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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笼中小鸟 ...

  •   “听话,妈妈不会亏待你。”
      夏娟摸着危思的脸,又重重在她肩头按了按,暗示意味很明显。
      危思穿着繁重的中式婚服,脸色白得像纸人,充耳不闻。
      直到夏娟离开,危思没说一句话。
      这些年她变了很多,话愈发的少,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楼梯处有沉闷的声响,屋里进来个人,随即咔哒一声,门被反锁上。
      是霍心夺,她穿着伴娘服,提了两把青绿色的油纸伞,动作轻缓地放在床边。
      “新婚贺礼。”霍心夺微微地笑。
      这一对好伞,贺这对新人一拍两散。
      危思忽地笑了,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胸前的婚服圆扣,露出半个浑圆雪白的身子。
      她微微仰起头看霍心夺,像一种无声的邀请。
      这才是危思,看着安静内敛,骨子里藏着压抑的疯。
      霍心夺沉默着盯了一会儿,扑了上去。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谁都没有避讳,绽放的红梅开满了整片雪地。
      两个人对视着抱在一起,门被砰砰地敲,是新郎来迎门了。
      霍心夺慢条斯理地给危思重新系上扣子,把青绿色的小蛇玩偶塞到她怀里。
      玩偶有些旧了,傻傻地睁着眼睛。
      “还给你,抱着它走吧。”霍心夺说。
      门开了,吵闹喧嚣不绝于耳,危思看不清前路,眼前是模糊的红,她紧紧攥着怀里的玩偶,泪噼里啪啦地掉。
      十八岁那年,她亲手做的小蛇玩偶,没想过会有被还回来的一天。
      深夜宾客散尽,危思洗干净脸,麻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很好,很符合世俗概念的一具行尸走肉。
      这场婚礼,霍心夺没缺席任何环节,她是笑着的,那双眼却没有任何温度,失了以往散漫的笑意,牢牢地锁定她。
      交换戒指的时候,危思迎着那道炽热的视线,垂眸侧身避开新郎的亲吻。
      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主动依靠在新郎怀里。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是今天这场荒唐婚礼的另一位主人公,司诺。
      “那个……”男人犹豫着开口道,“该睡了。”
      “你去次卧睡。”危思擦干手上的水,看都没看他,径自往主卧去了。
      男人没跟来,听话地去了次卧。
      危思锁上卧室门,反复确认枕头下的剪子还在,心里对司诺的顺从生出些许讶异。
      这位新郎是夏娟精挑细选出来的,出身不至于辱没危家如今的门楣,但也算高攀危家,除了对夏娟言听计从之外,没什么可取之处。
      今夜想象中的危机四伏没有出现,危思累极了,没忘记把小蛇玩偶塞进怀里,沉沉睡去。
      睡梦中眼泪滚在玩偶的绒毛上,氤氲成更深的绿。
      无孔不入的焦躁不安一直蔓延到梦里,她不安地抓紧玩偶,恍然间又回到了巷子里。
      她和妈妈坐在饭桌上,一顿饭吃得落针可闻,几乎听不到咀嚼声。
      “你爸接电话了么?”夏娟开口道。
      “没。”危思放下筷子,眼眸微垂。
      夏娟不再说话,啪地一声撂下碗。
      危思知道她这是又要发火,仍然不言不语。
      等夏娟掀了桌,巴掌要落到她脸上,她才慢声细语道:“我给爸爸朋友打电话,套出爸爸的住址了。”
      “好孩子,”夏娟收了力道,在她脸上轻轻抚摸,“告诉妈妈在哪里?”
      危思毫不在意她妈猫一阵狗一阵的对待,张口说了个地址。
      “离得倒是不远,”夏娟冷笑道,“发家了就想过河拆桥,门儿都没有!”
      “妈妈,你要和他离婚吗?”危思轻声问。
      “怎么会,离婚才分几个钱。”夏娟微微笑道,神色晦暗不明。
      危思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一地狼藉,眼皮依旧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间,夏日走到尾声,清晨平添一丝凉意。
      “思思!”霍心夺早早地踏进小院,胳膊肘夹着本书,献宝似地呈上来。
      那本书破破烂烂,危思打着哈欠揉眼,定睛瞧了瞧,面上罕见地显露出激动的神色。
      她惊讶道:“不是说市里只一本么?怎么弄到的?”
      “嗨,这有啥,”霍心夺托腮看着她,笑盈盈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搞到手。”
      说着说着,危思眼里的光淡下去。
      她绷紧了脸,抬头紧紧望向霍心夺的眼:“我妈要带我搬到市里了。”
      霍心夺愣了一下,很快又挂起笑脸:“没关系啊,我去找你。”
      梦中霍心夺的笑脸渐渐模糊,被庞然大雨淹没,顺着巷子后面那条河消失不见。
      危思哭着拼命伸手去抓她,那河水滚烫无比——
      像是烧焦了的糖浆,将她吞噬进去,包裹出一层香甜完美的外壳。
      场景一转,仍然只有两个人的饭桌上,这次夏娟没有歇斯底里,黑洞一样的眼睛牢牢盯着她:“你的亲戚、同学、领导同事,还有你的爸爸……”
      “知道你是见不得人的同性恋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上我倒贴男人?那你呢?连个没把的都能上你,你不可笑吗?”
      “你以为你爸有多爱你呢,要是没了这些学历,没了光环加身,他会瞧你一眼吗?”
      蒙着眼睛藏在房间的大象,被暴力撕开遮羞布、驱赶到阳光下,内心焦躁难安。
      危思在心底拼命反驳嘶吼——
      不是的,我拥有和睦幸福的家庭,我爸妈都是爱我的,我有着华丽的人生履历,我不是不完美小孩,我不是同性恋……
      ……可我有一个很好的爱人。
      ……见不得光的,原来是我自己么?
      不可能,一定不是的。
      那是什么?
      太痛了,危思想,我在焦躁不安什么?
      她是把自己套在陶瓷壳子里的人,是个精致的假娃娃。
      这一切的完美都是假面,多年的伪装严丝合缝地长在身上,她不肯脱下这层外衣。
      只有在霍心夺面前,她可以卸下伪装完全做自己,即使拥有她无条件的爱,可危思依然无法——
      接纳真正的自己。
      “结婚吧,结了婚有了小孩你就还是那个好孩子,其他人不都是这样么?”夏娟握住她的肩膀,“心夺那边,你们可以偷偷摸摸啊?藏好了,你们见不得光的。”
      “好,”良久,危思漠然道:“我自己和卷卷说,你不要插手。”
      梦中不计年,那之后日子还是照样过着,如水一样流淌进滚烫的河。
      某日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关了电脑,拎着包进了电梯。
      “危工,这项目?”小徐伸着手悲愤地喊,“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危思看着这个刚毕业的小孩儿,恍惚间在她身上看到了前几年的霍心夺。
      电梯关闭之前,她笑笑:“该怎么做都发你邮箱了,照猫画虎就行,我有很重要的事。”
      “多重要的事啊?”小徐好奇地问,话音被自动关闭的电梯门挤碎,“能让工作狂危工早退……”
      非常重要的事——
      霍心夺乐队的巡演终于结束,飞机三点落地,危思要去接她。
      这个时间机场人不多,乐队那帮人吵吵闹闹地拖着东西走出来。
      霍心夺妆还没卸,瞧着没什么精神,卷发蔫蔫地耷拉着。
      她径直走到危思面前,没像以前那样扑过来抱住,但还是强行撑出个笑来。
      “思思,难道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我妈和你说了?”危思避开她的视线,接过她的行李箱,“先去我那儿吧。”
      一路无言。
      “……我要结婚了,”危思倒了杯水放在霍心夺手边,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说最近吃了什么饭,“商业联姻,只是走个形式,商量好了婚后分居。”
      “哦,”霍心夺没动那杯水,“那我呢?”
      危思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觉得那双手冰凉,怎么搓都不热。
      “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危思再度解释道,“卷卷,那都是假的。”
      “是你妈逼迫你,还是你自己愿意的?”霍心夺只想知道这个,问得很艰难。
      危思说:“我自己愿意的,有区别么?”
      没人再说话,只听得到钟表指针滴滴嗒嗒的转动声。
      即使在梦中,危思依然自虐般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记忆这一幕。
      她反复握着霍心夺冰凉的指尖,那瞬间心里焦躁的、想撕碎一切的野兽跃到了顶峰。
      你不能什么都要,她警告自己。
      既要别人眼中完美的人生答卷,又舍不得她的卷卷。
      “好,”霍心夺看了眼垃圾桶中空掉的药瓶,轻声说,“我都听你的。”

      “姥姥,你把我糖收哪儿去了?”霍心夺胡乱捋了一把乱七八糟的卷发,趴在地上看茶几下面的空间,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
      “你问思思,”卷毛老太太从电视上挪开眼睛,“我没动啊,不要什么都赖老太太。”
      霍心夺小声喊:“人家都结婚了!回门呢今天!”
      “哎哟难受啦?”卷毛老太太没心没肺地乐了,“那你不拦着。”
      “怎么拦呢?”霍心夺喃喃自语道,“这是思思想要的生活,我得成全她。”
      从前看似牢固的安全感再次缺位,身体的本能让她想咬着点什么。
      家里没烟了,也没槟榔,普通的糖无法满足她的欲望,只会让心里越来越空。
      再说她早答应过危思,戒烟戒槟榔。本来颇有成效,可惜这段时间没控制住,烟瘾复发。
      她压抑着自己,口欲却日渐疯长,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只有她从小揣在身上、妈妈留给她的一小盒糖,才能在这种时刻让她寻求到一丝慰藉。
      没断奶的年纪,别的小朋友靠在妈妈怀里喝乳汁,她在一边啃手指。
      卷毛老太太就掏出那盒糖,拿出糖块碾碎了融在羊奶里喂给她,腥膻的羊奶也变得甜蜜起来。
      除了泛黄的旧照片,那是她有关母亲的唯一的记忆,带着糖果的甜香气。
      然而现在这盒糖怎么也找不到。
      她悲从中来,坐在地上抱着腿,咬得下唇泛白。
      老太太看她这样,还是心疼的,叹着气从沙发底下掏出一个小木盒,放在她手心。
      “思思结婚了,没人再往里面添糖了,我是怕你触景伤情,就放起来了。”
      盒子年头太长了,都被霍心夺盘包浆了。
      妈妈留下的糖也早就吃完了,危思知道她放盒子的地方,偷偷买同样的糖果放在里面。
      如此十来年,不曾变过。
      幼时她还高兴地和危思说,妈妈留给她的糖匣子有魔法,里面的糖永远不会少,一定是天堂里的妈妈偷偷放的,妈妈一直在陪她。
      霍心夺小心翼翼地打开糖匣子,里面躺着五颗小小的糖果。
      她反而舍不得吃了。
      “姥姥,为什么啊?”她把头埋在老太太怀里,终于压抑不住悲伤,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卷卷啊……”老太太摸着她的头,也流下了眼泪,“路还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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