罪恶。
严在溪认为自己是个无时无刻不在挑战权威与世俗目光的人。
具体取证包括但不限于他爱上亲生哥哥。
严怀山车祸后的第一个感恩节在嘉青度过。但他的生日并没有和十一月第四个星期四重叠,在感恩节前一日。
□□余人因各种考量,在他生日前还是不约而同赶回嘉青。
严虹比其余人回来的要早上一天,她在美国还有事情亟待处理,搭乘红眼航班赶回来只是为了帮大哥庆生,感恩节一早又要赶回美国。
严虹到金桂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晚餐时间,佣人帮她拿走行李后严虹便径直去了一楼的餐厅,恰好与转着轮椅来的严怀山迎面撞上。
严虹停下脚步,视线在他还滴落水珠的湿发上匆匆一瞥,点了下头,尊敬而温和地叫道:“大哥。”
“嗯。”严怀山转着车轮的手停下轮椅,他将柔软的浅色毛巾折叠整齐搭放在轮椅一旁的扶手上上,身上是一件及至小腿的深色暗纹睡袍。严怀山往日吃穿用度的配饰都偏深色,因此这条角落缝有一条金色小狗刺绣的毛巾在轮椅冷硬的线条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严虹大概可以猜测到这并非大哥的毛巾,她淡淡的笑容在脸上僵硬了很短暂的时间,无法维持地放下。
严怀山与严在溪两兄弟的事情在整个家里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并不代表这个秘密能够被每个人接受。
她勉强地张开口:“我去餐厅等你——们。”
严虹腔调拖得很长,好像只要足够长,那个“们”就可以消失不见。
严怀山若无所觉地对妹妹点头,说:“我们随后就到。”
严虹想要快点离开走廊,仿佛只要多待一秒,严在溪就会出现在走廊尽头,同样穿着睡衣、同样湿漉漉的头发,她宁愿掩耳盗铃地装作哥哥与弟弟之间的闹剧从未发生,也不愿直接戳破家里维持的平静。
她在逃避真相。
严虹清楚地明白,但她必须逃避。
但严怀山实际上跟着严虹一起到了餐厅。
严虹抿着嘴唇不知道还能对大哥说点什么。在闹出荒唐事之前,她其实每次都有很多话可以同大哥分享。
面色苍白的严虹走到桌前落座,严怀山则转身拉开冰箱,他坐在轮椅上的高度并不能拿到最上层的东西。严怀山没有出现沮丧或其他情绪,他只是稍稍让开位置,示意一旁的佣人从上层拿了橙汁倒了一杯。
冰箱制冷很好,半透黄的液体撞入玻璃杯壁,立刻有一层白色的霜雾攀升。
严怀山单手端着杯子,另一只手转动车轮离开餐厅。严虹知道他不喝糖分过高的果汁,因此那杯闻起来酸甜交织的橙汁的索取者显而易见。
严虹对自己的胞弟了解并不算多,他们没有长期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没有以同样的方式被养育。
如果亲情可以只论情感,不论血缘,严虹并不想承认她是严在溪的长姐。
无论是她或文铃或其他任何一个人来看,严在溪于严怀山而言,都是应当被祛除的霉菌。
因此当严怀山毫无芥蒂地端着那杯橙汁离开的时候,严虹脑海里出现的是严在溪不依不饶地要求大哥坐着轮椅为他端茶倒水的音容。
她再次想到方才严怀山因无法拿到顶层橙汁时短暂的沉默,不由地咬紧牙关。
不过她真的不了解亲生弟弟。
严怀山端着橙汁回房的时候严在溪还在躺椅上睡觉。
他做了很长的黑白梦,快速跃迁的画面和模糊不清的人脸,每个人都在讲话,但他每一次开口都是徒劳、缄默,像被割去舌头的哑巴。
这样的梦境很痛苦,严在溪深深皱着眉,眼皮间也被“川”字连带。
他在梦里挣扎,身下竹藤编制的躺椅也跟着摇摇晃晃地动起来。
椅子摇下的时候,严在溪梦到他要沉入海底;椅子晃上的时候,严在溪又觉得他冲上浪尖。
空气中突然涌入很多、很强烈的酸甜香气,一股很淡的柠檬香味正刺激味蕾。
他重重地吞咽了口水,发出咕咚一声巨响。
严在溪猛地移开眼,黑白的画面飞速分裂为无数均等大小的方块,以肉眼可计的速度加速朝四周扩散。
耀眼的翠绿色率先纳入眼眶,一条条长垂的柠檬树枝叶间闪烁阳光,往远处看,悬崖下是闪闪的海面。
严在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一座四面被海水包围的孤岛上,一座浅黄色屋顶的矮房在地平线后不断升起,到处都长满了嫩绿色的短草坪,他想梦里的自己没有穿鞋,因为他能感觉到草叶很短的枝桠轻轻刺在他脚底。
面前有一条由黑、灰、白,三色鹅卵石铺成的羊肠小道,严在溪没有犹豫一下,就迈步踩了上去,他一直走,那栋粉刷过的房子离他却越远。
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鹅卵石小路还在不断延伸,它不像是在同一平面,仿佛成为不断下跌的圆环。
太阳仍旧在天上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可无论严在溪怎么追,那栋长了脚的房子都跑得很远、很远了。
他被气醒了,怒气冲冲地睁开眼睛,鲤鱼打挺从摇椅上弹起。
严怀山拿着的杯子悬在严在溪头顶,在他起来的时候没有及时拿开。
严在溪的额头和玻璃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不知道是杯子,还是他过空的脑子。
一部分混有柠檬汁的浓缩橙汁洒出来,溅到严在溪脸上,他“哎呀”地大叫了一声。
一块微湿的毛巾贴上严在溪的额头,还散发着很浓郁的薄荷香。
严怀山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他随手把玻璃杯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将毛巾按在严在溪额头,声音很淡地开口:“梦里也不老实。”
严在溪隔着毛巾捂住自己无辜受伤的脑门儿,仍旧义愤填膺地抱怨:“哥,你不知道,气死我了!”他刚睡醒的缘故,声音还残留着梦中的迷糊,听着含混,像是撒娇的语气。
严怀山把他脸上的毛巾拿走,又去擦他脖颈上流下的橙汁,伸手抬起严在溪的下巴让他仰头,漫不经心地问:“气什么?”
严在溪只觉得很生气,但他追房子的梦睁眼就忘。要回答严怀山的嘴巴张开,又尴尬地合上,他挠了下头,对上严怀山的眼睛:“哎呀,我忘了。”
严怀山擦他脖颈的动作变得很慢,他静静地和严在溪对视,但擦拭的手没有停下来。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严在溪讪讪地笑了笑,他还没开口,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又有些尴尬。
躺椅偏矮,他坐在躺椅上,仰起的鼻尖似有若无地贴上严怀山脖颈突出的喉结,两人挨得很近,严怀山身上潮湿微微热的水汽沾在他干燥的皮肤上。
严在溪突然地伸出手,用力扯开严怀山睡袍下摆。
严怀山稍皱了下眉,及时握住他作怪的手腕,由于没有使力,被严在溪轻而易举地挣开。
“我好奇一件事,哥,”严在溪一脸不怀好意的笑,随后睁大眼睛故作无害地看他。
他脸上被擦干的橙汁的气味残留在温度偏低的空气中,到处都是刺激味蕾的味道。
严怀山被挣脱的手轻轻搭放在膝前,没有再次阻止他伸来的手,静静地盯着严在溪的脸,仿佛默许。
严在溪露出得逞般狡黠的招牌笑容,他从来不擅长隐藏情绪,伤心也好、开心也罢,都能从那颗尖尖的虎牙看出来。
……………………【发不出来】
“哥!我跟你一起!等等我!”严在溪套上外衣踩着严怀山的影子跑出去,仿佛小时候那样,他总在高悬街灯的夜晚跟在习惯夜跑的严怀山身后,用笨拙的脚步大力地踩上哥哥脚后伸出无限长的影子。
严虹在餐厅等着的时候,就听到外面走廊里十分明显的车轮上,听起来速度很快。
因为家里坐轮椅的只有大哥,她关心地走到餐厅门口看向发出声音的一侧。
还隔有一段距离,她错愕地看到走廊那头一脸大笑的严在溪正以一种百米冲刺的态势推着严怀山的轮椅跑过来。
严虹舌桥不下地愣了几秒,才忙不迭手忙脚乱地叫一旁的佣人快点把他们拦下,不要让严怀山从没有安全带的轮椅上摔下来。
严在溪跑得很快,躲开佣人态度并不强硬的阻拦,一路把严怀山的轮椅推出时速220。
轮椅的推背感很强,严怀山不得不完全靠在椅背上,一个急刹后,他们在满脸惊恐的严虹面前停下。
严怀山面上倒没有多么害怕的神情,看起来很淡定。
严在溪笑嘻嘻地和严虹打招呼,拍了拍胸脯问她刚刚是不是把大哥推出f1赛事的紧张刺激。
心脏一度跳停的严虹不顾形象地大骂弟弟简直是个冥顽不灵的神经病。
在两天后,感恩节的早晨,这句话差点再次从严虹嘴里蹦出来。
感恩节早晨,严左行和文铃从两地赶了回来,一家人在严虹去飞机场前共用早餐。
餐桌上,严在溪要对面坐着的严怀山帮他拿一个临近的餐包。
这是父母回来后,两人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交集。
安静地只剩下银器碰撞的餐桌上登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一秒。
父母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兄弟二人的方向。
严怀山从容不迫地将一块还很软、散发奶味的面包递到严在溪手上。
严在溪撕下一块面包,塞进已经装了很多东西的嘴巴里。很突然地,他含含混混地说:“我打算去做手术。”
严虹没有第一时间看着严在溪,她下意识看向大哥的方向。
严怀山正抬起头,看不出神情地看向严在溪的脸。
当啷——
叉子被严左行猛然摔在餐盘上。
他皱眉低嗤:“我不同意。”
“我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严在溪这句话说得很冷静,他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明白了,你之前不想我做手术不是因为联姻或是别的什么理由,只是因为你恨她。”
严左行脸色登时阴沉下去,文铃却置若罔闻地继续切割盘里的早餐。
“你恨何琼,所以你不让我做手术,其实是在用我报复她。”严在溪冲爸爸露出灿烂的笑容:“爸爸你错了,何琼本来就不爱我,你怎么对我她都不会难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会因为我伤心,爸爸不会,二姐不会,文姨也不会。”
“大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人。”
严在溪把嘴里的面包用力吞咽下去,将这句话说得比以往更加清晰,“但只有他不舍得我难过。”
严在溪认为自己是个无时无刻不在挑战权威与世俗目光的人。
具体取证包括但不限于他爱上亲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