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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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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鸾的兵马退了,新任知府到任了,纵火的乱贼虽然只抓到一个,还胡言乱语地死了,但案子勉强能结了。
连日来坐卧不安的县令终于能抖擞精神,继续过太平日子了。
他总觉得,这应当是自己许多天虔心修道,敬拜各路祖师爷的功劳。
但要向府衙上报,总不能写神仙发功吧?他就算想把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也得考虑身边的佐贰官——县丞。
明代官衙是“大小相制,内外相维”,其监察系统规模极其庞大。中央有都察院,六部有六科给事中,还设有通政使司搜集舆情,上传下达。地方上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同时由都察院派遣总督、巡抚、巡按等与地方互相制约。这些言官品级未必多高,如六科给事中仅为正七品,权利却大到可以封驳奏章。
县令掌管着县丞的考评,县丞头上却也有另一个靠山——巡按御史。巡按和六科给事中一样,只是七品芝麻官,却有弹劾各州县主官的权利。
江陵县的县丞一贯欣赏张居正,这回县里大乱,他临危不惧,亲往辽王府借调兵力,可谓雪中送炭。其弟亦是英雄出少年,为县衙抓捕凶犯提供了关键线索……
明年就是秋闱,江陵县很快要出一个十六岁的举人了。这样的少年天才,正可趁此机会拉拢一番——至于他弟弟,完全是个添头。
所以说人比人,气死人。想想范进没中举时,一个落第秀才,连卖肉的老丈人都看不起他。再看看人家张秀才,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是荆州府风云人物。
——不过范进五十四岁才中举,张居正五十四岁时已经生杀予夺、大权独握了。
作为添头的连嬅乖乖跟在她哥身后,走过仪门,绕过影壁,终于到了衙门后堂。
这里大约是县令待客的地方。
门柱左右各刻了一行字,“所取所用,民脂民膏”,顶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清正廉明”四字。
……怎么这么有讽刺意味呢。
县令不在主位,而是落座于左首。那堂前坐着的显然是比县令级别更高的官吏。连嬅悄悄瞥了一眼,见此人面生,留着斑白的山羊胡,国字脸,约摸四五十岁的样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不会就是荆州的新任知府,李元阳吧。
李元阳是云南白族人,看样貌特征,确实与汉族有些不同之处。他在荆州府干了两年后弃官回乡,从此隐居于大理四十年。官场生涯没有多少值得大书特书的,倒是在理学方面颇有建树,被称作滇中“理学巨儒”。
连嬅对王阳明的心学理论都云里雾里,对李元阳的“性、心、意、情”说更没有什么兴趣,倒是看了几封留存下来的、他与张居正的往来书信。
隆庆六年,张居正代高拱为内阁首辅,加左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裁决一切军政大事——他正要开启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在《答李中溪有道尊师》里,他对李元阳剖白心志,“愿以身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又说自己此时“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他已决心将整个生命献与国家,因此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只有牺牲,没有畏缩。
此时与彼时,历史与现实,连嬅恍惚了一瞬,又很快回神。
县令殷切笑着,介绍道:“这位是——”
李元阳却主动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敝姓李,大理府人。”
……果然是他。
张居正躬身行礼:“李先生,在下江陵县秀才张居正。”
连嬅也福身行礼,怕自己的名字露馅,特意用微弱、模糊又畏怯的声音自我介绍:“民女连嬅,见过先生。”
李元阳微微颔首还礼,目光上下打量着张居正,气度卓然,的确是个挺拔俊秀的少年——似乎完全没在意他身后那个低着头声如蚊呐的小孩。
倒是县令和几位吏目显得颇为吃惊,没想到这个身手矫健的小童竟是个女孩。
“‘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何解?”
这是《尚书》里舜呼十二州之牧而告之的话,对于熟读四书五经的秀才来说,约等于送分题。
张居正寻思立就,侃侃答曰:“牧民之道,当使民足食,而足食之道,在不违农时。须轻徭薄赋,使民得以尽力于农亩事。民食既足,教化可兴。夫安民之道,固在于知人用贤,然则众君子成之不足,一小人坏之有余。所以帝舜之命十二牧,既说亲近君子,又叫提防小人。所谓圣人远虑也。”[注1]
李元阳捋捋胡须,露出微笑,而后视线一低,看向连嬅。
……要不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身为一个可悲的古代文盲,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却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所云的感觉真的很恐怖,尤其是对连嬅这种从小被绩优主义洗脑的学生来说。
好在李先生也没有拿四书五经考校一个小小女童的想法,他语气温和地问:“我听说前几日纵火案的主犯是你提供线索抓到的。你是怎么找出那人藏身之处的?”
连嬅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供述犯罪事实一样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李元阳点点头:“倒是个心细的。你为朝廷破案,理当论功行赏。可有什么想要的?”
一个穿着旧布衫、腼腆朴素的小娘子,还只有十岁出头,最渴望的估计也只是衣裳首饰、脂粉钗环之类的吧。
他家里有个小女儿,和连嬅差不多大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候。
“先生,”连嬅思索片刻,觉得李元阳应该比县衙这些人靠谱,“我家左邻有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叫做明春,已经失踪多日了。”
李元阳目光一凛,看向县令,县令赶忙看向承发房的司吏:“许承发,有这回事吗?”
承发房是县里管考勤、放告、文书上传及下发的衙门,在县衙里地位甚至高于管人事的吏房。比如谁有冤要申、或有官司要打,须得先给承发房塞银子,不然人家就把你的案子挪到最后,拖个一年半载不管。
许承发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地说:“禀堂尊,下官近几日没接到过失踪案啊。”
“她丈夫是个赌鬼,不管人的。她女儿和我一般大,不敢来报官。”连嬅急忙补充。
李元阳沉吟片刻,问她:“你想好了?”
这可是个很宝贵的机会。她可以换掉不合身的旧衫,穿上漂亮的新袄裙,也可以要些昂贵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装扮自己,或者暂时没想到需要什么,还可以直接开口要些金银赏钱。
而找人,还是一个和自己关联不大的人,若是能找到,多少结个善缘,若是找不到,那就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可是人命关天。
邻居们都觉得明春多半是偷偷跑了。她毕竟年轻漂亮,凭什么要把后半辈子锁在一个赌鬼身上?更何况家里连个儿子也没有,更没得盼头。
但连嬅不相信她会这么丢下自己的女儿——这是个挨打时也要用身体护住孩子的母亲。她自己身上青青紫紫,没一块好皮肉,珍娘却没挨过一次打。
这几天吴敬儒很反常地一直在家,还把女儿看在家里,不许她出门。昨天夜里,趁着他睡着,吴珍娘悄悄爬上院墙,见了连嬅一面。
她红着眼眶,怯生生地求道:“连阿姊,我娘一直没回来,你能不能帮我报官?”
就县衙的情况,报官和不报官能有多大区别?但为了让珍娘安心,连嬅还是点头答应了。
——没关系,江陵县衙不管,还有荆州府衙。李元阳是个正直为民的好官,他一定能找到人的。
把仇鸾送来江陵的是一道敕谕,把他送走的自然是另一道敕谕。
陆炳将李元阳送到荆州府后,没有多做停留,先去了荆州卫的营城私见仇鸾。
皇上自从出了湖广,便常常梦到母亲蒋太后。他自登极后十四载,只得了连嬅一个女儿。陈皇后无力抚养,生育不久崩逝,这孩子就在蒋太后身边长大。她聪明伶俐,虽然顽皮些,却格外讨喜,一直是太后的心尖肉。
蒋太后的灵柩尚未归葬,她最宠爱的长孙女却不见了,乃至于频频托梦,魂魄不安。
嘉靖召来陶仲文占卜,问皇长女的下落。仲文以碗盛水,置钱其中,上架界尺,放龟板,然后用三一丸灼烧,再以水泼之,龟甲皲裂有声。
裂纹呈现为均匀的十字,乃大吉之兆。
证明皇女殿下贵人天象,逢凶化吉,并无性命之忧。
嘉靖转转手里的核桃,叫来陆炳。
“咸宁侯去了多久?”
“回禀皇上,半月有余。”
“陕西有骚乱,朕欲派咸宁侯为甘肃总兵。”
陆炳心领神会:“臣愿领锦衣卫寻觅皇女殿下行踪。”
嘉靖微微颔首:“切勿声张。”
堂堂大明的皇女,被山贼掳走,失踪近一个月,这说出去岂不是扇皇室的耳光?
然后他磕了下核桃,又加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