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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关 ...

  •   20世纪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天幕堆满浅淡的铅色,偶有一群飞鸟掠过,落于松枝,发出零星啼鸣;路灯不知何时一齐亮起,雪花纷扬在暖黄光辉之下,以张国荣的《当年情》作伴奏,飞旋洒落。
      叶文锦拢紧颈口的红色围巾,轻推开超市的门,将手机举在耳边,正和弟弟通着话。
      "嗯……今天晚上就回去了。"他低声答道,"还要带一个同学回来一起过元旦,室友,在咱家住一晚。"
      "喂,叶文锦,"闫浩猛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很是不满,"你就是这么跟家人介绍我的?同学而已?"
      "别吵。"叶文锦一把将他推回去。
      "我是他好兄弟!铁哥们儿!"闫浩凑近小灵通大声喊道。
      "呃——朋友。"叶文锦非常不情愿似的解释道。
      "哦,"电话里叶文钧的声音听着比往常平淡,"那我让爸多准备一副碗筷就是。不过他睡哪?"
      众所周知,叶家只有四个卧室。
      "呃……"叶文锦被他问住了,"没事儿,总能腾出来空地儿,大不了我打地铺。"
      "那就回来再说。"叶文钧的声音听着有些疲倦,"哥,那我就挂电话了,早点回来。"
      叶文锦不由得心下奇怪起来。扳着手指头细数一下,自己期末忙于写论文和兼职,已经一个月没回过家,也没给家人打过电话了,叶文钧这小子短短一个月是经历了什么,变化这么大?难不成又在外面惹事了?
      "你没事吧?"他试探地问弟弟。"工作还顺利吗?"
      "……没事。"叶文钧的声音有些抖,还吸吸鼻子,搓了搓手,"今天这电话亭怎么回事儿,我刚才拨了七八次才给你拨出去,现在又听不清楚你的声音了。"
      原来是一直站在外面,给自己打电话被冻的。叶文锦这才想到他没有手机,家里又没座机,叶诚不在身边的时候只能大冷天跑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在外面一站就是半个钟。
      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他只得答道,"好。"
      对面很快将电话挂断。
      "怎么了?"闫浩搓着手朝天上呼白气,观察它变幻莫测的形状,"你弟不让我来?"
      "对。"叶文锦瞥他一眼,"家里没地方给你睡。"说罢就大步往前迈,闫浩像个小跟班似的被他遛在后边,"喂,你把话说明白,怎么就没地方给我睡了,我爸要加班,你忍心让我独守空房嘛!"
      "车站等我。"叶文锦冲他招招手,"我有点事。"说完便在结满了冰的地面上熟练地一滑,朝车站的反方向溜过去。

      到家时正是晚上七点。医大离家近,叶文钰早就被叶诚接回来了,正热火朝天地帮爸端菜,父女二人其乐融融在厨房忙活着,见叶文锦带着闫浩进了屋,满面红光地出来迎接。
      "这就是小闫呀?"叶诚乐呵呵地打着招呼,与此不相称的是他局促得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手,"老听叶文锦提你。"
      "叶叔好!"闫浩礼貌地鞠了个躬。
      "那是我妹。"叶文锦指了指叶文钰,后者朝闫浩俏皮一笑,"闫浩哥,欢迎。"
      "啊,妹——妹妹好。"闫浩瞧见叶文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叶文锦装作没看见闫浩傻愣愣瞧着自家老妹的眼神,"进来吧,在门口说什么话?"便狠推了闫浩一把,闫浩一个趔趄,差点倒在门口。
      "叶文锦。"闫浩瞪了一眼这位狐朋狗友,咬牙切齿道。
      "我警告你,"叶文锦忍笑对他耳语,"别想打我妹主意。"
      "爸,叶文钧呢?"叶文锦随口问叶诚,"又去外面疯了?"
      "没有,他在卧室睡觉。"叶诚把菜端上桌,"昨天刚打完拳击,受了点儿伤,精神差得很。"
      "拳击?这么酷!"闫浩大惊小怪地赞叹道,"叶文锦,老听你跟我说你弟坏话,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
      "钧儿现在这么厉害,我也是才知道。"叶文钰一脸自豪,"哥,你不知道吧,钧儿和李斌跟着一个老师一起学的散打和拳击,刚拿了个奖状呢。"
      "还有这事?"叶文锦纳闷道,"我去问问。"
      闫浩巴不得留在外面和叶文钰聊天,见叶诚回了厨房,便贼兮兮地往叶文钰身旁一坐,问她是哪个大学的;叶文锦则转身去了弟弟卧室门口,刚想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卧室里没开灯,叶文锦顺着客厅的一缕灯光看去,见弟弟正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闫浩吵吵嚷嚷的大笑声猝不及防传来,他瞬间有点烦躁,只得牢牢关上门。
      "叶文钧?"他凑上前轻轻问,"还睡着呢?"
      躺着的人不言语,呼吸均匀稳定,看样子睡得正香。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等他一个也不合适。叶文锦戳了戳他的后背,"快起来,都等你呢。"
      叶文钧被戳了一下,却依然没醒,只转了个身平躺着。
      睡这么熟的吗?叶文锦不由得觉得好笑。这小子,再能打又有什么用,睡着的时候这么没防备,偷袭他太容易了。
      天色已黑,月光却皎洁明亮,透过窗帘直射进来,照在叶文钧脸上。
      叶文锦低头看着弟弟熟睡的脸。
      叶文钧比一个月前瘦了很多。眉骨和鼻梁更显高耸,脸颊两侧棱角分明,对比起从前少了幼态,多了几分成熟;下颏贴了块纱布,隐约可见些许血迹。
      算了——让他再睡会儿吧。叶文锦突然不想叫醒他了,看这架势,这小子昨天绝对来了一场恶战,脸上都这么惨,脖子下面不知道又有多少淤青。
      叶文锦刚想转身离去,床上的人却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回来了?"叶文钧低声问,声音仍像电话里那般说不出的疲倦。
      "……嗯。"叶文锦有些惊讶,但仍应了一声。
      "你参加比赛受伤了?"
      "还好,不碍事儿。"
      叶文钧缓缓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显然是没完全睡醒,耷拉着眼皮,吸吸鼻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叶文锦突然想起,这家伙昨天刚比赛受了伤,今天下午又站在雪地里给自己打了半个小时电话才打通,不由得心里一阵难受。
      "不会发烧了吧?"他伸手往弟弟额头上一摸,果不其然,滚烫得像刚煮开的沸水似的。
      "可能是吧,浑身冷。"叶文钧机械地答道,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被子。
      "什么可能是吧,都烧成这样了,你自己不知道?"叶文锦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摁着他的胸口让他躺下,"我去给你拿药,你躺着休息吧,不用出去见他们了。"说完就往门外走,却又被叶文钧拉住手腕。
      "干嘛?叶文钧。"叶文锦没好气地问,"你再烧就要进医院吊盐水瓶了,那么大个子,谁抬得动你。"
      "……我吃过药了。"叶文钧有气无力地解释道。
      "……哦。"叶文锦只得转回来,"那你……好好休息。"
      叶文钧却闭着眼,不肯放开他的手。
      "怎么了?"叶文锦坐在他床边,看着弟弟发白的脸色,只觉得心疼,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混账老弟虽说之前惹了不少祸,但最近还蛮消停,对比起以前那个德行,现在的叶文钧是真讨人喜欢。
      "钧儿,你要什么跟哥说,哥帮你拿。"叶文锦拍拍他弟的脸。
      "……你在这儿就行了。"叶文钧大喘气似的吐出几个字。
      "我听见爸还在做饭……估计要等会儿才开吃,你先陪我待一会儿吧。"
      叶文锦愣了愣,只得答应。
      "……叶文锦,"叶文钧有气无力地继续说道,"狗东西,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连我16岁生日都忘了。"
      叶文锦一个激灵,迅速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叶文钧生日是冬月十九,这不正好就在前几天吗?
      叶文锦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被握着他手的叶文钧敏锐感知到了,报复似的狠狠回捏了一把,对方虽发烧,可劲儿却不小,痛得叶文锦倒抽一口冷气。
      "……也是,"叶文钧哼哼着,"叶文锦,我的生日就是妈的忌日……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想记。"
      不是不想记啊,是真忘了。叶文锦怒了,这小子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却转念一想,他都烧糊涂了,不跟他计较。
      "……钧儿,"他只得耐着性子轻声道,"这学期太忙了,根本不记得你的生日了,确实是哥的问题,跟你道歉。"
      "哼。"叶文钧冷笑一声。
      "你一会儿起来就知道了,哥给你准备礼物了。"叶文锦软声软气哄着他,"就当是给你补过一次生日,好么?"
      "……不要。"叶文钧神智不清,但还挺有志气,"谁要你的东西。我现在能挣钱。"
      "你不要,我可就退回去了。"叶文锦笑道,"这个东西跟你哥和你姐的可不一样,信号特好,纯黑的可酷炫。"
      叶文钧一个鲤鱼打挺跳起了床。
      "什么?什么东西?"他完全没了刚才的蔫劲儿。
      叶文锦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盒子,啪地拉开灯。
      "手机?"叶文钧叫道,"你哪来的钱?"
      "投机倒把挣来的。"叶文锦胡乱答道——某一种程度来说也算说了实话,不过叶文钧这小傻子显然不信。
      "给我。"叶文钧一把夺过盒子,兴冲冲地拆了包装。
      不错,正是千禧年时兴的款式,诺基亚3210,叶文钧只在工厂经理手上看到过。
      "哥!"他一把搂住叶文锦的肩膀,"我爱你!"
      "放开。"叶文锦嫌弃地推开他的脸,"好好用着啊,别糟蹋了,这可是花大价钱买的。"
      叶文钧这架势仿佛烧退了一半,乐滋滋地开机、切换界面,见里面有几个有趣的彩色小游戏,开心得双眼滴溜圆——这可比小灵通好玩多了。
      叶文锦欣慰地瞧着弟弟这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拉了他的手,便准备出门去,"走吧,既然身上不难受了,那就大家一起去吃饭。"
      "嗯嗯。"叶文钧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哄,攥着手机出了门,刚到了餐桌旁,就开始举起来跟他们显摆。
      "我哥给我买的。"他不顾自己发着烧,耀武扬威地拿着手机绕桌子转了一圈,好让所有人都看见。
      "哥,我的礼物呢?你偏心。"叶文钰不开心了。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少了我们家小钰的呢?"叶文锦从桌下拿出一个袋子,掏出一件崭新漂亮的红毛衣,丢给妹妹。
      "哇!好漂亮,谢谢哥——"叶文钰捧着毛衣,惊喜叫道。
      "外国名牌。"叶文锦得意洋洋,尾巴翘得老高。
      "哥,我也要。"闫浩无辜地伸出手,眨巴着眼睛看他。
      "你滚。"叶文锦冷淡地白了他一眼。
      "哎……"叶诚又要老泪纵横了,伸出手指抹着眼角,"我们家老大就是懂事……每年回来都要给弟弟妹妹带礼物。"
      叶文锦听到“懂事”二字,只流了几滴冷汗在背——说实话,他有点难以想象,如果叶诚知道了自己干了些什么勾当才挣来的钱,会不会直接跟他断绝关系。
      电视机被打开,叶诚把频道调到了元旦晚会,时间太早,还没开播,电视里放着喜气洋洋的新闻,配乐是1999年春晚刚火的《常回家看看》,只见全国各地到处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的世纪,一派祥和愉快。
      “这么好的日子,我爸还要加班。”闫浩蛮不开心地抱怨。
      “浩啊,你爸是刑警,从来没假期。”叶诚语重心长讲起了大道理,拍着闫浩脑袋,“以后你家里要是没人在,你就来我们家,叶叔欢迎你。”
      “对呀。”叶文钰也看着闫浩,眉梢间尽是笑盈盈的姿态,“你一来,感觉家里都比以前热闹多了。”
      闫浩被叶文钰一夸,霎时红了脸,结结巴巴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干脆直接站起来,举起酒杯,“谢谢叶叔,谢谢妹妹。”说完就仰头一干,擦了擦嘴角的泡沫,“能认识叶文锦真是幸运,没想到他的家人也都这么好,真的……很感谢你们!”
      “这又是说什么话,”叶诚憨厚一笑,也连忙拿起酒杯,“小锦的朋友就是我们的家人,任何时候都欢迎你来做客。”说罢眼神示意叶家兄弟也举杯。
      叶文钧斜睨了一眼闫浩看自家妹妹那傻不拉几的眼神,不情不愿地给自己倒了杯饮料(因为在发烧),咕咚几口尽数喝掉;叶文锦懒得敬酒客套,他自然知道好哥们儿心里那些小九九,威胁地指了指闫浩的脸,意思是:胆敢觊觎我妹,老子就搞你。
      谁知,闫浩这个鬼机灵已经准备好怎么打入叶家内部了。
      “文钧,”他笑着戳戳旁边叶文钧精瘦结实的胳膊肘,“听说你还练拳?太酷了吧,我爸之前也想让我去练,但太苦了,我不想去。”
      “……”
      叶文钧本不想理他,但奈何是哥哥带来的朋友,只得客气道,“确实挺累的,也危险,不过我学这个是拿来消耗精力的,不然你也知道,我这人精力旺盛,但凡有点空闲就要去搞事儿,我哥对我意见很大。”
      原来是这样。叶文锦思索道。叶文钧原来这么久没搞破坏,都是把力气使在了这儿啊,看来武力值高也挺有用的,学个拳啥的,以后不光能防身,还能保护他姐,最主要的是能对他未来姐夫有震慑力。
      闫浩羡慕地伸手捏捏叶文钧结实的肱二头肌,“文钧,你这也太有习武天赋了,跟你一比,我爸他们刑警队的小子简直又矮又挫,还不如你像个正经刑警呢。”
      “哎,我警告你,别想拉我弟去刑警队。”叶文锦扯开他,“就你爸那工作,也没个休息日,成天连轴转,是个好人也干活干傻了,你别想拉我弟下水。”
      叶文钧没反应,只乖乖夹菜吃饭。
      “怎么,瞧不起我们刑警世家?”闫浩来了劲儿,“进刑警队哪那么容易,还得考核呢!能进去的可不是一般人。”
      “锦,你别闹了,赶紧跟人家好好吃饭。”叶诚拍了一把自家大儿子,转移话题道,“钧儿还发着烧呢,我晚上要去厂里检查器械,十一点估计才回来,照顾不了他。你去他那屋睡,正好把你的床留给人家闫浩,晚上钧儿不舒服,你也能照应。”
      叶文锦、叶文钧二人一听,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怎么?”叶诚奇怪道。显然他并不知道兄弟俩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还以为是在小时候——叶文钰是个女孩儿,不方便,每次叶文钧生病,他都指使叶文锦去陪他睡,万一尿了床,也好换个床单啥的。
      叶文钧低下头,又扒拉起碗里那点饭。
      “……啊,行。”叶文锦答应着,“这算什么,小时候不是经常一起睡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不由得想起半年前弟弟那个夹杂着酒气的吻。难道真是为了恶心他,让他吐出来?
      “……我吃完了。”叶文钧猛地站起身,“爸,姐,闫浩哥,我还发烧,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他不等对面几人回答,扭头就走,回房关门。
      “这浑小子!”叶诚对他没礼貌的行为很是反感。
      “钧儿烧着呢,都没人管他,爸,你还说人家。”叶文钰不满地看了她爸一眼。
      “哎,叶文锦,你快去瞧瞧你弟。”闫浩撺掇叶文锦过去,谁不知道他想赶紧把所有人支走,反正一会儿叶诚也要去厂里,他马上就可以跟叶文钰二人独处了。
      “……”叶文锦无语地瞪了一眼他这心怀鬼胎的朋友,只得离开饭桌,进了叶文钧的屋。

      叶文钧这小子怎么不爱开灯啊?他咕哝着,刚想把灯打开,却听见叶文钧的声音,“别开灯。”
      “还睡?还没到八点,你这样半夜肯定会醒。”
      “我不舒服。”叶文钧瓮声瓮气地答道,似乎正把自己捂在大棉被里,“冷。”
      “不是都吃了药了,怎么还没退烧,奇怪。”叶文锦坐在他床边,又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比原来凉一点,但仍然温热。
      “都怪那个破电话亭。”叶文钧抱怨起来,“不知道怎么想的,今天出门帽子也没戴,一身的汗被冷风吹半个小时,不感冒才怪……”
      “算了,少说点话。”叶文锦拍拍弟弟的脸,“多休息。”
      “……你不出去跟他们一起看晚会?”叶文钧问。
      “……有啥可看的,”叶文锦笑道,“每年都是那些东西,哦,现在好像开始唱歌了吧,难听。要是派张国荣上来唱,我倒有点兴趣。”
      “香港那个?”叶文钧闭着眼,跟他闲聊上了,“我倒刚买了一盘他的带子——你喜欢张国荣?”
      “嗯,还好吧。”叶文锦笑了笑,“他的歌很好听。”
      “我记得他是个同性恋?”叶文钧皱着眉思索起来,“好像他前两年公开的,说他爱人叫——叫什么来着,唐……”
      “唐鹤德。”叶文锦提醒道。
      “对,就是这人。”叶文钧一拍脑壳,随后疼得叫一声。
      “别乱动了,你是蠢吗。”叶文锦强行把他的手箍在旁边,“发烧本来就浑身难受,你又受伤了,拍自己干嘛?”
      “那个唐鹤德长得还挺帅的。”叶文钧点评道,“不过我觉得没张国荣好看。”
      “人家是情侣,你管谁更好看?”叶文锦莫名其妙地笑道,“张国荣是明星,那能比吗。”
      叶文锦突然觉得奇怪,按理来说,普通人提到同性恋总是条件反射地一脸厌恶,而他弟却坦然聊起了唐鹤德和张国荣,重点居然是他俩谁更好看,不得不说,这小子的脑回路真是挺清奇的。
      如此一来,不如试探一下,看他能不能接受这个性取向?毕竟家人多一个接受自己,自己就多一点希望。
      叶文锦思考着。
      “叶文钧,”他突然煞有介事地问,“你不觉得他俩……”
      “嗯?”叶文钧睁开眼,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哥哥。
      “嗯……就是,他俩,”叶文锦斟酌着词句,“你不觉得他俩的关系很怪吗?我是说,同性恋这种事。”
      “啊?”叶文钧脑子转不过来弯,“不就是谈恋爱?”
      叶文锦心下窃喜,心想这小子还挺开放,看来他不认为同性恋是啥问题。
      “喜欢就在一起呗。”叶文钧无所谓道,“喜欢却不在一起,那有什么意思,恋爱是谈给自己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
      非常好。叶家已经有一个自己的同党了。叶文锦暗暗在心里对自家老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年轻人,就是思想进步,跟叶诚那种老古董天差地别。

      “哥?”叶文钧瞥一眼他哥,“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这么快就暴露了吗?我还没准备好啊。叶文锦震惊地瞪着对方,思考着要不要说。
      “呃……”他鬼迷心窍地否认上了,“怎么可能。”
      叶文钧这小子太年轻冲动,不值得信赖,哪天要是发了癫,把自己的事在爸面前捅出来可了不得。
      “是也没事儿。”他弟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来直去,坦然道,“我不觉得有啥问题,我支持你。”
      ……支持个屁啊!你支持有啥用?叶文锦突然难堪起来,一把拍在他弟脸上,“你话怎么这么多,快休息。”
      二人就这么沉默了几分钟。叶文钧嘴里哼着什么歌,声音太小,叶文锦听不清楚。他就在黑暗中那么坐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儿。
      “叶文锦,”叶文钧突然道,“你呆着也是呆着,又不去跟他们一起玩儿,你把你的被子都拿过来得了,反正都要在这儿睡。”
      有道理。叶文锦答应了一声,便出门去自己卧室。

      元旦晚会放得正欢,叶文锦一听那说话的动静就是范伟,正滑稽十足地讲着相声还是小品。叶文钰和闫浩二人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时发出一阵哈哈大笑。闫浩给叶文钰剥了满满一盘子花生瓜子,叶文钰正吃得不亦乐乎,甚至没看见她哥从里面出来。
      “叶文锦!哄完你弟了?怎么不多哄会儿?”闫浩招手。
      “去你妈的。”叶文锦没好气地骂道,进了自己卧室去抱被子。叶文钰这死丫头,有了男人就忘了自己兄弟,也是个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他恨得牙根直痒,巴不得给客厅里这俩兔崽子一人一巴掌。
      他抱着被子出来,指着闫浩便骂道,“闫浩,今天我弟生病,你挺大福分,又是骚扰我妹,又是睡我的大床,你等着,有你哭那天。”
      “怎么就骚扰你妹了?”闫浩喊冤叫屈,“你问人家小钰,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看电视。”
      叶文钰不吭声,只咬着花生笑。
      “叶文钰,哥白养你这么大了。”叶文锦一脸挫败感地叹口气,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的滋味,只得放他俩在客厅玩儿,自己进了弟弟卧室。

      叶文钧拍拍自己大床旁边的空地儿,叶文锦便一脚踩上床,把被子枕头放好,脱了衣服,只剩一身秋衣秋裤,冻得哆哆嗦嗦地躺了进去。
      “这么冰。”叶文钧摸了一把他哥的手。
      “这屋里确实冷。”叶文锦打着颤。难为他弟了,发着烧还穿这么少,怪不得刚才一直喊冷。
      叶文钧发烧,身上烫,拿了他哥的手就往自己胸口上放,被冰得嘶了一声。
      “给我暖手干嘛。”叶文锦把手收回去,“快顾你自己吧。”
      叶文钧不吭气,闭着眼,跟叶文锦面对面侧躺着。他又哼上了那首歌,声音很小,叶文锦隐隐约约听出来,是张国荣的《当年情》。
      “这调都跑到九霄云外了。”他揶揄道。
      “你厉害,你唱。”叶文钧瞪他一眼。
      “我不。”叶文锦戳他一下。“你让我唱我就唱?那我多没面子。”
      “你肯定唱的更难听。”叶文钧这小子还使上激将法了。
      叶文锦清清嗓子,“好,叶文钧,瞧不起你哥我的歌喉是吧?我告诉你,在张国荣的领域,我是无敌的。”
      “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
      标准的粤语发音,轻悠动听的旋律——叶文锦怎么什么都能做得这么好,唱歌都这么好听。
      “凑合吧。”叶文钧毫不客观地评价道。他哥唱的很好,但他不愿意夸,不然对方狐狸尾巴又翘上天了。
      “轻轻说声,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到明媚晴天……”
      叶文锦的嗓音像张国荣一样温柔平和,叶文钧在他的歌声里舒服地闭上眼,紧握他哥的手,感受着对方的脉搏。
      他哥突然恶作剧地笑了笑,伸手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
      “叶文锦?”他一头雾水地看着对方。
      “心里边,”叶文锦伸手点点弟弟的胸口,继续唱道,“童年稚气梦未污染——”
      “差不多得了。”他弟竟红了脸,伸手推开他。
      “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
      为了应景似的,叶文锦开始蹭上他的肩膀。
      “你演小品呢?”叶文钧翻身把他按在床上,“再乱动?”
      “当——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鲜~”叶文锦忍着笑继续唱完,被他弟呵口气,咯吱得乱笑。
      “叶文锦,玩我是吧。”叶文钧和他在床上打闹起来,二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为了逗你开心,这不,病都快好了。”叶文锦摸摸他弟的额头,果然早就冰冰凉凉。

      “好了,睡吧。”叶文锦抬头看了眼挂钟,“都十点了。”
      “嗯。”叶文钧应着,把自己裹紧在被子里。二人平躺着,齐刷刷地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哥,”叶文钧突然道,“我还是想上学。”
      “啊?”叶文锦没反应过来,心想他弟是不是被夺舍了,从前那么讨厌读书,怎么又想去上学了?
      “工作不顺心?”他小心翼翼地问。
      “也没有。”叶文钧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就是感觉在工厂上班没什么前途。之前不是跟李斌一起练拳吗,教我们的老师跟我们说,他之前就在工厂上班,没什么文化,沦落到现在只能靠教人这个营生。”
      叶文锦不语,心想就他弟之前的种种事迹,早就被各个高中拒之门外了,如今想上学,还真是难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叶文钧心事重重地继续道,“我不会去学校的。我问李斌借了旧的高中课本和习题,现在已经在开始学了,爸送了点礼,在你们高中给我挂了个学籍,以后可以参加高考。”
      “可以啊。”叶文锦不无钦佩地看着他弟坚毅的侧脸,心想这小子现在真是让他瞧得起了。“但你初中没好好学,现在知识都忘干净了吧,自学会不会很难啊?要不要我每周回一次家,辅导一下你。”
      “不用。”叶文钧要强得很,“叶文锦,你不用管我,我一边工作一边自学,我就不信这个邪,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我学不会的。”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叶文锦只能在脑海里搜索出这句话,想到他弟还患有心理疾病,学习工作都不容易,突然为自己之前对他的冷淡生出些许愧疚。
      “钧儿……”他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
      “哥以前确实对你不够好,跟你道歉。”
      “……啊?没事。”叶文钧愣愣地回答道,“你没错。错的是我,我太能惹事了,当初年纪小,不懂得找点正事消耗自己的精力,光给家人添麻烦了。”
      “睡吧,就是跟你说一声。”叶文钧闭上眼,转过身去。
      叶文锦却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放上了电影,回忆起弟弟出生时、幼儿园时、小学时的一幕幕,反复琢磨着他性格各个节点的改变原因,也不知琢磨了多久,直到双眼疲倦地一闭,陷入了漫漫长梦。

      突然,他从梦中惊醒,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摸,只感到一阵滚烫,连忙睁眼。叶文钧显然又发烧了,闷哼一声,喘着粗气,“渴……我想喝水。”
      “好。”他迅速答应一句,飞身起来去接水拿药,叮叮当当地把东西准备好,跑到床边,“叶文钧,起来吃药。”
      叶文钧神色痛苦地挣扎了两下,显然对他而言起来很费劲,叶文锦只得放下水杯,伸手垫住他的后背,帮他坐起来;弟弟接了水杯去,吞了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跟头水牛似的一口气全部干完,一头又栽倒在床上。
      叶文锦舒了口气,翻身上床准备继续睡。刚躺下背对着叶文钧,弟弟就翻了个身,在背后把他牢牢抱住。
      16岁的少年虽然比以前瘦了很多,但骨架大,宽大的肩膀几乎将他整个人完全遮住。叶文钧的手臂环在他腰间,粗重的呼吸声裹挟着滚烫热气,扑在叶文锦脖颈上。
      怎么又发烧了?烧的比原来还厉害。
      叶文锦转过身,正对着弟弟,把他的被子掖好,被迫仔细地端详着弟弟的脸。
      都长成个英俊小伙了啊。他富有成就感地想。
      突然,叶文钧眉头一皱,声音低哑地呢喃道,“妈……”
      叶文锦心一沉,看着他那病中痛苦的神情,想起自己但凡还是享受了6年母爱,而这苦命孩子,一出生就没了亲妈。
      瞬间,那股莫名的酸涩感再度涌上心头——那种仿佛看见弟弟在雪地里给自己锲而不舍打电话的酸涩感,如今陡然加重,狠狠吞噬着他颤抖的心。
      “妈……”叶文钧一个男子汉竟抽泣起来,把头埋在他胸口,那脆弱的模样好像一只无助的小狼。
      做噩梦了吗?叶文锦心疼地看着弟弟。
      “妈在这儿,妈在这儿呢。”
      霸王别姬里的菊仙轻轻抱住了哭闹的程蝶衣。
      叶文锦揽过弟弟的肩头,将他抱紧,吻着他滚烫的额头。
      轰——窗外的烟花炸响,客厅的电视里传来新年的钟声。

      “千禧年到啦!千禧年到啦!”
      窗外的小孩兴高采烈地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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