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漫游》祈明佳

6、《归梦阑》

　　01
　　檀青是一株成年的昙花，记忆里，他得机缘误食长生果，又逢雷劫，意外沉睡千年，醒来沧海桑田倏忽一瞬，转眼人间大变，不知哪年哪月、是何朝代。

　　幸得桃妖照拂，在桐花落做了个小小的酿酒师傅，桃妖不过撑着一口气活着，檀青奇怪，只是桃妖暗伤甚重，亦不愿旧事重提，待檀青习惯人世生活，又好好嘱咐一番，便于夜间散落流光，自此消匿三界。

　　檀青仰头望着流光飞舞，眼角带泪，将买来的桃花种子种在桐花落门旁，又将酒铺的匾额摘下，用术法好生清洗一番安好，便回屋睡去。

　　自此，桐花落的酒铺再无桃花酿，新来的小公子，不酿桃花酒，以慰故人。

　　02
　　桐花落最美的美人，是良辰坊千金醉酒铺的店家。只是店家少见于人前，常年面纱遮面，唯有新酒“归梦阑”新出那一日，店家亲赏十盏，方落纱一见容颜。

　　坊间小曲，悠悠传唱，桐花落又是一场细雨悠悠。只听得曲道，“烟柳花雾，檀郎酒庐。千金散尽一笑难，独归梦阑。一枕黄粱，只盼与他，诉衷肠。”

　　03
　　程璧是个剑魔。

　　也是个逍遥散人，无归宿，浮萍一朵。

　　只是当年不知因何身受重伤，前尘往事具忘矣。

　　醒来时唯有一姓名小牌置于掌中，上书“檀青”而字，程璧每次看，都心神剧痛。

　　04
　　桐花落来了个乞人，一身破烂，不求吃、不求穿、不收捐款细纳，只求酒。

　　正是春寒料峭，天街小雨生薄雾，雾中影影绰绰可见一人，执一柄素伞，再近些，才发觉此人笼着面纱，四目相对，此人转开视线，躲进檐下，一双手轻轻巧巧合上伞。珠落伞盘，随着伞骨聚拢之力汇聚成涓滴水流，转瞬间廊下未湿处已经染上雨色。

　　他走近药堂内，乞人听得这公子说，“药方照旧。”

　　医师乐呵呵，“檀青小公子又是替二狗拿药啊。”

　　那人不语，程璧只记得那四个字的声音，如山间溪流，深谷鸟啾，自带一股出尘气息。

　　他叫檀青。

　　医师碎碎念念起门口乞人，“功夫好哩，还帮我赶走了几个恶霸。只是请他住进来又不要，问啥啥也不说。”

　　檀青回首望去，只见得沉沉一双眼。

　　那乞人开口，“公子，我愿做你家仆。”

　　檀青一怔，平静道，“我不过普通人家。”

　　乞人道，“我只要三餐，粗茶淡饭即可。”

　　医师面色大骇，又带点儿茫然。

　　桐花落千金醉酒铺多了个店小二，店小二不知来路、不知去路，除了还记得自己姓程名璧，其余一概不知。

　　店小二带一柄长剑，站在店家身旁，沉默如山石。

　　不久，千金醉酒铺又多了个落雨亭。

　　落雨亭里多了两个人，一人抚琴，一人抱剑静候。

　　05
　　植物的开花期…就是发/情/期。

　　檀青早前便叮嘱好所有的事情，独自一人回了山中温泉，要在这里度过他的花期。

　　此时深夜，只有寂静虫鸣，月朗星稀，隐约有风吹过。

　　他已在泉中浸泡了半个时辰，洁白如玉的肌肤背靠石块，不多时便现出几分红痕，乌发入墨浸透了温泉热气，随着昙花香气渐浓，他的面庞也渐渐红润起来，当得上温泉暖滑留余香，芙蓉入水红春光。

　　檀青习惯性地搂住自己的湿润臂膀，准备挨过这一波情潮。

　　周围布下结界应当无事，意识已经朦胧不复清醒，这样的念头很快又被情欲涤荡下去…他紧咬下唇，不知觉泄出几分呻吟轻哼，恍惚间看到来人拨开他额间湿发，声音沉柔，似带叹息，“不要咬。”

　　檀青一下惊醒，来人剥下衣服，他又被搂住腰身，深陷情欲中实在太过敏感，掌心温热抚过腰间敏感，檀青推拒来人的力气有若幼兽撒娇，只能低声软语，“你松开…”

　　腰间臂膀有若硬铁，檀青实在没能忍受住，拽着对方的手往身下探去，低泣道，“…呜…难受…”

　　程璧的君子端方与非礼勿视的理智全数褪去，除了疼宠叹息，什么都不能再思考。

　　06

　　檀青已经泄过，情/潮褪去，抱着程璧的脖颈，歪头倚在他的臂膀上。

　　“…原来你是想做我枕边人。”

　　程璧笑声低哑，“我以为你当时见我第一眼，就知道我心怀不轨。”

　　檀青已经睡去。

　　程璧只是看着他的睡颜，似笑似哭，回过神来，竟然是满面泪湿。

　　07
　　程璧当年是万剑宗要离山上的一块巨石，三百年风吹雨打，竟然开了灵智，没过多久，不知哪里飘来的种子落在了巨石旁，发芽、长大，小苗得巨石挡风遮雨，安安生生的汲取天地精华。

　　巨石和小苗相伴多年，小苗长大，生出阔叶葱葱，就是不见开花。

　　巨石化形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小苗照例沉闷不语，还是枝繁叶茂的模样，花期仍旧迟迟不来。

　　后来，万剑宗长老赴要离山闭关修炼，瞥见这巨石精怪颇有剑意天赋，欲收其做徒弟。

　　还是小妖精的巨石跪地为小苗求药，那长老抚须大笑，你这石头还真是有情有义，这样吧…你入我万剑宗门下，我给你长生果，可助他修炼。

　　巨石拜入门下，改名程璧。

　　再过十余年，或是几十年，那小苗终于在程璧的连日相助下化了形，看上去是个俊秀挺拔的少年郎，小苗晃晃脑袋懵懵懂懂地看着程璧，听他叫自己，檀青。

　　于是两人同在万剑宗长大。

　　檀青没有剑意，不得章法，跟着长老弹弹琴，坐在檐下看程璧舞剑。程璧天生是剑骨，一剑便是山痕落斧，云海渺茫。自有仙意。

　　三界都道，万剑宗出了奇才程璧，巨石所化，然身有仙缘，怀剑骨，日学三百，大神化境，将为上仙也。

　　08
　　但事与愿违。

　　程璧心中有了情，破了六欲。

　　檀青开花了，花期将近，二人于要离山中鱼水交欢。

　　程璧的无情道，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修炼。

　　只是二人当年懵懂，不识情爱。

　　那时的万剑宗上下震怒，盖因程璧毁了万剑宗无情道本心，是叛剑之人。万剑宗掌门将程璧被困于锁龙深渊，檀青被剥去一魂，坠入人间。

　　那时的长老闭关不知，嫉妒程璧的人那么多，谁来帮忙？

　　程璧知道他的小昙花精出了事，留在小昙花精身上的护阵碎裂了。

　　没人知道程璧是如何从锁龙深渊出来的。他一夕之间剑道大成，入魔求生。而后叛出万剑宗，若非出关的长老一挡，只差一步力斩掌门，杀万剑宗上下，为他的檀青要一个公道。

　　10
　　程璧恨，恨自己不够强大。

　　可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檀青。

　　程璧遍寻山海，历览河川，若非长老出关出手相助，上神界求占星台卜卦，他该如何找到他的昙花？

　　他的昙花成了幼苗，现如今的昙花苗焉答答的，呈现出一种半死不活的衰败。

　　程璧跪下，拜求收下自己的师父：弟子只求以我命换他命。

　　葛洪叹道：是吾师错，是万剑宗有愧于你。

　　可是…葛洪求道，程璧，你非凡夫，我只求你，将来有所大成，且放万剑宗一次。我力保檀青安全，一生无忧！

　　程璧默然应允。而后消去如今所学，生生抽出半根剑骨，救下昙花精。

　　昙花沉睡千年，程璧红尘皆忘。

　　11
　　当年。

　　“檀青，这是何酒？”

　　“归梦阑。”

　　“归梦？这除了好喝，没啥用啊，你从哪儿学的？”

　　“我在剑宗藏书阁里搜出来的，说是忘红尘之人再相遇，喝一口，便能一梦三千年，酒醒后前尘种种，都能想起！”

　　“可…我喝了没感觉啊…”

　　“那是你还没有经历！”

　　12
　　人间。

　　“我们家酒铺的新酿归梦阑只售十坛，此后封酒啊！”二狗高声招呼。

　　13
　　如今。

　　“檀青，你喝过吗？”

　　程璧拎着酒坛仰头就倒，任凭酒水洒了自己一身。

　　他好似癫狂，又忽而柔情蜜意，泪落衣襟，一摔酒坛，哭道，是我没有护住你，檀青。

　　是我没有护住你！

　　酒香四溢，程璧忽而亲吻上来，那一口酒渡入口中，便是满身热意。

　　檀青由着程璧舔吻他的舌根，齿壁，听得程璧说，我才知道…我缘何见你第一眼，便满心欢喜。

　　檀青眨眨眼，数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而下。

　　我才知道，我缘何见你第一眼，便满心欢喜。

　　14
　　桐花落良辰坊的千金醉酒铺关了。

　　没人再见过那天仙似的店家，和冷冷执剑的店小二。

　　酒铺的落雨亭落了几场大雨便塌了。

　　街边唱词还在，唱檀家有郎，美目流芳。

　　再过几年，连词也不再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