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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听归心 ...

  •   代晓月瞥了眼柳今一,没有中断问话,继续说:“怎么就能笃定那是把菜刀?”

      柳今一缓声道:“熟悉。”

      “不错,就如这位军娘所言,我敢笃定那是把菜刀,是因为熟悉。”陶婶抬起一只手,做出砍的动作,“老婆子个头儿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被爹娘使唤,用上菜刀了,所以我当日一看见老爷的伤,便知道那是被菜刀砍的。”

      尤秋问道:“南宫老爷除了头脸,伤的最多的是手臂。照我的猜想,那晚他不是立刻被砍死的,而是被歹人追了一段路,手臂上的伤也是他为了护住头脸才留下的。”

      代晓月说:“我听南宫夫人讲,南宫老爷是信佛的,平日只吃素。”

      “说起南宫老爷吃素,这也有段故事。”尤秋问揣摩着代晓月话里的意思,决定把这故事说完,“我们县太爷与南宫老爷是诗友,以前两个人闲来无事,常常约着一块儿去游山,我那时凭着老实勤快,也被叫去作陪。有一回在山上吃茶,县太爷问起南宫老爷吃素的缘由,南宫老爷说,自打赤练关破了,咱们岜州府就饿殍遍野,他夜里常听见流民哭嚎,心里十分难过,便决意吃素拜佛,祈求上天能够垂怜咱们岜州府的百姓。”

      “好人啊,我就不行了,要是让我不吃肉不喝酒,那比杀了我还难受。”柳今一双手合起,被日头晒得微微眯起一只眼,“不过这也说得通了,南宫老爷品性如此高洁,会相中陈书吏一点也不奇怪,两个人都是端方君子、云中白鹤。刚听陶婶说,老爷去年大病一场,后来身子骨也没好全吧?”

      “差得很,”陶婶收起帕子,稍作沉吟,又续道,“但也还好,请了州府的大夫来瞧,又在家静养了小半年,到我上门的时候,老爷的气色很不错。”

      “南宫小姐也是个孝女,”尤秋问在旁边说,“老爷病倒,她就回去守在床边侍奉,外头的人说话没分寸,不知道他们父女的感情有多好。我从前吃茶作陪的时候,常听南宫老爷夸耀这个女儿,他可是个难得的慈父呢!”

      代晓月道:“南宫老爷是慈父,那南宫夫人呢?”

      尤秋问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涉及后院内宅,我也不好打探询问。”

      代晓月平静道:“命案总比别的重要,都在岜北了,要还因循守旧,那我们岜北十三营的女人岂不是都该吊死。”

      “他一个捕厅老头,就算有心询问南宫家上下,也得看人家买不买账。”柳今一把那大叶子折腾来折腾去,“他不行,这不是还有陶婶吗?”

      陶婶摆手:“我什么身份,南宫夫人什么身份?老婆子平时就是挨打的鸭子——乱窜!我刚刚能说那么多,都是去他家窜门子的时候胡乱听来的,不保真!”

      柳今一说:“我看他家的婆子丫鬟都很老实,不像是会乱说话的人。陶婶,你好歹上过几次门,就依你看,南宫夫人是个什么性子?”

      陶婶躲不开,只得道:“夫人就是夫人性子,我也形容不来,瞧着也不爱笑,说是从前是州府那边的大小姐,出身贵气得很,可惜家道中落了,不然也不会嫁到咱们寄云县来。”

      “罗姐儿说夫人是个菩萨心,”代晓月记性很好,“既然是菩萨心,想必也是个慈母。”

      陶婶道:“罗姐儿伺候夫人好些年,比老婆子更了解,她说夫人是慈母,那夫人就是慈母。”

      代晓月和柳今一一个站边上,一个靠门前,都没有要放人的意思,陶婶见状,知道自己这话应付不过去,只好又说:“两位军娘是铁了心要盘问老婆子,事关命案,老婆子也不敢乱说。夫人吧,要说慈母,那也的确是个慈母,就是我曾听他家婆子说起过一些事。”

      柳今一问:“什么事?”

      陶婶道:“尤公方才说,小姐小时候常被老爷带出门,这事不假,小姐从小就是个活泼性子,后来大了点,州府舅爷那边派了教养姑姑过来,说小姐不能养野了,得让小姐学规矩。

      “小姐那会儿跟尤风雨差不多大,正是爱跑爱玩的年纪,要她待在房间里静坐,她当然不肯。教养姑姑拿她没办法,就找夫人哭诉,说自己以前在京城,连王公贵女都教过,就没见过像小姐这么能闹的。

      “夫人没办法,只得扮起严母。小姐不学规矩,夫人就用戒尺打她手心,可是她也不怕痛,挨了打还冲夫人格格笑,夫人见行不通,便用戒尺打自己手心,这一下小姐就老实了,她自己挨打没关系,但她见不得自己的娘痛啊。”

      陶婶说到这里,泪忽然止不住地流,她连忙扭身,一边用手擦泪,一边勉强笑道:“唉,叫两位军娘看笑话了,我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代晓月去摸帕子,又想起帕子早用光了,只能把手放回去,装作没事人。

      陶婶擦完泪,继续说:“有了这个办法,小姐再有不听话的时候,夫人就打自己,几年下来,小姐果真出落成了个文静的好女子。夫人也可怜,这么乖的女儿,偏偏死在自己眼前,你们说她哪能不恨呢?”

      尤秋问让她说得心里酸楚,也跟着擦眼泪,怪感伤的:“南宫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守常不变,都道三岁见老,小姐这样的性格,非叫她学规矩干什么?若是肯送去狻猊军,以后说不准也有番作为。”

      “尤公,你上下嘴皮子一合就是一出,老婆子是个敞亮人,索性就当着两位军娘的面把话说明白。”陶婶两指一抬,点向县门的方向,“我先说一声,我陶秀仙活了半辈子,实打实从心眼里服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廖帅。咱们岜州府上下还能站着喘气的,没有不受她大恩的,多亏了她打回赤练关,才叫咱们有几天安生日子过。

      “这几年狻猊军名声大,穷苦人家的女儿没活路了都去投奔廖帅,进了营有吃有喝不说,还管姑娘们识字念书,可说到底,还是要上战场的啊!远的不提,就去年,狻猊军在关口吃了败仗,死了一个营的姑娘!那些姑娘不是娘生娘养的吗?光听着就够叫人心疼的了!”

      她不知道两个军娘的底细,说话自然不必顾忌,也正因如此,才句句扎心。

      “尤公,你刚刚说得倒轻松,要把小姐送去狻猊军,可是你敢保证小姐能活着回来吗?老婆子虽然不懂打仗,但这些年也看多了,一次败仗,尸骸遍地,晾在那荒郊野外收都收不完。

      “这年头但凡是家里还有点余粮,又或是有点良心的爹娘,哪个肯把女儿送去狻猊军?南宫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把小姐送去受苦?规矩学不好是挨戒尺,仗打不好可是要挨刀子的!

      “你说作为,什么叫作为?赢了就叫作为了?赢了一次这仗就能停吗?打不完啊!就说廖帅,我为什么佩服她,因为她敢提着脑袋替咱们守关。这样的女子,我愿意在家日日夜夜给她奉长生牌,但是这样的女儿,有几个爹娘愿意要?每次出征就是死别,一辈子都要流着泪送她走啊!”

      尤秋问也顾不得别的,赶紧说:“你快别……哎哟!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天下要是没出一个廖祈福,没出岜北十三营,没出那些个暴尸荒野的军娘,咱们今日就只能站在黄泉路上讲话了!”

      他们又说了几句,柳今一没有在听。她靠着门,身上的骨牌在风里无序地轻摇,归心来了,归心一直都陪着她呢。

      “死了一个营,”归心捏着草芯,搭着柳今一的肩头,“岜北十三营就此成了岜北十二营。柳今一,我早说了,咱俩就不是打仗的料。”

      我知道。柳今一说,我已经知道了。

      归心脸上很干净,她又趴在柳今一背上,像以前她们放马,大伙儿轮流扮小姐,背来背去,每次都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回北边去行吗?日子再坏也就是继续要饭。输太难受了,输就像死,要从人身上活生生刮掉几层皮。”

      柳今一没回答。

      归心说:“败了只是开始,凌迟在后面呢。每一天你都会想,为什么会输,想一次就被千刀万剐一次。我知道,你睡不着,你闭上眼就是那场仗,你把那场仗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雨、泥、马匹,还有你的刀,你把每个细节都抠出来质问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行。

      “你总想再来一次,可是多难啊,这么多天了,每晚你都在输,后来你总算想明白了,是你不行,是你根本就不会打仗。你的刀为什么找不到?因为你怕它,你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握刀了,于是你喝酒,开始四处游荡,不想再面对它。”

      哈哈。柳今一笑。

      那马铃声由远及近,天晴朗,但是雨从她的梦里下出来了。雨点飞打,阳光直晒,归心在右边,又在左边,每一天每一晚,归心都有很多话说。

      柳今一在输,闭上眼是输,睁开眼也是输。那马铃声时刻追着她,似乎要她一辈子都记住,她是怎么滚下坡,又是怎么跪下去的。

      代晓月过来的时候,柳今一正在哼曲儿,游手好闲的样子。团素说:“去城隍庙。”

      “大将军,”柳今一拨正身上的骨牌,“尤风雨都去睡觉了,你不睡?你可真精神,我要睡的。”

      代晓月盯着她。

      柳今一道:“行,你想去城隍庙看陈书吏是怎么被挂起来的,那就请吧。”

      代晓月说:“柳今一。”

      柳今一摆出聆听的姿态:“什么吩咐?”

      代晓月逼近一步,在树荫里,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找的那把菜刀,是归心的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听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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