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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一 191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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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京兆地方
元宵刚过去两日,这几日都是阴霾的天,黑云严丝合缝地叠嶂在一起,透不进来一点光,叫人喘不过气来,把最后仅存的一丝丝年味也掩光了。
京城有名的天汇轩茶馆进来一位稀客,开着洋车过来的,大半个京城都识得他,瑚尔哈氏家的小儿子,叫胡庚姚的来着。
新来的小堂倌出溜着跑过去,半躬着腰热情把他往楼上引,见此人大衣里头是一身浅褐色洋装,深棕色条纹领带藏进马甲里,料子极好,一看就是上等洋货,带了个金丝眼镜,额上往后梳着洋头,文质彬彬的样子像是刚留过洋来的,个子更是比来饮茶的汉子高了不知道几个脑袋,定是养得好的富贵人家。
“呦!看谁来了,多少年没见着了,胡少爷不来跟大伙儿唠唠?”
堂中人堆里有个辫子油光,一脸迷瞪的少爷嚷嚷着,见胡庚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跟旁边人啐了一口,“不就在洋鬼子那旮旯待了几年,下五旗的出身,装你娘!想不了那些水灵的小姐格格看上他些什么。”
“听说他在东洋的时候就把头发给剪了,昨个刚回家,他阿玛一看差点给气没了,不肖子孙呐。”
胡庚姚脸上没有挂任何情绪,像是没听到般,避开聚在厅里嬉乐吵嚷的纨绔子弟,上了二楼,找了个雅座没人且靠窗的位子,脱了大衣递给那堂倌,琢磨一会道:“先上一壶祁红罢。”
按师傅教的,小堂倌挂了一脸笑,伸手接过大衣,“好嘞,祁红最是暖胃,若是先生肠胃不佳,可以用些茯苓炖牛乳。”
“不必了。”胡庚姚皱眉,叫人窥遁形的感觉令他不爽,睨了他一眼。
他说完便坐下来,往窗外出神,又见那堂倌躬身僵笑着不肯走,掏出几块铜元撂桌上。
“谢谢爷!小的给您上茶去。”小堂倌乐呵着跑开。
正打算消停会又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
“庚姚!”
胡庚姚回头望,角落里坐着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意气风发的男人,圆眼镜,一身灰长衫配黑马褂,几乎与周围深木桌凳融在一起,很不起眼。
“还记得我不。”男人笑着推眼镜。
胡庚姚缓缓离座,重新皱起眉来,把这些年遇到的人的模样在脑里过了个遍,半天才道:“对不住,实在想不起来。”
那人啧了一声,“我啊,光绪二十八年咱们同一批入京师大学堂的来着。”
胡庚姚这才明了想起,拍掌道:“仁源兄!”
二人激动着浅抱拍肩,互道安好。
胡仁源虽与胡庚姚同姓,却是汉人,胡庚姚十九岁那年科举入仕进了京师大学堂,当时家中并没那样富裕,小妹被阿玛给人嫁去做妾,收了聘礼钱要供他读书,他死活不肯收,又是心疼又是赌气,一日一餐这样挨着,还是胡仁源接济才渡过难熬的日子,不然朝廷每月发的几两膏火费买研学工具都不够,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了,气质相貌大变,也都不再是从前的麻辫小子了,一时识不出来还是叫他有些惭愧。
“都十年未见了,”胡仁源扶着胡庚姚双臂微微抬头看他,激动道:“大变样!当初一起去日本仙台的时候你一意要去学医学,而我选了工科,终究不能同道啊。”
正说着,楼下一阵吵嚷,二人探窗看去,是一个十二三岁样子的姑娘倒在地上,抽搐流涕,极为痛苦的样子,周围人有的装作没看到匆匆绕道而行,有的则是议论着看热闹。
见此,胡庚姚便要下楼去救治,谁料被胡仁源一把拉住,叫他不要多管闲事,胡庚姚硬是脱离开跑下楼,胡仁源无奈跟了上去。
那小姑娘已经手脚僵直抽搐,倒在地上不停吐着胃里的饭食,周围人嫌恶躲远。
胡庚姚上前去单膝跪着,翻开姑娘的一只眼皮诊查。
“勾儿的!滚开!”
胡庚姚扭头,是一个穿金戴银一脸凶相的妇人,后面跟了两个面黄肌瘦的丫鬟,他正想回怼时被胡仁源拉到了一旁去。
见那妇人从身旁丫鬟那取来烟杆,将烟嘴塞进姑娘嘴里,待她吸了几口方才恢复了神智站起。
那妇人也嫌丢人,泄愤般猛地在姑娘胸前一垂,她闷地一声呛,也不吱声,颤巍着蹲下捡从头上掉落的簪子。
看着眼前,胡庚姚不知说什么好,又被妇人骂了一通,胡庚姚回怼了几句,妇人却越骂越凶,胡仁源两边劝把他拉回了二楼。
“你也看到了,时局就这样,你是学医的该不会不知道这是太久没抽大烟会有的反应吧?”胡仁源将胡庚姚拉回座位,叹了一声。
“知道。”
胡庚姚眼里划过一丝落寞之色,继续道:“学医也不过是能赚口饭吃,从仙台毕业后辗转又去了美国研读,回来后看这光景竟还跟十年前一样,实在不能不叫人叹息。”
胡仁源无奈点头,又摇头,端来自己桌的茶壶倒了一杯递过去,“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激进,时局在变化,小万岁爷也退位了,孙公现在也下了剪辫令,一切都要循序渐进着来,会好的。”
胡庚姚只是垂眼听着,半晌才点点头。
正沉默间,外头又喧嚣起来,这次的动静势头更大,不停有人哀喊。
“太后驾崩了!”
正此时小堂倌上来送茶,只见他满脸挂了泪,没了方才那股精神劲儿,一遍遍哭嚷重复着太后二字,虽哭着但还是把茶和随赠的点心一一介绍好摆放齐整,退了下去。
胡庚姚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隆裕太后的突然崩逝确实叫他心头一震,但不知为何心底没有为她的离世而感到哀伤,只是像听到某个不熟的街坊离世的消息一般,内心没有太多波澜,他沉默着去看身旁同样冷静的胡仁源,听到楼下不时传来的哭声,又想起方才那个女孩干枯瘦小的身躯和那与周围人一样呆楞的神情,一下子又想到了过世的小妹。
小妹比胡庚姚小四岁,打出生就没有名字,喜欢栀子花,他一直都叫她栀子,久而久之栀子便成了小妹的名字。
瑚尔哈氏家族并不是什么名门,祖上在努尔哈赤时代曾经显赫过,可到如今这一门支还是萧条下去,当时他阿玛还没有经商,也只是从祖父那承袭了个男爵吃着皇粮,这种降级制世袭到了胡庚姚这一辈已经没有爵位了。
胡庚姚上面又有两个哥哥,阿玛花钱又大手大脚好抽大烟,家中落魄,而赫舍里氏家又相面说栀子有宜男相,能生儿子,出了笔不小的聘礼,阿玛便将栀子嫁了出去,丝毫不管对方大儿子是个浪荡暴虐性子。
栀子刚嫁过去头一年常常偷跑回家,胡庚姚每次都能见到她胳膊上、脖颈上新伤叠着旧伤,心疼不已,也曾去赫舍里府上讨要说法,回回都被赶出来,下次婆家对栀子便是变本加厉的欺辱,而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嫁过一次的女人便再难嫁了,即便她是八旗的女人,君为臣纲这不能违逆,父为子纲胡庚姚也左右不了,夫为妻纲,若遇到个不爱自己的丈夫那便终生折磨,与其这样还不如和离,胡庚姚能养妹妹一辈子,只要她能喜乐安康地活着。
当时他存了点钱,贿赂了当时在朝堂上还算说得上话的大臣,上书太后以求和离,可太后只说了句天下女子哪有不顺着丈夫的,说栀子性子执拗,生了孩子便好了。
胡庚姚无奈,既然和离不了,他就决心要有一番作为,将来能给小妹撑腰,刚好朝廷有派学生出国留学的,他便要抓住这个机会。
就这样,栀子怀了孩子,婆家人的态度有所改观,胡庚姚也便放心筹划去日本,栀子很是上进,孕中也不忘念书习字,虽都在京城,相见却难,但胡庚姚经常能收到栀子的信。
只是栀子诞下一名女孩,丈夫又在窑子里染上脏病过给了她,婆家却将所有罪责推给栀子,栀子日渐忧郁颓靡,瘾上了大烟,最后投了井,去了。
年仅十九岁。
胡庚姚当时已经去往日本仙台,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阿玛和婆家的想法出奇的一致,觉得晦气,葬礼也是草草给办了,胡庚姚从日本渡回来在栀子坟前不吃不喝连日枯坐。
大哥二哥,均已经科举入仕渐渐都有了些成就,阿玛指望着他俩光耀门楣,像是把性子执拗的俩兄妹给忘了,更何况胡庚姚当时一心想学着「大公报」要剪辫子,父子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他道阿玛视小妹的命如草芥,阿玛就骂他不孝不悌,最后只留一言:“瑚尔哈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有多远滚多远,家财以后你一分也别想拿到。”
事实上胡庚姚根本不在乎什么宅房家财,他当时想着在这时代动荡变迁里他还能看到些什么希望?
“我要像三哥一样博学,以后一定要去宁波读女孰,不想无知无觉活一辈子。”
这是栀子十一岁时对自己说的,此后这话夜夜入梦。
她此生只留了一张照片,十五岁生辰时胡庚姚带她去相馆拍的,那时还未嫁人,一脸少女该有的纯真烂漫的笑,那样恪纯,那样美好。
一身年节才穿的旗装,旗头上别着几朵栀子,胸前带着胡庚姚做家教和替人抄写文书赚来的钱找匠人铸的栀子花玉佩。
只是如今京城也有了许多女子学校,也诞生了很多女大学生,只是栀子就这样无知无觉了。
想到这,胡庚姚忍不住湿了眼眶扬起了头,合上钱夹,那张相片被深藏里头,。
“别太伤心了,太后亲手押了退位诏书,折戟沉沙铁未销,也上年纪了,人故有一去...”一旁不明就里的胡仁源轻拍胡庚姚的肩安慰着。
胡庚姚深叹一声,“是啊人故有一去。”
“今日先到这吧,我昨日刚回国,还未去小妹坟前上柱香,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行,这几日太后丧期也不宜欢聚,等过段时日我上门邀你。”胡仁源道。
二人道别,胡庚姚开上停在茶馆门口的黑色福特,往城郊去。
暮色渐临,栀子的坟在毗邻昌平的沙河地区,人烟稀少,只有大片树林在笼罩上来的夜幕下透出诡寒的黑意。
凭借着记忆应该还有不到两里路,土路坑洼颠簸叫胡庚姚不得不开得缓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冷了下来,隐隐前头有些闪光,车身设计得有些盲区,胡庚姚低头侧脑去看,竟是天边打起了闪。
春雷?这还没出正月...
胡庚姚没有想太多,只是缓缓往前开着,天越来越黑,想起幼时便经常被阿玛锁进黑屋,他感到身上有不适感,额间出了冷汗,手脚有些发软,他紧紧握住方向盘,想着去坟前看一眼说几句便好。
忽得一声炸雷,胡庚姚一惊,下意识猛转向,车子别进泥坑里。
缓过劲来只觉一阵耳鸣。
他喘了几声粗气,一咬牙开了出去,继续往前,只是这种不好的感觉围绕着他叫他喘不上气来。
轰——
眼前一阵眩晕与白光,浑身剧痛,整个身子也失去了知觉,眼前翻滚着,倒腾着,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几声鸟鸣,闭着眼也能感觉有光的斑斓。
胡庚姚渐渐醒来,天已大亮,茫然着爬起向四周环视,只见自己的车子翻倒在路旁农田的沟渠中,还撞折了一颗树,车门大开着,玻璃碎裂,而自己在不远处躺着,显然自己是被惯力甩出去的。
车内的安全带、皮座椅与报纸散物都已经焦了,只是小范围烧着的迹象幸好没有点燃整辆车,这应该是遭了雷击。
胡庚姚这样想着,缓缓站起,竟发觉身上并无任何伤口,也无任何中伤后的痛觉,只是身上的衣裳浅浅烧烂了几道,他去照车镜,背头完好地往后梳着,没有焦灼,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甚是奇怪。
他抬手间手背被车窗碎玻璃划了一道口子。
他吃痛着嘶了一声。
眼看着那到往外渗血的口子竟肉眼可见地愈合了。
他睁大眼睛,心突不止,“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