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无虞

1、第 1 章

　　“婚恋的本质就是向上攀爬，除非向上不了。几万年前出于生存本能，猴子都想往高树上挂，进化了几万年，不忘记往上攀登也是理所当然。”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里面还在热烈讨论着。
　　珍珍咯咯笑：“你和迈克不就是直爱至上的代表么？”
　　“没有非黑即白的道理。我和他当然相爱，但这肯定也有基础的，我如果是个丑八怪，他九成九看不上我，他如果不是条件很好，我也未必看得上他，爱情是有的，建立在外部基础上也是事实。或者，更直白一点，我们俩如果不是刚好在英国留学，刚好同一个学校，遇到的机率又少了多少。谁特意去贫民窟找另一半呢？流星花园里面，杉菜如果不在贵族学校读书，就她的家境和长相，恐怕连青和都嫁不了。”
　　她们在聊今天热搜的话题。
　　会所最近要办世界卫生健康论坛，来自世界各地的政要、各大医院院长、名医都将出席。卫夫人作为论坛主席，即将主持此次大会。

　　卫夫人是个科学家，八年前，嫁给了浮州一个富豪，引起网上很大的争议，迄今为止不断。
　　网上许多人在讨论，到底她这算上嫁，还是下嫁？
　　有人说，在婚宴上，她的父母不能坐主桌，可证是高攀。
　　反对的人，说是下嫁，因为豪门到处有，科学家的价值比豪门高。
　　有人说，她又不是顶尖的科学家，不过是云云众多女性科学家里面的一个，若不是嫁入豪门，早就泯没众人，没人记得，不信，请看现代比她成绩更好的女科学家，有谁知道她们的近况？
　　反对的人，说这豪门富则富矣，自古权势高于金钱，史上有几个富豪能留名？富豪若想摆脱只富不贵的处境，步入政坛攀上权贵，少不得要借力，如今国家走科学振兴，这科学家根正苗红的背景，是哪个富豪不趋之若鹜的踏板？

　　不知道争论最后的结论是怎样，或者争论从来都没有结论。

　　嗯，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虚拟的小镇 — 北水镇。
　　北水镇地处较偏，就算在十几年前全球经济发展形势一片大火的时候都发展得不愠不火的，更不用说现在低潮时候。
　　饶是卫家在这投资了五十几年，砸了一百多个亿、修桥修路建客运港，还是波澜不起。
　　不过，也因此，坊间有“北水镇，卫家城”这样的说法。

　　“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食指指了指合同的某一行，侧过头来看她。

　　他是家里第三子。
　　按坊间传闻，他家从祖上就分配好了，长子从政，次子从商，三儿开始两者皆不碰。
　　理论上，他应该不碰，就像其他更小的兄弟、堂兄堂弟一般，只偶尔在娱乐新闻上看到。
　　他也上过娱乐新闻，几年前就有娱乐杂志拍到他和韩国女团门面担当在酒会上翩翩起舞。
　　他妈妈就是影后，他找个娱乐圈的，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报纸还做了那女团成员和他妈妈的对比分析，从长相到出身到娱乐圈成绩，遂一评了个遍，很是让吃瓜群众讨论了一阵子。

　　但在这快一年了，没见他带女人过来，倒是一直致力于邀请家里其他兄弟姐妹、堂兄堂妹过来，利用他们的光环给本地项目做宣传。

　　严格说来，北水镇只是他家族企业的一个小小分支。
　　小小分支的总公司在离会所一百来米的大楼，她的部门则在会所三楼。

　　长子卫明德，现在是总理内阁非正式成员，据说明年要参选众议员，家族为他铺的道路是众议员 - 国会 - 总理。年少时他风流成性，三天两头因酗酒闹事登上娱乐新闻，从政后开始珍惜羽毛，树立事业上精英生活中憨厚呆萌爱妻形象。前执政党因贪腐问题下台，他自带家族财库，又表现出亲民形象，娶了一个国民度很高的科学家当妻子，瞬间扭转口碑。他尝到甜头，除了继续维持这个路线外，又提了几个提议，例如每年给所有国民发一万块养老金，例如全民医疗免费，例如带薪公共假期增加一倍等。提议当然没有一个通过的，但在民众间获得极大的支持，被誉为民众的喉舌。至于怎么操作、钱从哪里来等问题，自然与他无关。

　　次子卫明泽从商。因此总公司和其他许多产业都在次子名下。他原本走的是商界精英路线，一开始确实有“最帅富二代”的称号，后来父亲去世，又偏遇到全球经济下滑，传出他套牢散户转移资产抛售房产跑路等丑闻，股票下跌严重，家族声誉也受到影响，紧急避险，低调停摆一段时间。于是三子开始活跃在镜头前。

　　其实以前次子管理的时候，一年见不到一次，她听总部的人私下提起次子，总是感慨他不如他爸爸，他爸爸当年亲力亲为，这公司虽小，他爸爸却连这个小公司的小项目报价都要一一过问，记性很好，记得办公室各个人的电话号码，会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工作细节。也是这样的他，一力把家族企业做大，遍布不同行业，直到成为东南亚排名前十的富豪。
　　他去世之后，许是精力有限，像这家公司的事务，次子从未过问。底下的人像没了王妃的外戚，只剩下饭局上忆当年和感慨今时不如往日的谈资了。

　　八个月前的一天，那天恰好是儿童节，忽然宁总通知她一同去迎接卫少，说他即将到客运港，半小时内到会所，与三荟项目相关的所有经理级别及以上准备开会。
　　珍珍马上安排了人去准备会议室的设备和茶水、坚果等，又叫了人列队等候。
　　列队的人都很兴奋，毕竟要见到只会在新闻中见到的人，窃窃私语。

　　天气就像少女的心情，一会雨一会晴的。
　　问了一下保安，大黑雨伞都在，便嘱他们不必问，如果下雨便直接撑伞接他进来。
　　幸好天又晴了。

　　车到了，后座出来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岁模样、背着个背包的年轻人，看上去不像个副总裁，倒像是个准备去游学的少年郎。
　　她马上意识到此卫少非彼卫少，示意保安去帮忙指引车辆进VIP停车位，回头，偏与他撞见。

　　按礼仪来说，一直盯着人的眼睛看是不礼貌的，但对方一直盯着你，躲开眼神，似乎也不礼貌。
　　相视时间似乎过长，她担心被人笑花痴，便转移视线，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宁总欢迎了他，寒暄两句，请他进会议室。

　　他便跟着宁总往会议室去了。
　　她又与他后面中等身高、光头、看上去四十来岁的男子点头微笑。

　　进了会议室，他放下书包：“Julien和Rene呢？”
　　宁总说：“他们还在上一个会上。”
　　“我说了，马上过来开会。”语气甚是不悦。
　　她原要进入会议室，听得这话，立即发信息给珍珍，珍珍回复说已经“又”通知他们的秘书让两位总监立即过来立夏会议室。
　　第一次来，马上知道另外两位总监的名字和长相、负责什么。
　　一来，先来个下马威。
　　也活该，平素这两个总监就是吊儿郎当的，一会看他们羞也不羞。

　　她还是小瞧了这两个人的脸皮之厚。
　　会后出来，她听见Julien说：“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年纪轻轻就这么有guts, 敢于直接让我们中断会议过来，好样的。有乃父之风。”
　　两人对他赞不绝口。
　　不就是叫他们来开个会么？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回身，见刚才跟着卫少的那个中年男子在酒柜边，便过去微笑：“您好！有什么帮您的吗？饮料？”
　　男子挥手笑道：“不用客气，我找可乐。”
　　“冰的？零度？”她让人拿可乐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如黛。”
　　“怎么写？”他问。他穿的是白色唐装。
　　她于是说：“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如，三千粉黛知何许的黛。”
　　“好名字，就是像林黛玉吧。”他又看了看她：“是挺像的。以后，我们可要经常见面了。”
　　“那可太好了，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她迅速把您改成你。
　　“我叫刘一步，是卫少在北水镇的秘书。”
　　她肃然：“这名字大有深度。步哥，以后请多多指教。”
　　“什么指教，相互学习。你这名字让我想起一种酒。”
　　她笑：“即墨？”
　　“哈哈哈……正是。”

　　初见他时，内心揣测他不过是出现走个过场，顶替他的兄弟过一过风波，作作姿态，等风头过了，照样去做他的富贵闲人。
　　不想自那之后，他居然每个星期三都搭船过来，所有事务都亲自过问。

　　连宁总这种老江湖都说，这几兄弟中，确实他最有他爸爸的风范和聪慧，可惜，他只是暂代兄长，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取代。

　　他家老大继承了妈妈的美貌，长得最好看，可惜身材没管理好，中年未到先发福，老二像爸爸，四方脸，不笑的时候很刻薄，其实他爸爸并不帅，得力于妈妈的基因，把孩子们拉到普通水平以上。
　　老三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但神态中有些他们两的综合，也是兄弟中最高的，老四是女生，平素低调，只在她爸的葬礼上被媒体拍到，老五年纪尚幼，在国外读书，报刊杂志没听过什么信息。

　　五兄弟姐妹都在国外名校毕业，因此都走学霸、精英路线。

　　她看过他的证件。
　　签合同、处理政府事务时，有时候需要他的证件，他的证件只能等他周三过来才能拿到，因此允行政部复印一份备用。她有一回问珍珍要资料时，看到这个复印件。
　　一般身份证件的相片都不会很好看，他的相片倒不错，复印也看得出眉目清秀，神态也像妈妈一样浓眉英气。

　　他手中那份合同其实只有两页半A4纸，总合同金额才两万，半年了都没签下来。
　　其他的几十、几百、上千万的合同，早不知签了多少，唯独这一份，这么小的一个合同，毫无特别的地方，他一直不签。

　　她略歪头：“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又解释了一遍。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每周三来一次，每次开会，会后都特意让她留下来，解释这一份合同。
　　这份合同如此简单，标准的框架和条款，几乎连多余的话也没有，金额如此之低，解释来解释去、重复来重复去，话怕是都嚼烂了。

　　刚开始，每次来，见到宁总第一句话都是问如黛在哪。
　　这样一来二去，宁总当然知道他的喜好，每周三他来前，提早叮嘱她：“卫少一会到，你记得去找他，把这些合同签了。”
　　其实里面有些项目并不是她负责的，但宁总放到一起让她一起去签署。
　　他很聪明，看得很快，有疑问的地方会问，有需要解释的就直接圈出来，举一反三，很快签完或暂存某份合同。
　　唯独这份合同，偏也是她负责的，一直签不下来。
　　她回去和宁总汇报，宁总当然是不在意的，又不误事，爱签不签。

　　“那，这句又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指略移了移，指着另一句话，望向她。
　　那句话是“本合同自双方或双方授权代表人签字并加盖公章之日起生效……”
　　又是一句标准合同话语。

　　这句话他都问了几个月了，不用看仔细，光看他手指的位置，都知道是什么内容，她仍稍侧过身去假意看，他并没有躲，大腿略略碰到一起、若有似无。
　　只是这一回，她没有解释，微仰头：“这是标准合同文本而已。”
　　他看着她笑：“原来是标准文本而已。”他的身体侧倾，似乎是无意，大半个肩膀轻擦在她的肩膀处，自觉再问下去也可笑，放下笔合上合同：“这个你先收起来，下次我再签。”
　　她知道他下次也不会签，仍乖巧地收了合同。
　　“最近工作很忙吧？”
　　“还行，清水项目收尾了，年底也没什么工程，一般公司都在过年前后给工人放上十几天假，所以要做的也先赶着做了，其他的都是例行的工作，不打紧了。”
　　“等过了春节，我请你们吃饭。”
　　“好啊。”她笑吟吟。
　　这样的回合维持了六七个月，是错觉，还是真实，她有些分不清。
　　她有些想撩开这层雾，但不知道如何再进一步。
　　对他这样的人，说错一句话，可能关系就拉不回来了。
　　她又不是个中高手，怎么能知道如何做。

　　嘴巴比脑子转得快，她听见自己说道：“先提前祝你春节快乐！去罗马玩得开心！”
　　他一怔，知道宁总告诉她自己要去罗马度假的消息，不知为何有些没交待被抓包的感觉，尽管他其实并不需要向她交待，还是解释道：“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春节都去罗马度假，年年如此，我和我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弟弟妹妹也一起去，去三个星期。”
　　她不知为何高兴了，他大约看到她的表情也开心了：“那，你怎么过春节？”
　　她故意道：“我和朋友一起过的。”
　　他的脸色又沉下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又或者他并没有不开心，只是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本来严肃也没什么，严肃加上地位，就让人有点害怕。
　　她又补了一句：“也只是出去逛逛街、吃吃饭，现在过年，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她略侧着脸，垂下眼再抬眼、轻蹙着眉看他。

　　如黛乍看中人之姿，偏有一双柔情动人的眼睛，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眼尾略微下垂，即使没表情的时候，那眼眸也楚楚动人，令人顿生几分怜爱。如果她有意蹙起眉头，霎时能让人心头一颤、丢盔弃甲。
　　男生总是容易被她这双眼睛吸引，轻易对她动情，然而这过于轻易的情又不足以让人奋不顾身放弃一切。

　　她也知道她外貌上唯一优点就是这个，她已经快30岁。虽说在大城市，明面上都说女人年龄不重要，实际上婚恋市场中，年龄还是女人的第一道关卡，只要过了3字头，她便知道她已经嫁个体面男人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所谓体面，她指各方面条件与她相当、能共同进步的人。
　　假设把阶级分三等，每一等里面分三级，她知道自己处于下等高级。
　　她出身三线城市普通家庭，父母是铁饭碗、老家有房、有养老金，不过举家之力卖了房子，在一线城市非中心地段分别给她和妹妹各供了个小户型的首付之后，一家人就没一分钱存款，用两套房子的租金，一家人蜗居在一套七十几方的房子里了。

　　她幼年贫寒，又不是天才学生，读书时就模糊地意识到，要摆脱这种困境，只有去大城市、赚到足够的钱。
　　当所有人都在谈恋爱时，她在读书、打工，在同学中渐渐有传闻说她高冷不谈恋爱。实际上，她并不高冷，也不是不想恋爱，只是过于清晰地知道，一个错误的选择，能立即把摇摇欲坠的家庭拉进深渊。

　　择偶原本像一个赌石的过程。
　　有些石头一目了然，要与不要各凭缘份；有些石头价格奢华，人人望而生羡；大部分石头却有重重伪装，你总得不断观察揣测协商，再加上些许运气，才能作出选择。
　　这个过程长而反复，有些石头不会等你，有些石头你不稀罕多看一秒。
　　有时你见它“种老水足”，决定入手，结果只是灰沙头；有时你决定放手，眼看着他人一刀下去，富甲天下。
　　既是赌博，全凭天命。只是人活一世，总想凭借自己的经验、实力，冒一次险、挑战一下。

　　可惜她光是知道要慎重、没有豁出去的勇气和胆量，反而有几分无人在意的自矜自贵 — 有些普通家庭反而容易养出这样的女孩，拿不起、放不下，内心里波涛汹涌，表面却不能走出一步。

　　读书时她听说好几个同学在酒吧认识了条件不错的男生，只是酒吧那种环境，机会太小、风险太大，也许不值，也许也因为没人教她 — 何况她这种性格也无法在酒吧也表现出什么气质来。这也是一道难题 — 酒吧本就不是一个能显示风骨的地方。

　　她也不够美，不能像明星一样美得有侵略性，只有一丝妩媚纤弱，若有若无地吊着男人的心。
　　这个分寸不能多一分，多一分太刻意，也不能少一分，少一分则造作。
　　他在万花丛中过，之前交往过明星 - 她见过他们被狗仔队抓拍的相片，那明星目的之直白，他应该知道，这还是拍到的，没拍到的，再直白的他也该见识过。

　　偏生他一句话也不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
　　这时间不知道有多长，也许只有几秒。
　　她便不敢继续对视了，转移视线到文件上道：“那我先出去了。”
　　“你先等等。”她回身看着他，他拿起放在椅背的外套：“帮我拿着，一会我找你拿。”
　　她拿着出来了，回想刚刚那一幕，心下有种如履薄冰的后怕，不知道刚才那样，算不算过分。

　　他的衣服是Laura Lauren的，不是想像中，富豪一定是穿什么伦敦裁缝的私人订制，至少他的外套不是。
　　她捂在胸口，感觉心跳加速。

　　作为公司最大的客户，他有一个私人办公室，里面也有衣架，偏生每次来，都脱下外套，嘱她拿着。

　　瞧了一下四周无人，拿起来轻闻了一下。
　　当然没味道，不然也不会叫她拿。
　　连香水味道也没有。他好像没有用香水的习惯。
　　她忽然自觉可笑。
　　她虽然出身小门小户，到底也是读过书、有教养的，为何做出这痴汉之举。
　　因为喜欢上他吗？也许也有几分心动。
　　而，这也很正常吧，即使没有那个家境，一个年轻帅气学历高背景好而且铺天盖地的媒体已经帮你确认过不是骗子的男生示好，任谁都会心动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