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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二卷 若石,亦若水 ...

  •   我一头扎进湖水中,像是陷入既沁凉又温暖的怀抱,四肢百骸无不熨帖舒服。
      师父说,我无名派门下并无茹素的规定,她虽不沾荤,我吃素吃荤可全凭自己。
      我当然不是吃素的。这湖中白鱼,或清蒸,或撒上茴香烤上一烤,香得让人怀疑人生。不过怀疑的可不是我的人生,而是吃素的人生。
      这满泰山上千号人,如今除了我,都是吃素。自太上老君在泰山创立道教,至张陵掌门人炼成“黄赤散九”,于瘟疫中救数万人,道教得以广博天下、万人朝拜,到如今,世人皆将此山视为神仙居所,称其为三十六洞天之第二洞天。
      我到白驹谷投奔师父的第二天一早,就被她从睡梦中叫醒,让我收拾了行李随她远行。我前一日奔波,见到师父又是一番哭泣诉说,实已疲惫至骨髓,被师父叫醒的时候,双眼眼皮如同灌了铅一般,强撑着起了床,好在我并没有什么行礼需要收拾,草草梳洗了一番之后,便随师父游过素鳞泉,下了翠釜山,到集市上买了两匹马,就一路向西南而行。
      这一路行得十余日。起先我还暗自忐忑,因为这其实是我第一次与师父长久相处。可行至第三、四日,我就全然放下心来,因为心下已经了然:师父看上去是个冷美人,其实心里暖得很,对我尤其温柔关爱。
      我也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师父。她看起来虽不过像我的姐姐,但为人之从容、智慧、超然,还要在我爹娘之上。至于师父的实际年龄,我没敢问过。
      我跟着师父吃了三天素,到了第四天,面馆的小二再端上素面的时候,我忍不住露出一点索然无味的表情。师父看在眼里,却不说话,等我勉为其难地扒了几口面条,才叫来小二问:“你们这里可有熟牛肉卖?”
      “上好的熟牛肉,香飘十里!”我忍不住随小二的话吞了一口口水,师父睃我一眼,含笑对小二说:“上半斤熟牛肉,吃不了的,切片给这位姑娘带走。”
      “好咧!”小二才去,师父对我说:“师父吃饱了,先回房去打坐,你慢慢吃好了上来。”
      我后来才知道,师父多年茹素,是闻不得荤腥味道的。我问师父,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断了荤,大家方便。师父摇头说:“各人尘缘,自有深浅,何必勉强?”
      “师父,那您的尘缘已尽了吗?”我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师父盘腿坐在榻上,原是眼观鼻鼻观心,听了这话,却玉容一沉,半晌答道:“非也。师父的尘缘也尚未尽,兴许,比你的残缘还要深一些。”
      这怎么可能,师父这如仙女一般的人儿。我却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行到第五日,我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泰山。”师父答道。
      “泰山?就是那个三十六洞天中第二洞天的泰山?”
      “正是。”
      “师父在白驹谷住得好好儿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泰山呢?”我不解。
      师父骑在马上,也不看我,眼睛望着前方,淡然答道:“若是咫尺天涯,如何放得下呢?”
      我这才明白,原来如此舟车劳顿大动干戈,还是为了我,心下对师父更加感激。我原想着,师父从翠釜山搬到泰山,无非是在山脚下寻一处农舍住着,带着我一同修练武功、修身养性。没想到到了泰山以后,师父施展轻功,带着我一路向山顶奔去。十八重山门,每一重都有泰山派弟子出来查看,奇的是一看到师父的脸,立即不发一言地退下放行。
      我边被师父托着胳膊奔跑,边好奇地问:“师父,他们为何不来阻拦我们?”
      此时我与师父已经过了九道门,来到泰山的山腰上。师父脚力不见疲软,纵跃之间虽比不得在白驹谷的天然磁场之中高远,却也看得出内力深长、轻功卓越,我幸好被她托着胳膊借了力,否则决计撑不到现在。
      面对我的问题,师父倨傲地答道:“这些都是张陵的徒孙辈了,要拦我,他们还不敢。”
      我心知师父口中直呼其名的“张陵”,正是泰山派如今的掌门人张仙人,虽还在世,早已位列仙班,排位在仙班第二层,仅在老君之下。说起来唐唐天子汉武帝,就是那个把我拉了去教茶又没看上我的男人,到了这仙班之中,也不过是个屈居第九层的小仙。他想是也不大甘心,所以动辄来泰山封禅。
      我与师父到了泰山顶之时,正值中午,只见瑞云飘忽,霞光万丈,孤峰入云,谓太平顶。师父带我转向北麓,此处植被渐厚,豆蔻清凉,经过一湖,湖水湛蓝,内有白色小鱼不时跃出水面。
      绕过湖水,我吃了一惊。这里一湾水洼,一座吊桥,一片花圃,一排瓦房,景致居然与白驹谷内师父的居所别无二致,倒好像有仙法将那里的一切拔根搬到了此处一般。
      师父说:“到了。”
      我傻傻问:“这里是师父建的?”
      师父答:“是。这里建了也有一百年了,比白驹谷的时日更久。”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这里盖了有一百年了,是师父自己盖的,这么说师父有一百多岁了?这……莫非师父真的是神仙?
      师父很快就回答了我的这个疑问。我们进屋安顿不久,师父就唤我去她的房间。我进去时,只见里面与师父指定我住的房间一样:极尽简单,一面墙边放着一张窄窄的悬榻,榻上唯有丝被一床;另一面墙边放着一个蒲团、一个案几,案几上是师父的破天剑与断纹绿绮琴。
      师父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锦囊,慎重地递给我,说:“将这些花种,种到外面的花圃天乾位上。记住,一定要是天乾位——你识得八卦位吧?”
      “在家的时候,阿哥教过我。”我连忙点头。
      “那就好。这里面共计九九八十一颗花种,你踩天乾位,每半步播一颗,每九颗转火离位。种好后进来找我,我再教你如何培土、浇水。”
      “徒儿懂了。”
      “快去吧,日头快要落山了。”师父看了看窗外,眼中现出一丝焦急。
      我依师父的嘱托,细细地播好了那九九八十一颗花种。那种子每颗约鱼眼大小,玄黑色,中间有一点白。最后一颗花种入土,正好在花圃里踩出一个经纬有序的八卦阵。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了看天边初登的一轮白月,进屋找师父汇报。
      师父掌了灯出来,查看过我播的花种,满意地点了点头,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扁担和水桶,说:“你再去湖边挑两桶水来。”
      说起来我并不算娇小姐,可这挑水的活委实从未做过。从前采桑的时候,每日提桑篮回家,看起来虽然堆得满满,其实并没多重。这一趟月下挑水,可难住了我。我先装满了两桶水,勾到扁担上预备起身,才发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又将桶内的水各倒掉一半,才摇摇晃晃地挑回到花圃边,此时桶内的水都已晃得只剩了一个底。
      师父没管我肿痛的肩膀,又吩咐我垒一小堆花泥。花泥垒好,师父从屋里拿出一只方匣,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纯金粉。将金粉拌入花泥,再在每颗花种上撒上一握。
      等我做好这一切,月亮已近中天,颜色也不再泛白,金黄如轮。师父站在花圃边看着浑身被汗水和湖水浸湿的我,微笑说道:“好啦,明早再来就行了。你去沐个浴,师父准备晚饭。”
      我洗好澡,师父的晚饭也端上桌。没米没菜,做不了什么,桌上摆着的,只有热过的几个随身带来的春饼,另有一大碟子花!
      我的神仙师父,这也神仙得忒过了。我忍不住皱眉问:“师父,这花也是晚饭吗?”
      “这叫无极花。你方才费力种下的,正是它。”师父说着,拿起一朵那黑白相间的花朵,放进我碗里,说:“尝一尝。”
      我犹疑地撕了一瓣花瓣送入口中,顿觉一股清香透过口唇,直沁入脑,扫荡心胸,就连饥饿感也消了不少。
      师父见我的眼神,了然地微笑,解释道:“这无极花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之时,灵气激荡而生,遇金而生,遇火而亡,食之可长命百岁,永驻青春。”
      “哇!”我急忙往嘴里又塞了一瓣花瓣,问:“那岂不就是仙丹?师父,您就是吃了它,才活了一百多年吗?我如果吃了,是不是也能活一百多年?”
      “莫说一百年,五百年也活得。只是要断了其他饮食,只能以花为食,花蜜为饮。”
      “啊?”我停住了手,愣愣地问:“除了它,其他的什么也不能吃?”
      师父摇头:“不能。顶多偶尔救个急。”
      我的脑海里,一时间掠过各色美食美酒、瓜果蜜饯,不知不觉地嘀咕出声:“那样活着,和死了也无甚区别。”话一出口,才发现对师父大不敬,惶然跪下,说:“师父见谅,徒儿是无心的!”
      师父笑着拉起我:“你小孩儿心性,这样想也正常。师父不勉强你,兴许再过些年,你的想法又自不同——退一步说,你即便不断其他饮食,日常以此花滋补,也会老得比他人慢些。”
      我闻言大喜:“当真?那我就知足了!”
      师父又说:“这花有灵性,要它滋养你,你必先滋养它。我种了它上百年,如今有我之处,它便能茂盛;你和它初遇,今日为它费了那些力气,也算结下了缘分。”
      我这才领悟师父方才让我一个人做苦力的深意。师父真的是事事处处在为我打算,我情不自禁地搂住她在脸颊上亲了一口,说了句:“师父,您待我真好!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从前是阿爹、阿娘、阿哥和二姐,现下又多了一个您。”
      师父被我突然一亲,大出意外,竟然有点脸红,下意识地将我推开。我却由此想到了家人,心下一阵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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