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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与恶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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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车轱辘轧过地面,凄风搅和冷光,从末日一直淌到末世,淹没长街。
白祀抱着手站在街中央,再往前几步,是上次他被拐的地方。老婆婆的二层小楼隐匿在一溜沉闷死气里,让白祀几乎记不清她的模样。
“你也见不得人么?”白祀偏过头,侧脸几缕黑发凌乱,像是被浓重病气抓住的一把稻草,水扑打上来,湿了他不见底的眸子。
窄街一眼看穿,两侧除了下水沟边堆的繁杂琐碎,便是手推车小货摊之类谋生的伙计。藏个人勉勉强强,藏怪物可就捉襟见肘了。
尤其过分招摇、本身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怪物。
怪物俨然是副人样,坐着好不自在,一条腿踩着货摊,另条腿悬着晃悠,比白祀利索不知多少。它脸上覆着张白面具,严严实实,不给眼睛鼻子留丝毫余地,却在靠近嘴角处斜生出两片漆黑的像是羽毛的东西,怪诞又割裂。
“你这人类……”怪物停住动作,两手撑着俯身望向白祀,仿佛真能看见似的,两片羽毛配合嘴角咧开一个闷笑,“人类不过胆小鬼,你又是个心脏有毛病的家伙,我怕给你看了,临死眼睛都闭不上。”
“人怎么样我不关心,”白祀揣着心口,轻吸气说,“你扮成胆小鬼的样子,引我来这里,又不敢让我看见,难道是胆大鬼不成?”
“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怪物跳下来,手指抹上一侧羽毛,黑漆刹那化作汩汩鲜血,“啪嗒”砸在地上。
“你一个半瞎眼能看清什么?”他踮着步子走过去,还在淌血的脸对上白祀,压着笑说,“待会我和你的交易成了,够你看到死的。”
血糊着灰成了一滩浆糊,白祀当场往后退开,抬指刮了几下鼻尖,等血腥味散,他轻喘几口气说:“这要看你够不够得上和我交易了。”
“够不上?”怪物又一抹羽毛,面具霎时颠倒黑白,缝隙里一切都被吞了去。他喜爱得紧似的,两只手摸着羽毛道,“你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说话行事倒是方便,怎么死得快怎么来。”
怪物说着也退后,几步便悬在半空。
白祀这才眯眼瞧清了那面具,边恨怎么没给它把羽毛打折。
不是人就别乱说人话。
死什么死,他心脏里还揣着个惜命鬼呢!
白祀抬腕摁上心口,五指紧攥着,试图将耳畔嗡鸣给抓老实了。无奈这祸害在里头,他现下便是想剖心都没个趁手的刀,只能听乌礼嚷嚷道:“我惜你的命到还有错了?你可真是病得糊涂。”
白祀深呼口气,心下道:“我夸你呢。”
乌礼哼一声,不知信了没。不过白祀心脏不突突了,转眼便只剩半只耳朵勾着乌礼惯常幽怨的小调,“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只给你提个醒,外头那玩意危险,你想做什么留神小命。”
他话才落,外头那玩意说:“这样吧,你现在往前走三步,到时候怕死了记得求救喔。”
紧接着是窸窣轻响,白祀轻叹了句,似是十分可惜道:“它死去活来你也听不着啊。”
乌礼:……
谁死去活来了!
白祀慢吞吞朝前走了三步,喘口气,他望向怪物。两个面面相觑了会,怪物面具差点脱下来:“我说三步三步,你那是三步吗!”
白祀眨了眨眼,虚弱却认真:“一二三你不会数数?”
“……”怪物低头,似乎真睁大了眼,片刻在半空一阵扭曲,“你一块石板都没迈过去!”
无人能见的地方,乌礼闲闲躺着,语气终于挨上事不关己的愉悦:“小可怜,你可真气人啊。”
白祀耸耸肩,领子漏风,他将散至锁骨处的发往颈侧拢了下,正要抬脚,余光里掠过一道黑影,血气从四面八方兜来,他背上猝不及防受下一掌,合情合理地栽了出去。
乌礼悠哉了没一会,哼的曲原地大劈叉,差点给他嗓子烧了:“我有没有说它危险!”
白祀半个身子踉跄着不知如何站稳,心脏又来凑热闹,一整个头重脚轻,更加凶险了。眼前晃过少说有五六块石板,到了怪物等救命的地界,他这是顾头顾不了尾,顾尾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乖乖,摔一跤要不了命。”心声就这一点好,白祀语速快出了叠词,偏因为脚下一绊,在最不该停的地方打了个小盹。只是白祀不知晓,这一盹当下缝住乌礼的嘴,往后却会要了他的命。
街上鸦默雀静,只听得一声闷响,不怪乌礼咋呼,白祀哪是摔了一跤,分明直接飞了出去。
再一看,怪物已没了踪影!
皮肉骨头磨得生疼,白祀嘶着气撑坐起来,撞上坚石的左手小指扯着筋动了动,越发不利索了。
怪,怪。
钻心的疼钉上寸寸筋骨,白祀半眯着眼,忽然想到那个瞧不见脸的长头发,一瞬间竟冒出个荒诞得可笑的念头:那半截指骨当真是我的不成?
非亲非故,成了也不成。
白祀兀自晃了晃头,骨头缝里的冷开始往外渗透,心脏处却是滚烫,仿佛里头藏着座火山,岩浆滚滚,只需一下便万劫不复,死灰不燃。
咯噔。
有什么踏在地上,砖缝里拥挤的灰争相逃窜。
吁——
“年轻人,老家伙我去城外,捎你一段?”掺着烟熏味的声音响起。
刹那间记忆错乱,黑风流转,白祀眸光微凝,左手拇指摁着小指,侧仰起头,几缕乌黑的发垂落耳后,露出的下颌消瘦,苍白易碎被末日天光一浸,似停有斩尽千丝的锋芒。
披着锈的铁斗后边盖着枯草皮,白祀撑在地上的手拽了拽黑色斗篷宽大柔软的袖口,咽下喉里血腥,待眼前晃过一簇染红的羽毛,他说:“烟鬼,你这车不知拖过多少尸体。”
劣质烟草气急坠,划过树枝般叉着的草。烟鬼弹了弹灰,斜睨向后边,“嘿嘿”笑说:“年轻人,你这次不走运,老家伙这车里啊——确实躺着具尸体呢!”
驾——
草皮颠起,羽毛展翼,一团雍容华贵的红隐没暗处,腥气作烟散。
“半瞎子,你看清了吧?”怪物的声音似亡灵纠缠,白面具矫揉造作,逼出几滴谁也不见的血泪,“那具尸体……就是老婆子啊。”
低低的不掩恶意的笑掀起狂风,雪崩般倾轧过长街,到了没走多远的马车跟前,浓黑猝然大涨,不知是末日吃了马车,还是马车踏进末日,总之不消片刻,人和尸体皆没了踪影。
白祀半垂着头,身体在冷热顽抗间逐渐失了知觉,只有心口下的痛还在沸腾,洞穿肋骨的同时灼伤脆弱不堪的皮肉。
真是莫名其妙啊。
湿冷死寂的空气里忽然荡开一声轻笑,怪物霎时止住笑,就见白祀晃了下脑袋,慢吞吞曲起条腿,漫不经心道:“你要交易最好现在开始,说该说的,如果废话太多,我不保证能活着听完。”
“啧啧,还急了。”怪物现出身形,盘腿坐在白祀跟前,摇头晃脑说,“你不保证能活着,是因为你不知道,而我清楚的很——”
他拿捏着人类尺度说,“你一定死不了,也一定活不了。”
白祀唇角溢出黑血,闻言哼笑了声,钝刀磨针的痛里,他掐了掐小指,浑不在意似的问:“这里是亡灵世界?”
怪物双手按着膝盖,“哈”一声:“那家伙马上来了,你现在没晕死一小部分是他不让你晕死,不然没得玩,另外则要感谢我刚才那一掌。”
“怎么样?是不是很痛?”怪物觉得好玩似的,“现在知道为什么逃不掉了吗?”
“有人给你下了死契,一旦越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白祀无动于衷,垂眸不知在看什么,声音轻得落不着地:“这就是你拿来交易的东西?”
怪物双手伸到白祀面前抓了下,被无视后捧起面具,指甲划着羽毛:“死契只有你死我活,你若想活,这交易非做不可。”
白祀轻喘着气笑了:“如果不……”
“闭嘴,你想。”乌礼凉气嗖嗖打断他,放怪物眼里就是这位眼瞎叠病重、疑似放弃治疗的人类突然抖了下,害怕什么似的,人类微抬起头,有气无力问:“谁下的,你要交易什么。”
一盏灯出现在长街尽头。幽火摇曳,明灭后是大团山丘似的黑影,足有半层楼高,压在来人背上,光看着便叫人喘不过气。
“上次你没打过。”乌礼泼凉水道,语气里似有更多的一言难尽。
“谁说要打了。”白祀还坐在地上,下巴压着膝盖,他抬腕擦掉唇角的血,望着那坨莫名其妙的东西问,“刚才那家伙交易什么了?”
心脏一抽,乌礼抢去他温着的几口气,疑似失去所有手段说:“你刚刚不是很镇定么,那面具往脸上一叩,我能看见是有鬼了。”
白祀眨了下眼:“那坨黑的就是。”
乌礼:“……”
“你。”乌礼拖着累死累活的调调,“有了一双看不清人看得见鬼的好眼睛,死契是那个该死主教下的,你现在的目标就是回去找到主教杀了,至于这个鬼——”
“我的小可怜,你干脆晕过去吧。”
“这儿的亡灵不让我晕。”白祀抱着膝盖,声音快要比风轻,落到心下像是求饶,“你出来和它打一架,让它放了我吧。”
“我为何要它打架?”乌礼似是翘起了小腿,晃晃悠悠说,“如果白面具没胡诌,你有死契在身,怎么折腾也死不了。”
“万一它骗人呢?”白祀捏着指节,“人死不能复生,到时候你闹可就没用了。”
“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乌礼冷酷道。
“那好吧,我们商量另一个事。”白祀说。
“什么?”乌礼警惕道。
“我快疼死了。”白祀说,“感觉是不会骗人的。纵使骗了,也是真的。所以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我说我活不了,和那个东西的交易有来无往,你害我栽了大坑,欠下一条命,打算怎么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