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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奔(二) ...

  •   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黑暗里钻了出来。

      “扑通”一声,小姑娘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她努力地支撑起身子,眼角余光瞥视了一眼地上的果核,消瘦无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隐有灰败之意浮现的绒尾垂落到她的身前,狐狸在她耳边“嗷嗷”叫了两声。

      秦韫被这叫声惊动,以为伙伴发现了什么异状,伸手探了探,这才明白狐狸还在昏迷当中,方才只是本能地在叫唤,不由地叹了口气。

      “雪绒儿,现在不能出声。”小姑娘嗓音干涩,语气轻柔地哄道。

      得了这声回应,好一会儿,狐狸都没有什么动静。

      见它安静下来,秦韫将目光转移,落到别处,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月光越来越黯淡,万物即将沉入更深的黑暗,等到再晚一些,或许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的心中不由多了些许焦急。

      方才在暗中全神贯注地观察了太久,小姑娘站起来时摇摇晃晃的,头部还有些眩晕,但她没有时间休息,必须赶在阵法变幻前离开这里。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夜晚走出屋子,做这种被发现就会万劫不复的事情。

      从有记忆以来,秦韫便同那个名叫母亲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小姑娘没读过书,也没学过什么规矩,只依稀晓得,自己与母亲在这座大庄园里头是十分奇怪的存在。

      她们既不是仆童仆妇那样每天有事情要做的存在,也不是庄园中间那个大院子里头住的所谓贵人一样的存在。

      秦韫知道自己是人,是个小姑娘,但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

      位置,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她们是仆童仆妇那样的存在,那么她就应该每天去干活,然后得到应得的食物和衣服。如果她们是所谓的贵人,那就会被人服侍,也不会时刻为了温饱而发愁。

      可秦韫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其它人也说不清楚她是什么位置。食物和衣服有时候会放在门口,有时候需要自己去拿,去拿的时候,可能会被打,也有可能被人摸着头,哄上一两句。

      以前的秦韫没有名字,小小的九姑娘坐在院子门口,心想着既然别人没有安排,那么就自己给自己安排一个位置。她决定加入仆妇们的行列,这样就能过上摸得着规律的生活。

      刚开始还好,九姑娘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加入了一个位置,就能得到意料之中的东西。她为此沾沾自喜,有了一种名叫安心的感觉。但是很快地,她忽然被拎回院子,关着不能出去,过了几天,她悄悄地溜出门去,找到那个带她的姐姐,但是那个姐姐却怎么也不肯带她了,其它人也是一样。

      九姑娘茫然极了。

      姐姐看着她,叹了口气,走出门张望了几眼,而后关上门对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九姑娘,你是主君的女儿,不应该做我们这些下人的事。”

      九姑娘还是很茫然,她问:“那主君的女儿该做些什么事呢?”

      姐姐默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九姑娘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答案,但是她知道了主君这个和她有关系的存在,而这种关系,类似于母亲和她的关系。

      彼时的九姑娘看着自己疯癫的母亲,看着她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又忽然搂住自己颤抖不已,心中对那个名叫父亲的存在生出了极为强烈的抵触。

      随着九姑娘日渐长大,她对周围的存在有了稍微深刻一些的认识,明白那个名叫父亲的人掌握着让所有人消失与否的权力,明白自己千万不能惹怒大院子里的那位贵人,不然就会被那个名叫父亲的男人杀死。

      她已明白,人的消失就是死。

      可是在不久前,母亲得罪了那个贵人,她也得罪了那个贵人,父亲是绝对不会放过母亲和自己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父亲明日便会来探望那个贵人。如果今晚逃不出去,自己就会像之前的很多人一样,消失在庄园里头。

      心神不定之际,秦韫情不自禁地抚了抚怀里的玉瓶,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视觉以外的其它感官更为敏锐。脖颈上传来的温热在寒夜里是如此地明显,令人心生留恋,连带着四周的黑暗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秦韫睁眼,摸了摸那条毛绒绒的狐尾,心中暗暗道,她一定会与雪绒儿一齐离开这里。

      远处的脚步声几乎要听不见了,秦韫潜伏在黑暗中,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即将穿过回廊,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回廊拐角处停留了许久,踏着无序的脚步徘徊来去,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韫注视着这一切,从柱子后一步踏出,见四周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这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隐约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提醒着秦韫,若有一步踏错的后果是什么。

      稀疏的月光徘徊在廊角,照亮了眼前的事物。

      秦韫小心翼翼地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缓慢地踩着阵法的节点,每落一步,心下轻松之余,又不免生出更多忧虑。

      夜已深沉,重云被风推拉着,渐渐地遮蔽了月娘的脸。

      光线愈发稀疏,秦韫抬头,匆匆地望了一眼,心中好似有一把火焰灼烧着,要将她的心血也一同烧尽。

      再晚上一些,不仅阵法可能变幻,她也可能瞧不清了。

      到那时,不用等那个男人回来,自己的这条命就已经没了。

      小姑娘急得想哭,她有些眼睛上的毛病,情绪一激动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但眼泪会蒙蔽视线,对此刻而言便是雪上加霜,她只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心中焦急,脚下却不能乱了步伐。

      秦韫小声吸气,她没有修炼过,更没有学过阵法,现在破阵的法子,都是她这几年花了功夫,暗中观察着那些仆童们,一点一点死记硬背下来的。

      她今晚瞧着那两个仆童走动的方位,知晓今日应当如何行走,可即使心中有了名目,但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就是等死,这样大的压力实在让她心中难安。

      小姑娘无意识地抓紧了狐狸的尾巴,狐狸吃痛,却没出声,紧闭的双瞳睁开一条细缝,晕乎乎地打量了一下现状。

      它虽不甚清醒,但勉强还能理解现状。野兽狩猎时最忌分神,一分神,猎物就可能逃走了。一无所获也就罢了,就怕把自己也给赔了出去。

      狐狸没有动作,任由小姑娘揪着自己的尾巴。

      幸运的是,秦韫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松开了它。不幸的是,月光终于被黑暗吞噬,她再也瞧不清周围的所有东西了。

      秦韫的心冷了下来。

      “雪绒儿,你还能放点火出来吗?”小姑娘嗫嚅着问它。

      狐狸挪开脑袋,努力地想要吐出一点儿火来,可当时为了把秦韫母亲的尸体火化带走,它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量,连人形也无法维持了。

      狐狸维持着喷吐的动作,用力到几乎要反胃。

      秦韫伸手,将它的吻部合拢,小声道:“雪绒儿,不用了,就,就这样吧。”

      她垂下头,低落地说道:“是我的错,明明知道要逃命,却连火折子都没带上。”

      狐狸蹭了蹭小姑娘的脑袋,想要开口安慰她,却只发出了“嗷嗷”的叫声。

      明珠儿,不是你的错,没有谁生来就要明白怎么将逃命这事做到尽善尽美的。

      那些人类实在过分,欺负一个小姑娘没人照顾,把人家屋里头的东西,不管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都给搜刮了个干净,害得明珠儿今晚出逃,甚至只能光着脚,除了它一只狐狸,别的什么都没得带。

      狐狸舔了舔她的脸儿,之后再次转过头去,呕吐着呕吐着,终于吐出了一颗莹润明亮的珠子来。

      珠子悬浮在半空,轻轻地落到了小姑娘的掌心。

      狐狸蹭了蹭她的脸,示意她用这个照明,之后又软软地垂下头去。

      秦韫怔愣地看着手中的宝珠,有心询问,可火烧眉睫之际,事情还是延后再说要好。

      她心里头隐约知晓,若是这颗珠子能随便吐出,雪绒儿刚刚也不用那么辛苦。

      想必这珠子十分珍贵。

      只是如今再没有别的路给她选择,再珍贵的东西也抵不过命。

      秦韫托着珠子,把它悬在身前。

      绯红的光芒倾洒而下,照得角落里一片亮堂。秦韫伴着光亮行走在阵法之间,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珠子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她的心中愈发焦急。

      狐狸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它实在虚弱,生怕睡着睡着便昏死过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晚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有一个人陪它一起。

      昏昏沉沉中,传来小姑娘熟悉的声音。

      素来矜持的小姑娘声音里难掩兴奋,“雪绒儿,你的珠子……我们走出来了。”

      雪绒儿……九嵘将眼睛睁开,黑暗被驱走,绯红妖异的光芒落进它的眼中。

      雪白瘦弱的手掌托着狐狸的妖丹,抵在吻部。九嵘伸出舌头,把那颗被浊气污染了部分的妖丹重新咽入腹中。

      它眯起眼睛,环紧了小姑娘的脖颈,感受着她因惊喜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寒风中,温暖显得格外珍贵。秦韫感受着那阵温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转到合适的地方。

      微弱近无的光线徘徊在暗夜中,秦韫小心地踮起脚,从假山后探出头去。

      石灯笼在暗夜里泼洒着细碎的光芒,从石缝中生长出的草儿上落满了星光。风儿轻轻一吹,星星随着露水落到了地上,还有乌黑的鞋履上。

      几个佩刀的侍卫来回走动,做足了凡俗富贵人家的作派。刀锋雪亮的光芒划破暗夜,落在眼上,遮蔽了别的光芒。

      秦韫忍不住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秦家主君为了保护他那位爱重的夫人,可谓是用尽了手段。

      筑金屋、堆锦绣犹觉不足,对方身为凡人,受不得灵气太重的东西,秦家主君便为她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了最好。

      他为她在这凡人地界中建造了一方世外桃源,为她寻来熟悉的亲朋好友作伴,一个村庄的人因她衣食无忧,像鸟雀一般圈养在这里。

      既是圈养鸟雀的地方,自然得小心斟酌,既得防得住敌人,也要小心会不会意外伤了娇贵的雀儿。

      当然,也不能让雀儿自己飞了出去。

      变化无穷的阵法则是方便的选项之一。秦家主君不计花费,在这座庄园内布下了不可尽数的阵法。平日里它们大部分都处于沉眠状态,全力运转时甚至可以直接将秦家主君的分神召唤到这里。

      这些都不是秦韫知道的东西,她只知晓,如若自己想要成功出逃,还需要摆脱这些巡逻的守卫。

      从雨霖院到庄园门口,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了。

      成败在此一举。

      借着微弱的光线,秦韫观察着眼前堆叠的假山,确认它能够承受自己的体重,同时确保周围的遮掩物足够隐蔽后,小心地靠了上去。

      她观察着侍卫们巡逻时脚步的落点,计算着他们步伐的距离,呼吸声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弱下来。

      静夜里一切声音都变得大了起来,她听见自己与狐狸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血流声“隆隆”地响在耳畔,天地间寒风吹彻,让人不禁想要抱紧怀中的温暖。

      怀中的……温暖?

      秦韫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朵才恢复了正常,天地间的声音再次灌入她的耳中。

      秦韫苍白着脸,豁然低下了头,发现怀中的那样活物正睁着眼,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抹着落在自己脸上的雨水。

      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一颗又一颗的泪水砸在了婴孩的脸上。稀薄的月光悬在弯弯的睫毛尖端,刺得人睁不开眼眸。

      麻木之中,她感到怀中那只活物的动作突然大了起来,小姑娘心中害怕极了,只好胡乱地将脸在狐狸的身上蹭了蹭。

      视线恢复,秦韫来不及看清周围,急忙忙地要把孩童的嘴巴捂上。

      惊惧将她钉死在原地,她不知道如果这个孩子发出一声哭泣,自己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什么温暖什么柔软都感受不到了,小姑娘僵冷的手努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孩童,另一只手则不知不觉地抚上了对方娇嫩的脖颈。

      秦韫死死地睁着眼,无意识地落着眼泪,直到脖颈边一阵动静,一阵绵软触上了眉心,她才重新感受到活着的感觉。

      温暖重新注入到这具躯体之中,秦韫慌乱地转头,与一双泛着赤红色的眼眸对视。

      狐狸注视着她,乌黑泛绯的眼瞳中倒映着小姑娘苍白的脸。

      秦韫狼狈地低头,发现怀里的婴孩依然睁着眼眸,好奇地望着她。

      僵冷的指尖被脖颈焐热,秦韫触电一般将手从它的脖颈撤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只要她躲开这群巡逻的守卫,离开面前的这一扇门,自己就能带着母亲还有雪绒儿离开这里……哪怕她身无分文,也身无长物,可就算是饿死,也总比死在这里要好。

      生在这里是无法选择的事,可为什么连死在哪里都不能选?

      她不知道怀中的这个婴孩是谁,又从何而来,是人还是妖,是魔还是鬼……她只知道,如果现在它不死,那么之后死的就是她和雪绒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夜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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