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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随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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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马蹄声在山下,群狼又在呼唤她。
咚!
妹妹在苍茫雨雾中叫着她的名字。回家。妹妹催促道,快回家。
咚、咚、咚!
她来不及回答,就从昏迷中睁开眼。周围漆黑,只有顶上透着一点昏黄的光,那只瘦弱卑小的假老虎趴在窗口,正在使劲拍打地板。
“贱人,把头抬起来。”男人叫狗似的,“你不是渴得很吗?我这就给你水喝。”
他用麻绳吊着,放下个竹篮,篮子里有银瓶,还有两个胡饼。
“吃吧,”男人催请她,“我晾你这几日,是想要你思过,并不是想要你死。你目下还不明白,可以后总有一日会感念我对你的这份苦心。”
她饿太久,力气丧尽,费了些时间才爬到竹篮旁边。别急。她对自己说,太急容易噎死。可是手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她拿起银瓶,往嘴里倒水。
男人提灯往下照,表情谄媚,朝旁边说:“大人尽可瞧瞧,这只品相上乘,是个实打实的‘尖货儿’。”
她虎咽狼飡,一边向口中塞胡饼,一边盯着那窗洞。
“大人”似乎还有点廉耻心,只肯露出半张脸。他往下瞧了会儿,八字胡翘动,瓮声瓮气地说:“样貌是还不错,但这种货色早就不是‘鲜货’了,你少蒙我,最多五两。”
“大人,这样的尖货儿得来容易,养起来却很难。”男人晃过小灯,请大人仔细瞧,“您看,这脸上可是一点伤都没有!您也知道,这种货烈性十足,一旦捕获,没个三五年根本驯不服,有时候脾性上来了,还会绝食自毁……”
他们说着,又把窗洞合上了。有地板隔着,她只能隐约听见几句碎语,什么“咬死”,什么“送卖”。她没把胡饼吃完,逼着自己掰了几块,全塞进衣服里藏着。
约摸半个时辰后,有人走到她的门口,把门打开了。油灯先照下来,然后是两个长随,他们靠近她,她似乎还没有恢复力气,一动不动的,任由他们把自己拖出门。
夜正深,屋里只点着油灯,男人们的影子纷乱杂沓,像是挤成团的耗子。假老虎缩在墙角,还在赔笑。
大人端量她片刻,嫌脏似的,也不碰,捋着八字胡吩咐左右:“给她套上麻袋,今夜就送走。”
她眼前一黑,隔着麻袋被捆起来,又片刻,他们把她头朝下,扛出了门。
天快亮了。她鼻尖微动,细细分辨着味道。朝露,青草,还有马。马不止一匹,都拴在一起。他们没在这里过夜。她想,粪还很新鲜,没干呢。
他们把她扔上马背,不是马车。这可能是大人嫌她脏臭,不准她进马车,也可能是大人没有马车——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表明他们这次人不多,只买了她一个。
马上的男人拉起缰绳,吁了两声,马匹很壮,踏着步掉头。她面朝下横趴在马背上,手都被捆死了,腿还好,这是因为她刚刚没有反抗。
别反抗。有人曾抱着她,哭着叮嘱。傻女子,反抗只会挨更狠的打。
马都跑起来,听蹄声,有六七匹。他们跑出县,进入土路,顿时黄尘飞扬。她还在找,用耳朵找。没有弯刀拍打腿侧的声音,这伙人不是骑兵,起码不是戎白骑兵。
那个大人不善骑乘,像是头一次来办这样的差,一直埋天怨地,说个不停。几个长随都不接话,这有点怪,她知道他们等级森严,很少有下属胆敢这样无视上峰。
马又跑了一阵,离县远了。这里没有十里驿站,因为戎白骑兵太厉害了,每次突袭都让他们防不胜防,于是他们索性把这一片都丢了,这样就不会再打败仗。
“要是还在薄风县,”大人似乎在擦汗,“过去很快。”
押着她的男人终于开口:“那边的要道全是狮子在把守,我们走不了两步就会被她们扣住盘问,要是让她们瞧见这个。”
他拍了下她的背,说完后半句:“只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因为说话,马慢下来。大人跟上,嘟嘟囔囔:“一群爷们竟叫几个娘们给唬住了,我就看不惯,那廖祈福还耀武扬威的,真是看到就一肚子气!早劝过了,就不该把她们放出去……”
他没睡醒一般,呶呶不休,几个长随又不吭声了,像是听烦了。
过了一阵,大人又说:“日头一出来就晒得不行,休息会儿吧,再走人要中暑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碗凉茶吃。”
押人的道:“路远,耽搁不起,要是误了差怎么办?”
大人说:“就这么一个货,有什么耽搁不起的,你要是不肯,那你自己走吧。”
押人的呼吸微沉,像是在压怒火。他拽住缰绳,侧身去看大人:“孙大人,来的路上你就腿疼腰疼的,我们拿到货已经晚了两天了,现在再休息,可就赶不上……”
她的身体突然一滑,两腿蹬开松垮的麻绳,半脱出麻袋,往下跳!男人下意识地拽住麻袋,这帮了她的忙,让她从麻袋里全部出来了。
马不知变故,朝另一边挤,正撞到过来说话的大人,大人比马还容易受惊,连连大叫。
“吁!”男人扯着缰绳,厉声说,“抓住她!”
她滚在地上,深深吸了口草的味道。群狼就在山的那头,她供着半身,先跪后起,立刻跑了起来!
狼!
她放声长啸,可是声音沙哑,叫得断断续续。
男人们策马直追,从后面扯住她的头发,紧接着飞身把她扑倒。她摔在地上,手还被捆着。
别反抗,别反抗。她们抱着她,在她耳边哭泣叮咛。反抗要挨打的呀!
她被拖起来,男人要扇她,她对准他的胯/下狠踹。
打吧,来啊,听听到底是谁在叫!
男人爆发惨叫,在她面前跪倒,一瞬间就涕泗横流。另外两个被吓懵了,还是押她的那个冲过来。她又跑,朝着山。男人扯倒她,她发出狼啸,那啸声撕裂晴空,传过山峦。
“捆紧她!”男人在她的挣扎中叫骂,“你们是饭桶?还不快来!”
她有双直视人心的眼睛,不用来看他们,只用来看山。她还在啸,男人堵住她的嘴,她撕咬着他们的手,他们又惨叫起来。
狼!
她被拖回马背,大人面色煞白,用一长段陈词骂她。她根本懒得瞧他,他连假老虎都算不上,只是个虫。
他们这次要捆紧她的腿脚,那个被踹了胯/下的,还躺在地上呻吟,但是没人理会。
“他伤这么重,”有人说,“只能搬上马背带走。”
大人两手揪着衣袍,遮掩自己的胯/下,心有余悸:“带走也没法子了!晚上歇脚的地方又没有大夫……”
押她的那个男人径直走过去,拔出背后的刀。他们都静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像是刑场旁边凑热闹的。
咕嘟。
血泉喷出,地上的人再也不叫了。
那男人回来,大人仿佛拔了毛的鹌鹑,一句话也不敢说。她闻到他身上有腥味,不是杀一个人能有的。
男人说:“继续走。”
她忽然笑了,露出牙。他们面面相觑,大人忍不住问:“疯女人,你笑什么!”
另一个长随道:“她听不懂咱们的话。”
她越笑越大声,仿佛有很畅快的事。几个人围在马边,就在都要以为她疯了的时候,突然见远远的天底下,有几条狗。
“狼,”有人反应过来,“是狼啊!”
大人悚然:“她适才状若疯癫,叫那么久,原来是在召狼!这是什么邪术?”
“早听闻关外偶有狼女出没,没想到这次还真碰上个尖货儿。”男人立刻上马,“走,快走!狼要找她,会一路跟着咱们,若是天黑前没能赶到歇脚的地方,今晚可就有的受了!”
一行人不敢再耽搁,上马飞驰。她挂在马背上,被塞住了嘴,只能隔着蒸腾的热气和刺目的日光往那看。
狼汇成群,它们有十几匹,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像是在围猎。妹妹也在,她失去她以后瘦了很多,皮毛不再如从前那么蓬松油亮。
妹妹。
她对她笑,我还活着啊!
男人时不时会回头,路只有一条,他们甩不掉狼群,眼看天色要暗下来,男人把鞭子抽得着火。马伤痕累累,拖着他们奋力前奔,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歇脚处。
“罩住她,别给她东西吃,也别给她水喝,把她关到笼子里,明早天一亮就押走!”男人滚下马背,一叠声吩咐完,又回头,“叫人持弓在墙上守着,若是那群狼还敢靠近,就射死它们!”
大门缓缓拉起来,她挣扎了两下,扭着头,在余晖中和妹妹对视。
走吧。她催着,我只想看看你,我会回去的!
月牙在天边儿升起,她听见妹妹在叫,狼都在叫,它们喊着她的名字,对她的思念就像她对它们的。
门关上了,漆黑笼罩她,等她再睁开眼,又回到了地窖。有片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地板“嘎吱嘎吱”响,有人在走动。
很快,她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女孩儿说:“娘子在家吗?我的墨画片让我老爹给没收了。求求你,再给我几个吧。”
有人走过她的头顶,到屋门口,笑着回答:“怎么这么不当心?进来吧,我给你做汤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