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渡河》乙柒一

12、问题

　　男人单眼皮带眼镜，一张脸四四方方，头发一板一眼的剪得很短，看人的眼神很木，能看出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也注意到了安逸，只是脚上动作停顿片刻后，便继续走来。

　　安逸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慌，浑身上下想只被惹恼了的猫毛全炸了起来。似乎是想起某种痛苦的回忆，眼睛不安的四处乱瞥。闻奕桉眼眸微动，细细扫过安逸脸上的绒毛。

　　只是安逸很快就镇定下来，朝着走进的男人微微一笑。

　　“安逸…你还好吗？听说你又回去读书了。”男人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折射出某种异样的光芒。

　　“嗯，回去读书了。”

　　男人突然放松似的叹了口气，“那就好…你聪明一定能考上个好大学…”他同安逸对视，神情中带着小心翼翼，“总归不能让别人…伤心，邵老师还有温…”

　　“我知道的！”

　　安逸板着脸，骤然出声，把男人吓得一愣，“我知道的，郑老师还有事吗？”

　　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没事，我没有其他意思，你别太放在心上。”

　　见安逸不肯出声，他赶忙向闻奕桉投去眼神，露出和善的微笑，“是安逸的同学吗？”他不自然地扫了眼安逸，眼角挤出的笑容很明显，“那你们玩吧，我先走了。”

　　男人语气急促，说完就落荒而逃，安逸的食指一直在扣着指甲上的倒刺和死皮，扣得厉害了血珠子就冒出来。他缓缓张开握紧的手掌，掌心汗涔涔的濡湿一片，去握住自行车把手。

　　闻奕桉全程不说话，只摸摸递了张餐巾纸让安逸擦干净手上的糖水和汗。

　　安逸回过神才发现两人离得太近，距离让他心里不舒服，面上的表情就显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

　　“你认识他？”闻奕桉明知故问，眼神落在安逸脸上细细审视着。

　　安逸勉强嗯了一声，“是我以前的老师，教数学的。”

　　“怎么？你以前数学成绩很差吗？这么怕他。”闻奕桉笑了一声，将画板拿好，又恢复成了以前的模样。

　　“算不上怕，只是看见他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安逸不想待在原地，慢慢推着自行车往前。

　　不知道怎么闻奕桉就突然想起了关于安逸的流言，那段时间年级里传遍了他和男生抱在一起的消息，甚至到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提醒的程度。

　　闻奕桉丝毫没发现自己正在对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同龄男孩子产生了好奇心。安逸口中的不好的事情，闻奕桉是不清楚的。关于安逸的谣言或许大多都是捕风捉影，就连第一次两人发生矛盾时他出言警告安逸的话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他是见过安逸的，早在颁奖典礼时。

　　接下来的一小段路安逸都像丢了魂似的，睁着眼睛呆呆地看向前方，对于闻奕桉说的话，反应动作都慢半拍。闻奕桉注意到安逸的异常，他想知道是什么事情，但也明白不能操之过急。两人的关系没近到可以随便谈天的程度。

　　到了十字路口，两人该分道扬镳的时候，安逸才略略看了闻奕桉几眼，“我要往那边走了，”安逸腼腆地说道。

　　“嗯，我知道。”犹豫片刻后，闻奕桉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我的联系方式，我想找个人教我学游泳。”安逸弯了弯腰看到上面的联系方式，刚想开口拒绝，头顶冷不丁传来闻奕桉的声音。

　　“500一节课。”价格让他不争气地闭上了嘴巴。

　　闻奕桉知道安逸心底的疑惑，“我不太喜欢市场上的教学方式，我觉得你游泳的样子就很好。我也不想去公共泳池，更喜欢自己家的。”

　　“可我不是专业的，”安逸急忙忙说道。

　　“我不在乎。”

　　闻奕桉怕水，可他不想一直怕水，他本来就是执拗的性格，从小到大不论什么都力争上游，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去害怕水，尤其在自己摔进泳池后，闻奕桉立刻就起了学习的心思，家里百年不用的泳池也终于被他叫人重新清理了一遍。

　　500一节课，这对安逸而言是一笔不少的零用钱，远在天边的林青梅经常忘记了她还有个儿子，给安逸汇款的次数越来越少，时常要等到安逸不好意思地给她发条短信，她才会给安逸打钱。

　　这些年安逸的生活有些拮据，好在邵成芳偶尔会接济他，也会带他出去吃饭。他自己一个人时就随便一锅炖，就比如，如果没有闻奕桉，他绝对吃不到昨天晚上那些热乎乎的饭菜。

　　身体先行一步从闻奕桉手里拿走了那张写着数字的卡片。闻奕桉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像是想起什么他又补充道：“你刚复学，如果想要什么学习资料，我那里也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安逸不知所措地看向闻奕桉，满脸的疑惑，怀疑闻奕桉是不是又要搞什么恶作剧，他怎么就突然转性变好人了。卡纸冰冰凉凉的触感很好，安逸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

　　远处一辆黑车驶过来，停在了两人旁边，直到闻奕桉上了车，安逸才缓慢地转向逐渐远离的黑车。他不知道车里的闻奕桉也在看着身后那个逐渐变小的人影和自行车。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夏天的街上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影，安逸这才发现整条小道就自己和身旁的自行车，心底莫名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闻奕桉在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身边总有个人在。

　　他又看向手里的纸片，字迹端正迥劲有力，正所谓字如其人，一个字的主人多少能体现出主人的个性和风格。安逸挠了挠脖子内心不爽，方才遇到郑成的不适感也压下去许多。将纸片随手塞进口袋，就骑上自行车火急火燎地朝家去了。

　　与安逸的状态不同，闻奕桉此时正站在书房里。闻棠正一张张看过他的试卷，一只手用笔在试卷上点了点，确定闻奕桉都错在了哪里。

　　她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儿子数学只考了115分，“我看过了，这次试卷并没有出的很难，班级里仍然有满分的同学，”闻棠放下笔，“桉桉，你怎么回事。”

　　闻奕桉突然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烦，闻棠不愿意他走错一步，甚至在偶尔的谈话中透露出希望他也走仕途接她班这条路的意思。

　　她问自己怎么回事，并不是真的想听一个理由，毕竟闻棠最讨厌的就是人在犯错后千方百计的解释，所以闻奕桉并没有解释自己那天身体不舒服的事情。

　　“以后不会再这样的，我会针对错题练习的，”闻棠要的是一个保证，一个改进措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的承诺。他死气沉沉得像森林里的沼泽，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生命力，仿佛静止在了闻棠面前。

　　闻棠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手中的试卷丢下，“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白岩河写生，”不等闻棠开口问，闻奕桉继续说：“上午老师已经来过，这周末的作业和课都已经完成了。”

　　闻棠默了默，意识到自己有点逼得太过，“出去写生放松心情是好的，但你以后不会是画家，你应该清楚。”

　　人总是贪得无厌，无法满足。得到了好的就会想要更好的，走到了高位就想要往更高的位置。闻奕桉从小就坐在酒桌上，看腻了那些虚与委蛇、祈求跪舔和阴险坏心。

　　他想起安逸，一个仅仅因为吃到好吃的就会全身放松的人，安逸吃完饭的时候会拍拍自己鼓胀的肚子，在肚子上画着圈，瘫在椅子上，边打嗝边一脸闲情逸致地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食物说到底不过是填饱人的肚子，在闻奕桉的眼里，即使再喜欢吃一个东西，也不能反复吃，学会克制低级欲望是人应当具备的最基本的能力。

　　对于闻奕桉这样的人而言，自小身边的一切都唾手可得，阈值早已被过分的抬高，他们需要更高的刺激。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逐渐走向无序和混乱的人，说不兴奋是假的，

　　手机铃声响起，闻棠拿起来看了眼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明天我会找新老师过来，你不要出门了，试课好给我反馈。”

　　说完，高跟鞋的哒哒声便从闻奕桉身旁像阵风似的越飘越远。“喂，啊！张老师有事吗……”随着书房门关门的“砰”声，闻棠的声音彻底隔绝在门外。

　　闻奕桉走向书桌，拿起手里的早已讲解过被自己标出错误题目的试卷，三下将试卷撕开，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里。

　　没用的东西不需要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