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雕刻师》五渡

12、柿子树（一）

　　数年前这棵柿子树曾来过一次，那时他还只是一棵柿子树，仅有空灵的声音。

　　他让我给他的主人雕刻一段人生，可他没有能力取来主人的食指第二关节。

　　而我不可能去做盗坟掘墓之事，千里迢迢挖开他主人的坟墓，去取指关节。

　　这件事只得遗憾作罢。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只得实话实说。

　　柿子树一瞬间枯萎，树叶纷纷掉落。

　　“如果小主人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该多好啊，现在的女性有才独立，不依附男人，不惧风言风语。小主人聪慧美丽有学识，一定会生活的很好，好可惜啊，好可惜。”

　　看着满地落叶，柿子树声音颤抖。

　　“居士，求你告诉我，还有没有其他方法救我的小主人，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沉思片刻。

　　“你若有心，可修炼成精，精怪可任意化形，随意行动，到那时，可轻易取出关节。”

　　柿子树枯萎的枝干开始泛绿。

　　可我不得不给他当头一棒。

　　“动物化形尚需数百年，数千年，你一棵植物定会多上数倍甚至百倍，等你化形时......或许数千年，数万年时光已过......”

　　“不管多少年，只要有希望，我都会去做，此乃我一生所愿。”

　　“你有时间，但我们没时间，倘若数百数千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你的小主人别说手骨，全身骨骼怕已被泥土尽销，成了其他生灵的一抔滋养。而我,或许连一缕幽魂不复存在......但你也许无需关注我的存在，我若不存，定会有新的我替代我。”

　　柿子树摇曳生姿，落叶一片片复还到枝丫。

　　“多谢居士指点。”

　　“那我们来个百年之约，我定会想尽办法修炼，百年内化精成形，取来手骨。”

　　***
　　今天柿子树如约而至，我恍然，时光骤然已百年！

　　我对时间向来没有概念，有时候觉得四海八荒都在一点，有时候眼前一瞬又好似掠过了四海八荒。

　　活了一百多年，与我承诺之生灵甚多，信守承诺者了了。

　　他们大多半途而废，见异思迁。也有身死者，心死者，世事变迁等不可抗拒者。

　　凡信守承诺者，心智如盾之强，体质如山之坚，异于常人。

　　我不知道这一百年他用什么方法修炼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娃。

　　但五岁的小娃已可以随意行动，有些力气。

　　“居士！我来赴这百年之约。”他很恭敬的对我施了一礼。他虽然身形幼小，声音稚嫩，但语速是沉稳铿锵的。

　　他把那段手骨放在我的书案上，清澈的瞳仁泛着些许泪光。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我......我见一银发女子在我坟前撒酒......我走了神，赶紧拉回思绪。

　　“我花了两天时间，掘开坟墓。终于取到我小主人的食指骨节，我的小主人终于可以脱离苦海......”

　　柿子树太激动，泪水涌出。

　　我示意他坐下慢慢讲来。

　　他撅着屁股爬上椅子，待坐好，稚嫩的声音开口。

　　谁承想，已经一百二十多年了！

　　居士是否可好奇我是如何在百年内修成人形，是周围的树木花草，山林草塘，他们一茬一茬舍弃了自己，把生灵全部给了我，村口的古槐，把他千年灵气都给了我。

　　那周围的花草树木庄稼桑麻枯萎了一季又一季，村民以为着了病虫害，或者某种瘟疫。一波一波的治理，土地上仍然生不出粮食，长不出瓜果梨桃，纷纷搬走。

　　哎，罪孽，罪孽！此生之罪过必遭天谴，我也愿意用余生偿还。

　　好在人类现在科技发达，注重环保，治理沙漠尚不在话下，那块荒山野岭应该很快能树木葱茏，水草丰茂，用不了多久又是一片生机盎然。

　　居士，你瞧我这张碎嘴，是不是跑题跑的有点远了。

　　我是小主人五岁生日宴时亲手栽的，取‘柿柿如意’之意。

　　那时她如我现在这般大，脸胖乎乎的，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可爱。

　　她经常给我浇水施肥，她栽种我时没有我高，但我长得快，没个三四年就华盖遮荫，能给她遮风挡雨。

　　那时满院子都是欢声笑语。

　　“娘，柿子树开花了！”

　　“娘，柿子红了！

　　“娘，柿子树叶子掉光了。”

　　“娘，掉下来一个柿子！摔烂了！”
　　......

　　小主人小名叫海棠，大名叫隋崇光。

　　她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从小被人精心伺候着长大，上过私塾，还去城里的女子学校上过两年学。

　　小主人稚嫩的小手打开春暖花开，迎接她的确是冰刀严霜......

　　三七年日本南下，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世道乱了！

　　小主人的父亲出门做生意，一路上水贼，土匪，鬼子兵......长工晨阳破衣烂衫回来时，只带回来一块玉牌，人们知道世道乱，没想到乱成这样，她的父亲埋骨他乡荒野，成了孤魂野鬼，毕生不得叶落归根。

　　家里的主心骨没了，这个家很快就散了。长工短工们看她们孤儿寡母镇不住偌大家财，明里暗里搜刮能带走的东西，悄悄跑了。

　　他父亲的那些叔伯兄弟只等着她们娘俩倒下，一哄而上瓜分财产。

　　小主人那时不过十三岁，对这突然变故毫无心理准备，她母亲抱着她哭。

　　也是那时我相信人会一瞬间长大。

　　小主人她虽是女娃，但是读过书，上过女子学校。她有见识和胆魄。她决定要救这个家。

　　“娘，咱们得想办法保住这院子和资材，咱得把长工们召回来。我让晨阳去找。”

　　晨阳是唯一没跑的长工，他没有家，不知道跑哪去。他是老爷早上打太极在河边捡的，老爷当时抱回来时，寻思谁家想要儿子就送给谁家喂养，可那个年代穷，自己娃都养不起，没人有余力再养一个。

　　结果一来二去，孩子长得疯快，眨眼功夫就长大了。

　　等着孩子能端茶倒水了，这才意识到这孩子再也送不出去了，仔细想想倒也挺好，一则小主人有个玩伴，二则自己养大的，放在身边使唤着，放心。哪一时晨阳不在身边老爷还真不习惯。

　　长工们拿着不义之财，哪个愿意回来，晨阳一个也没有找回来。

　　那个年代悍匪横行，隋家在十里八乡太过显眼，没了看家护院，被悍匪盯上是迟早的事。

　　还没等小主人招到新的长工，一天夜里一帮悍匪抢劫了隋家大院，亏得她们有暗道逃脱，否则一命呜呼。

　　等第二天她们回来，家里死物活物被洗劫一空。

　　门，水缸，粮食，兔子，狗，案几，凳子，床......

　　灶房里锅碗瓢盆，酱醋油盐，饭煮水瓢，甚至柴垛都被搬走了，只剩锅台。

　　隋家里里外外只剩家徒四壁。还好我是棵树他们拿不走。

　　隋家富甲一方，眼红的人多，盼着他倒的人不计其数。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夫人一筹莫展，倚着我哭泣。

　　“娘，莫担心，日子还能凑合着过。”

　　只是他们已经请不起长工了，也没有请长工的必要。

　　晨阳看了一眼小主人。

　　“小姐，还是您有头脑，提前把一些粮食家当搬到了地窖里。”

　　“咱们有地有种子，饿不死！”

　　有一天夜里，小主人拿块石头，在我树下坐着，一直望着空空的大门，我知道她有心事。

　　仅仅这两扇大门做起来，需要很多木料，即便不雕刻上漆，也花费很多钱财。

　　果然第二日早饭前，她对夫人说：“娘，我要嫁给晨阳，让晨阳当上门女婿。”

　　夫人心里一慌，她从未想过让闺女嫁给一个长工，她隋家家道再不济，凭她闺女的长相人品嫁个富户不成问题。

　　“海棠，你——不可？晨阳是长工，你是小姐，这事断不能。”

　　“咱家需要个男人，晨阳虽比我小两岁，个头早已比我高。父亲不在了，我不能让这个家就这么毁了。”

　　“你是女娃，无需操心这么多。只要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好，娘算看明白了，什么隋家不隋家的，你看咱们家遭了难了，你爹那些亲戚没一个伸手的，都盼着咱娘俩死呢。”

　　“我还没问过晨阳，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他一个长工，哪里轮得到他决定。”

　　“娘，其他工人都跑了，只有晨阳一直跟着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咱也不能亏待他，就让这里成为他真正的家，以后和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海棠呀，你要想嫁人，娘托媒人给你找个好的，你可不能委屈自己，你父亲在时媒人挤破咱家的门，现在落魄了......倒是也有几个媒婆来提亲，我一听就不行，我怎可把闺女给了那帮邋遢小子。”

　　早饭时，小主人便把晨阳拉上了桌子。

　　“娘，就这么定了，我问过晨阳，他同意娶我，入赘咱家，一起把咱家的日子过起来。”

　　一个下人哪有不愿意的资格，只是苦了孩儿，要嫁给一个不登对的男人，若非形势逼人，她断断不能同意这门婚事。

　　一顿饭夫人越吃心里越堵，看晨阳自然没好脸色，以前仗着他的忠心平视几眼，现如今闺女要嫁给他，真是哪哪都不顺眼。

　　“下嫁！下嫁！”

　　晨阳第一次上桌，本就局促不安，被夫人斜瞅了一眼，手抖擞的试了好几次夹不起芹菜。

　　“夫人，我......我会好好保护......保护小姐。”

　　小主人只得从中缓和气氛。

　　“娘，人生来平等，早就不兴你那一套，再说现在男女平等，没有下嫁一说。晨阳打小在咱家长大，知根知底，他人好没有不良嗜好，又一直护着咱家，我觉得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门不当户不对！

　　“娘，咱家现在一无所有，没什么门户之分，我愿意嫁，他愿意娶就行。”

　　夫人思量再三，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海棠可是十里八乡的美人，惦记她的人可不少，那些不三不四的青年流氓，扒门框吹口哨的事还少么！她一日不嫁，隋家就无法安宁。若真给她寻个富庶之家，官宦之家，嫁是能嫁进去，只怕没有依顿，以后的日子不好熬。

　　真真是便宜晨阳那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