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记事簿》蝴蝶落近月亮啦

66、祝福

　　“好久不见”，许久未见的故人风尘仆仆为她而来，林希既讶异又感动，率先向对方打了招呼。
　　柳馨意识到面前的林希和她记忆中很不一样了。
　　她从前总是很习惯坐在图书馆离林希不远的位置看她读书或者读她读过的书，天气晴好的午后，日光透过玻璃窗户溜进来，在她的眼角发梢追逐嬉闹，光影明明暗暗地披在她身上，她便远远近近地闪烁在她心间。偶尔林希会望向她的方向，她便慌张地低下头去，待她的目光去了别处，却又忍不住抬眼悄悄望她。也有她来不及躲开，两人目光交汇在一处的时候，那样的时候，林希总会向着她微微笑起来，算作打招呼，她的心便砰砰跳着回应她千千万万次，面上的笑意却只维持得同她一般清浅，分寸刚好。
　　她是在认识林希之后，才发觉自己竟是那样好的演员。也是在认识林希之后，才知道自己对于事物的记忆竟可以如此细微，关于她的所有瞬间都是落在她生命中的星星，她小心地珍藏着，清冷的，遥远的，闪烁的，是她终此一生寻求的光亮。
　　如今的林希已剪去了长长的微卷的发，从前健康的白也变得病态，整个人都被包裹进宽大的病号服里，尽管她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见到这样的林希，还是控制不住地心痛，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好久不见”。
　　杨若拍了拍她的肩，将她拉到林希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交待道，“你们先聊，这个点，姥姥饭快做好了，我赶紧回去接她，不然她老人家又自己过来了”
　　柳馨愣愣地由着杨若拉着她坐下，听到杨若的话，才回过神来，感激地望向她，“谢谢你”
　　待杨若离开，柳馨将目光又重新移回林希身上，长久地无言地望着她，怎么也看不够。
　　“听若若说你离开学校了，现在过得还好吗？”
　　林希的问话惊醒了她，她慌乱地收好自己的情意，愧疚又席卷而来，“对不起，你之前为了我才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却被我搞砸了”
　　林希听了这话，故意板起脸来，作出生气的样子，“你要为这件事情向我道多少次歉啊”
　　“可，可是”，柳馨想说如果不是她的那封情书，或许林希就不用遭遇这一切，她的一生会顺遂平安，但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林希知道她的心思，也知道如果不能解开这个心结，她永远也无法向前，认真向她道，“我当初不是为了你才放弃留校的机会的，你也有走自己想走的路的自由。况且，我遇到了若若，已经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事情了，我不后悔。如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既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林希面上是明晃晃的幸福，她真的为她开心。可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为了她，像她说不后悔遇到另一个人一样的斩钉截铁，还是将她的心刺得酸涩。她宁愿一辈子都背负着对她的歉疚，宁愿日日夜夜被这歉疚折磨，也算是活在与她有关的梦里。在这个梦里，她还可以想象她也曾对她有过一丁点的情意，也曾为了她放弃大好前程。她如此恶劣，一面为她的苦难痛苦，恨不能以身代之，一面又这样卑鄙地希望她的苦难不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她怎么能和她毫不相干呢？她为自己的卑劣感到心惊，掩饰般地转移话题，“我挺好的，现在的工作很顺利，我也很喜欢，收入也还不错”
　　林希放了心，面上也带了微微的笑意，“那就好”
　　就像从前一样，柳馨的心因林希的笑安宁下来。她忽然意识到，其实林希也没变，她还是那样安静柔软，还是格外有力量，“我还可以来看你吗”
　　“当然，你是很重要的朋友”，林希的笑意更深，“今天这件衣服很适合你，衬得你很漂亮”
　　忽然得到林希的夸奖，柳馨面上泛了红，“从前总是揣摩你的喜好，穿觉得你会喜欢的颜色，用觉得你会舒适的措辞，做觉得你会关注的事情。没想到终于放弃了，做回自己了，反而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了”
　　“你原本的样子就很好”，林希伸开双臂拥抱住柳馨，轻轻拍着她的背郑重道，“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喜欢，一定很辛苦。你是这么好的女孩子，你就做你自己，未来你会遇到懂得欣赏你真正珍惜你的人的”
　　柳馨做梦一般地回拥住林希，想到这或许是她们这一生当中唯一的一个拥抱，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好。你要保重身体，要健健康康，要快快乐乐，要平平安安”
　　“我会的”

　　杨若拎着饭盒风风火火赶回来时，恰好遇到在林希病院门口来回踱步的孟知乐，当下便火冒三丈冲了上去，“你来干什么，请你离开”
　　杨若面上毫不掩饰的厌恶激怒了孟知乐，她下意识便要反驳，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放缓了语气，“我听说小希回来了，来看看她”
　　杨若不知道这人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到了现在还敢来见林希，还能用这么无辜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心中的怒火更甚，“林姐姐不想见你，你走吧。还有，不要叫她小希，你不配”
　　孟知乐见杨若态度坚决，也不再忍让，“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我今天偏要进去”，说着便要往病房里闯。
　　两人拉扯之间，病房里的柳馨走了出来，见到孟知乐，怒极反而笑出了声，孟知乐被她打拍了，此刻只觉得她的笑瘆得慌，声音都不稳了起来，“你想干什么，你能来看小希，我不能吗”
　　杨若愤怒地扑上前来，“我说了，你不许那么叫她！”
　　柳馨将杨若拉至身后，脸上的笑意更深更渗人，“凭你也配来看她吗？”
　　孟知乐正要反驳，就见柳馨的手扬了起来，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步。
　　柳馨的巴掌在半空中停住，脸上的嘲讽更加明显，不屑道，“窝囊废”，继而像拍灰尘一样地拍拍自己的手，“你进去吧”
　　杨若还想拦，却被柳馨制止，“是林希让她进去的，她能处理好的”
　　杨若只得看着孟知乐进了病房，守在病房门口半步也不肯走远。
　　柳馨看着杨若忧心忡忡的模样，宽慰道，“她是林希，不是别人，你要相信她，她什么都能处理好的”
　　“我知道”，杨若抬头看她一眼，脑袋又耷拉下去，“我只是担心孟知乐会说出什么伤害到她的话”
　　“不会的，林希不是那种轻易就会被打败的人，孟知乐那个蠢货还没有那个本事”
　　“但我心疼她”，杨若的眉头还是紧紧地锁在一处，“你知道她知道自己可以回家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担心帮她联络了我的医院护工和帮她作证的医生会不会被连累，得知林叔叔姚阿姨安顿好了护工，那位医生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新的规划之后，才安心跟我们回来”
　　柳馨对此并不意外，“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回来之后，她努力地吃饭，努力地治病，努力地说笑，但我见过她悄悄去吐，见过她对着窗外发呆，见过她半夜无声流泪”
　　柳馨想象不到这样的林希，悲痛涌满胸腔，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她总是为所有的人都考虑得很周到，你，我，小舞，还有她的家人，也总是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完美。我就放任自己这么任性地依靠着她，觉得只要有她在，就没有什么难关是闯不过去的”，杨若狠狠地抹去面上的泪，“她是我的骄傲，直到现在也是，可现在我想保护她，我想让她知道她难过的时候，没有信心的时候，害怕的时候，都还有我，她不用为了让我安心把这些都偷偷藏起来，她可以害怕，可以难过，可以软弱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选你了”
　　杨若困惑地抬头，眼里还满是泪，“嗯？”
　　“我认输了”，柳馨笑得落寞，但祝福却格外诚挚，“祝你们幸福”

　　与此同时，病房里。
　　孟知乐见到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林希，心中除了愧疚，还有隐秘的窃喜，她看起来备受病痛的折磨，再也不复曾经的光彩闪耀，她终于赢过她了。
　　林希打量她几眼，便移开目光，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你来做什么”
　　孟知乐为林希的态度感到不快，但她多少也有几分真实的歉意，还是带上了几分笑，“我来看看你，还想向你道歉”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孟知乐她以为只要她来道歉，林希一定会原谅她，就像从前一样，可林希这次如此绝情，她一时愣在了原地。
　　林希见她还不离开，有些不耐，“你还有什么事吗”
　　孟知乐踟蹰良久，嗫嚅道，“你不愿意原谅我吗”
　　“是的，我不原谅你”
　　“为什么？从前你都会原谅我的”
　　林希没想到她还能质问自己为什么，终于动了怒，“你问我为什么？好，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认识杨若，但你知道她从前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我家人为了我有多痛苦吗？从前是我识人不清，我认了。但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明明对她都是算计和嫉妒，可在听到她说再也不要见到自己时，孟知乐竟觉得自己很难过，妄图挣扎，“我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你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求个原谅，好心安理得地过完下半生。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你要怎么活着，但你伤害了我的亲人朋友和爱人，你不配得到心安”
　　孟知乐从未想过对她向来包容温和的林希会对她这样疾言厉色，她不知道人拼劲一切都要守护的事物是不容许他人伤害半分的，她伤害了林希所守卫的一切，她们之间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杨若和柳馨没有理睬失魂落魄走出病房的孟知乐，第一时间冲进病房去查看林希的状态，待林希情绪稳定些，杨若才安心下来，将柳馨送到医院门口。
　　柳馨站定脚步，向杨若郑重道谢，“谢谢你来信告诉我她的消息”
　　“怎么了这是，忽然这么正经”，杨若拍拍柳馨的肩，半开玩笑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她，她一定也想看到你过得好”
　　“那也要谢谢你”
　　“我知道你只有看到她好好的回家了，才会安心”
　　“我今后不会再见她了”，柳馨下了许久的决心，终于说出这句话，比想象中还要痛，“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杨若也跟着有些难过，试图缓解这悲伤的氛围，“我没那么小心眼”
　　“我知道你不小心眼，她给了你十万分肯定的爱和安全感。是我自己没那么勇敢，不见了，我知道她现在好好的，我就安心了，请你......”，她本想说“请你照顾好她”，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这样的立场和资格，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眼前这个女孩把林希照顾得更好了，她看到林希的脆弱，林希也愿意给她看到她的脆弱。
　　她自嘲笑笑，“算了，我走了，保重”，转身向后挥手走远，却听得杨若在背后喊，“我会照顾好她，你也要保重！”
　　柳馨脚步微顿，轻声念叨，“还真是，越来越像她了”，只再摆了摆手，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