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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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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忌盈,家世清贵,相貌俊朗,是莲安城中多少女子想嫁与的良人。
奈何这光风霁月的君子,偏偏就是我莫休休的死对头。
只不过幼时八九岁,我脱下粉色衣衫,逼他穿上同逛街市。
全莲安城传言“谢家出了个相貌出众的女儿家”,自此结下十几年梁子。
早知今日这般难行事,本小姐何必当初。
1
莲安城街市一向热闹,街上摊贩吆喝声不绝,我卖力扯嗓招揽客人:
“莫休桃花醉,走过路过都瞧一瞧尝一尝,莫休莫休,醉也莫休!”
千盼万盼,我冷清半日的摊位,终于盼来第一位贵客。
正打算真言相劝,将他揽入我摊下,称赞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人下了禁摊贴。
眨眼功夫,摊子被收,招牌被卸。
又是天杀的谢忌盈!
朝廷官员新贵,入仕三载官拜内阁,又是莲安城权贵谢家的长公子,无人敢违逆。
我忍气吞声,致歉赔笑:
“谢长公子,辛苦您。”
周遭摊贩生意如常,热闹极了,唯我这里冷清。
他一袭青衫,气质出尘,站在我身前:
“此地不可出摊。”
面容俊美非常,语调冰冷无情。
“他一定是怀恨在心有意为之!凭什么别人摆得,我却摆不得?”
我从师父谷不问手中接过几颗红枣,气恼至极,大口吞下。
“既然他与你不对付,你若还想出摊,就换男装,再加上我教的易容术,他定认不出。”
谷不问枕在槐树枝上,神态轻松自在,仿佛睡在自家床榻上。
谷不问是我刚拜的师父,剑术高超,易容术更是一绝。
不过剑术方面,我只学到三脚猫的功夫,易容术倒得他几分真传。
“谢谢师父!”
我从槐树上跳下,拜别师父撒腿就跑。
“桃花醉,绝佳的桃花醉!莲安城唯此一家!”
吸引不少姑娘家来到我摊上,谁能想到,摇身一变,我这小郎官模样,倒挺招姑娘家喜欢。
易容化名莫让尘,本小姐又是个卖酒的好汉。
买酒客人一时络绎不绝。
“慢慢来,别急,都有份都有份!”
半盏茶功夫,赚得盆满钵满。
简直不敢想象,日后我莫休桃花醉的招牌若开满整个莲安城,我莫休休会乐成何样。
下一刻,摊子被收,招牌被卸。
这一回,当街被官吏拎着丢进了牢子。
2
“出摊不可违例,今日关你进来,是给个警示,下不为例。”
时至深夜,谢忌盈立在牢房外,冷眼淡道。
两次,两天被他抓了两次!
最过分的,囊中银钱尽数充公,我的血汗钱!
我饿得头晕目眩,恼得心慌气短。
小吏打开门,我瞪着谢忌盈,朝他扑过去,狠咬住他肩头。
纵然滔天权势,也压不住我心中怒火。
他闷哼一声,没有出言阻止,也没有出手反抗。
世人口中皎皎君子,明明是匹恶狼!
身旁小吏亦无动于衷。
不够,发泄不够。
他不是皎皎君子吗?
不是皎洁宛若无尘明珠吗?
既已得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踮起脚尖,用力贴住谢忌盈的薄唇。
明珠就此蒙尘。
一时之间,官吏手中刀剑坠地,纷纷不知所措:
“谢大人……这……这……,小的们什么也没看见!”
谢忌盈脸色发青,我得意极了。
哼,第二日,谢忌盈喜好龙阳的断袖之癖,会传遍整个莲安城。
我正得意,踏出老牢门刚走没几步,就眼前天旋地转,仰后倒去。
只觉嘴唇肿痛,浑身瘫软,我想挣脱谢忌盈怀抱,却一丝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身上透着一股燥热,手腕可见之处,显现点点梅花红印。
谢忌盈愣住片刻,随即拦腰抱我快步出牢房,道:
“唤大夫。”
“这位公子起了风疹,可是吃了什么东西?”大夫问道。
我低头不语,摇头示意不知,耳根涨红滚烫。
“无妨,此病于身体并无大碍。服下药,身上梅花印记不出一日便可消。”
谢忌盈恭敬送过大夫,回头坐至榻边,沉默瞧我。
他眉眼俊俏清冷,双目深沉漆黑。
我被他盯得背后一冷,不知接下来,他会如何处置我。
他派人送我回了莫府。
他是何时知晓我的身份?
离开谢府时,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他好像忍受不了我蠢钝如猪的表情,语调平和而无奈:
“除了你莫休休,我不知莲安城还有谁,会一次在望客楼买二十瓶桃花醉和十五份桃花酥,在禁摊处出摊卖酒。”
我撇嘴。
谢忌盈毁了我十八次出摊生意断我财路,我辱了他雅正守礼的君子之名毁他名节。
当真造孽,官民之间非但没有仁爱,反而积压深海血仇。
调当初侃他面白唇红似个女儿家,尚且和我如此不对付。
如今再来个断袖之癖流言,他日后又该如何算计我?
日后,在他眼皮底下出摊只会难上加难,更别提往后买铺子做酒楼,将我莫休休的生意招牌传至整个莲安城。
虽说他是个坦荡君子,但心眼忒小了些。
无所谓,做生意无易事,兵来将挡便是。
实在挡不住,我还有个做生意的厉害爹爹。
今日欠我的八十两银子,我早晚得从他手里讨回来。
3
回到莫家府邸,听到婢女在哭。
爹爹又发病了。
他躺在床榻上,眼下发青,呼吸微弱。
“爹爹,这回怎会这样严重?”
他鬓角青白,辛劳半生,只为养育我。
“我的好女儿,你师父远游,这次换你帮爹爹去百医馆求李神医赐药,爹爹很快便会好了。”
第二日清早,我易容为男子,带上一千两出门求药。
路途不远,来回只需五日。
李神医性子古怪,认钱又认人,看我年轻无名,整整拖了我两日。
我软磨硬泡,终于求到一枚活死药。
我暗暗发誓,将来做生意定要出人头地。
要让所有人看得起我,要为爹爹买下无数活死药,让他长命百岁。
担心爹爹病情,我日夜兼程,片刻不歇。
连夜奔波,马儿疲惫不堪,我停在一家茶水店,稍作休息。
“听说没有,昨天莫府出人命了,闹得莲安城人心惶惶!”
握在手中的茶杯顿住,不免有些害怕,“请问,你们说的是哪个莫府?”
“公子,就是那个行商卖布的莫府啊,满门被灭,可惨了。”
杯子应声落地,茶水倾洒一地。
不可能。
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随即一跃骑上马,朝着归路一路疾奔。
天色已黑,莫府大门已被贴上官府封条,双门紧关,也掩不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门底还渗着几滩暗色的血迹。
莫府二十三条人命,无一生还。
夜里风声阵阵可怖,几日前热闹非常的莫府,一夜之间成了阴森死气的鬼宅。
我仰头流泪发誓,一定要找出真凶,亲手杀了他。
“拿下他!”
我还没回过神,脖上架着刀,链子铐住我的手。
后膝遭人一脚,跪地无法动弹。
“莫让尘毁谤官员,以下犯上,论罪当罚,今收押十日,罚八百两。”
官宾话音落下,我抬头望去,不可一世的谢忌盈,正身着红色官服,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容,矜贵而淡漠。
令人不爽,令人讨厌。
“谢忌盈,你明知道我是……”
“将莫让尘,”他冷言,“拖下去。”
又一次,我被关进了牢狱。
4
三日过去,莫府灭门未找到真凶,我身陷大牢不可脱身。
莫家冤屈,无人可申。
我必须振作,出牢狱,寻证据,拿真凶。
牢里又黑又湿,日光永远照不进来。
小吏李子日日为我送饭。
“李哥李哥,你这手气越发厉害。我前几天听到莫府灭门的事,今日可有什么新线索?”
我假装客套,想从他嘴里探到消息。
“你还关心这个?谢大人一直在追查,他果然办案真如神,听说抓了个女的,这几日在审背后主谋。”
谢忌盈这死对头虽处处针对我,但风骨清正,不畏强权,断案有术。
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好官。
又过两日,我殷勤给李哥捶背,听他又道:
“本来此事是很顺利的,谁知昨个这女的,昨日自戕了。自戕前,她派人一把火烧了莫府和府衙里的尸体。现在死无对证,基本要成悬案了。”
我停下了手,冷笑出声。
呵,死无对证。
连府衙都敢烧的主谋,必然在莲安城极具势力。
八岁幼童都明白的道理,莲安成出过太多次类似的案子,或悄无声息,或草草了结。
“你这笑声怎么那么瘆人,离我远点,最近可不想沾什么晦气。”
“李哥,你想不想赌大的?实不相瞒,我是莫家的远房亲戚,我知道他家的钱都在哪里。”
李子的眼神放光,冷静片刻,露出质疑。
“不信你去那莫府边上的花园里,有一个石像,左转三回右转二回,里面是各种金银财宝。”
不出一个时辰,李子兴奋地回到牢中,贪婪道:
“你小子知道挺多!这下发财了!”
“我还知道更多!你敢不敢要?不过这回我得亲自去,非莫家人,不能进!”
“行,我叫个兄弟来替你!”
我逃了出来。
回到莫府。
莫府大门上依旧是官府的封条,门口冷清,夜风萧瑟刺骨。
我伫立在门前,慢慢撕下面具,露出原本女儿家的面容。
长发,随风而动。
我本就是莫家人,真凶残暴嗜杀,怎会放过我一人。
“我是莫休休,莫府的女儿!”
“我就站在这里,你尽管来杀我!”
“死无对证,你也得出来杀了,才能死无对证!”
声音沙哑,我偏要一声大过一声。
四周店铺人家门窗紧闭,但家家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亮光点点,照亮莫府门底滩滩暗沉发黑的血迹。
官兵很快把莫府门口包围。
“莫休休!”
谢忌盈身披青色外衫,鹤立在官兵中,冷眼注视我。
“我是莫休休!莫府满门的唯一活口!若要死无对证,尽管来杀我!”
我用尽力气嘶喊,未理会他。
谢忌盈单手扣着我后颈,目色冷漠:
“愚笨之人,尽做无谓之事。”
我仰头冷笑:
“谢忌盈,你这么急着抓我做什么,凶手比我更要紧吧?那可是沾了二十三条人命的疯子。还是说,你不敢?清正高洁的谢大人,竟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眼神微颤,闭了闭眼,道:
“不过蚍蜉撼树。”
这句话,我自小听到无数次。
因为弱小无势,莫府满门被杀,死无对证。
那便死无对证。
莲安城多少这样的案子,申冤无门。
即使是最光风霁月、最刚正不阿的谢忌盈,亦如此认为。
“所以,凶手不抓了?”
“是因为,莫府被烧了,尸身,也被烧了。”
“人证也死了。”
“什么都证明不了了。”
“还是说,就算抓到了,人证物证俱在,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很可怕,势力极大,对吗?”
我抓着谢忌盈的肩,看着他的双眸,一句一句绝望道。
谢忌盈望着我,凝眉沉默。
泪水滑过脸颊,一滴滴落在到他的衣衫上。
“我可以是最后的物证,我就坐这里,等真凶来杀我。”
“我死了,请谢大人翻案。若翻不了,请将我的尸身也一并烧了。”
他闭了闭眼,抓住我扯入怀里。
我想推开他,但是没有力气,声细如蚊:
“我是莫休休,莫府……”
话未说完,谢忌盈扣着我的后脑,用力吻了下来。
他的吻,强势,不容拒绝。
浑身酸软无力。
我忘了,和谢忌盈亲吻,会起风疹。
“终有一日,还你真相,严惩真凶,信我。”
他的声音低沉,我听不大真切。
身子燥热,连维持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倒在谢忌盈的怀里,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5
醒来,我已在谢府。
听婢女说,谢府周围都是护卫,没有人敢随意闯入。
谢忌盈,一直在保护我,他喜欢我。
身份高贵的权贵长公子,竟喜欢我这样的蝼蚁百姓。
我无暇顾及他的心意,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抓到灭莫府满门的真凶。
我听从谢忌盈的话,休息养神。
他近几日皆在谢府办事,直到今天才出了府。
我趁此时机,偷偷溜进他的书房。
他必定找到了线索,谢大人办案,从来是快,狠,准。
桌上数封信件。
这些信件全都指向了一个人:
谷不问。
竟然是谷不问。
我远游在外的师傅。
为何莫府被灭时恰巧遇上他远游,为何会莫府灭门后这么多天他不管不问,为何莫府满门被灭却唯独留我一人活口。
这一切,再简单不过。
书房门大开,谢忌盈走进来。
他眼底先震惊,转而变得无奈。
我放下手里的信件,看向他,等他解释。
他缓步朝我走来,俯身弯腰,温柔道:
“我并非有意瞒你。谷不问此人行事狠辣,武功颇高,又身属宁氏死部,死部掌管宁氏命脉,宁氏必保他。若想扳倒他,绝非一日之事。”
“我明白。”
他看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
“你,不打算主动现身引出他了?”
“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之事实乃有限,我相信,终有一日,谷不问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也相信谢大人,从前是我不懂事,对不住。”
我毕恭毕敬,低头行礼。
“大恶之人,必将被绳之以法。这些日子,你先安心在谢府休养。”
谢忌盈沉声叮嘱。
虽与谢忌盈一直不对付,但不得不承认,他或许是我目前大仇得报、惩罚真凶的唯一希望。
他本就是权贵,自不畏惧权贵;又风骨清正,愿与权贵抗衡。
他是最可能扳倒宁氏与谷不问的人选。
留在谢府已有一月,虽说是休养,不如说是以保护为由的软禁。
这一个月内,我用尽方法与谢忌盈亲近,与他谈天论地做知音,试图探出些许线索。
知他心悦我,故意逗弄他,即使如何面红耳赤,他始终未曾有过逾矩。
折腾月余,我未能得到半分线索。
今日,趁谢忌盈出府,我再次来到他的卧室寻线索。
来到谢府时间并不久,偷鸡摸狗的事越发熟练。
上次探过他书房,书房周围必然对我有所戒备,卧室这里,说不定有些线索。
翻开玉枕,我悬着的心再次跌落谷底。
6
谢忌盈和谷不问,有密切往来,始于三年前。
那些书信并未写明出自谁,但我认得谷不问的字迹。
谢忌盈和谷不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谢忌盈为什么要帮他做事?
谢忌盈如果和他认识,又为什么要帮我?
还是说,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我害怕,自己无法承受这份真相的后果。
困在谢府闭门不出,我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无法报仇。
最重要的是,谢忌盈,于我而言,他已经不可信了。
坐在房中,等谢忌盈回府。
每隔一段日子,他一定会来找我。
他差仆人送来了桃花醉。
“望客楼的桃花醉,可还喜欢?”
他神色疲倦,想必今日公务繁忙。
“多谢谢大人。”
我双膝下地,朝谢忌盈磕头一拜。
他疑惑眯眼,搀我起身,“莫休休,你做什么?”
“我知谢大人留我在府,是为了护我周全,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莫休休,也不该为了保命连累谢府。”
房中香味弥漫,迷药开始起效。
谢忌盈单手撑住床沿,不可置信道:
“你,给我下药?”
我将他扶到床上,拨开他稍凌乱的黑发,笑道:
“谢忌盈,没想到十几年死对头,最后一直护我帮我的人,居然是你。”
谢忌盈艰难挪动身体,勉强用手抓住我的手腕,声音沙哑:
“莫休休,别尽做无谓之事……”
“我必须走,莫府的事,我打算自己想办法。”
他软在床榻上,拼命抓住我的衣袖:
“你回来,你一人如何与……”
我摇了摇头,笑道:
“谢忌盈,你骗我,我不会再相信你。”
那双似古潭沉静的双眸忽然一颤。
我顿了顿,苦笑道:“我看到你和谷不问往来的书信。”
谢忌盈的双眼发红,眼角沁泪:
“信我,我和谷不问,并非你所想…”
“不重要了。你的恩,我若活着,必还给你。还有,我也喜欢你。”
我捧着他的脸,痴看片刻,在他额轻柔一吻。
泪水自我脸颊滑落,滴到他俊俏的眉眼间。
“别走。”
他看上去,心痛又无望。
不再多言,我易容成谢忌盈的模样,换上他的衣衫。
再回首,望向谢忌盈最后一眼,便推门而去。
如果,谢忌盈接近谷不问是为我,那我不该连累他。
他这般君子人物,不该因我背上污名。
但这种可能过于渺茫。
我并不认为,谢忌盈为查清案情,会牺牲至此。
倘若不是为我,谢忌盈于我而言,便是仇人。
我不敢赌他,我只能信自己。
而我深知,我莫休休,胆小怕事,势弱无能。
当日在街头呐喊吸引真凶,已用尽我所有的胆量与手段。
与谷不问和宁氏作对,唯有死路一条。
三日后,莫府的唯一女儿——莫休休,自莲安城城门上一跃而下。
自此,莫府满门,再无一活口。
莫府灭门之案,终成悬案。
7
一年后。
莲安城大街,一如既往热闹。
一年前,我从城楼一跃而下,打算假死逃命再做复仇打算。
却不料,恢复了所有记忆。
是我主谋,灭了莫府满门。
谷不问,是我青梅竹马的哥哥,爹娘远游捡来的剑客遗孤。
数年前,宁氏在莫府醉酒猖狂,将我阿爹虐待致死。
莫府在场二十三个人,无一人出手阻拦。
事后,更是以全府之力为宁氏做伪证。
阿娘求告无门,一病不起,临终前低语,字字泣血:
我们啊,不过蝼蚁。
于是,我开始复仇。
我要他们,杀人偿命。
我怂恿谷不问,他入宁氏死部,以身入局。
我独自入莫府,杀了莫休休,易容顶替了她。
宁氏权势滔天,探子又遍布莲安城。我胆小窝囊,彻夜难安。
终日惶惶,以为复仇顺利之由,我喝下失忆丹,心安理得地以莫家女儿的身份入局。
谷不问借势灭了莫府满门,仗宁氏死部相护,全身而退。
如今,向宁氏与莫府的复仇只剩最后一环。
谷不问花重金求李神医,帮我换了一张皮。
身上有关莫休休的痕迹,去得干干净净,
唯独那张脸,和女易男时的莫让尘有三分相像。
那是我原本的容貌。
现在的我,名叫温遗,这是我的原名。
这一年间,我与谷不问相伴相依。
无数个深夜,我躲进他怀里发抖:
“哥,我怕,我好想爹娘,我要宁氏死。”
他抱紧我,以性命承诺,会帮我向宁氏复仇。
我为便宜行事,易容为男子,成了一家酒楼的老板。
酒楼名为洗尘楼,开在最热闹的街市上,谷不问特意为我选的位置。
他说这里生意好,待复仇结束,我们便做一对开酒楼的平凡兄妹。
洗尘楼的招牌是桃花醉,一醉解千愁,洗去尘间忧。
酒楼生意十分火热,可以说是日进斗金。
每日往来宾客往来不绝,莲安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喜爱来洗尘楼宴宾客。
即使是光风霁月从不入酒楼的谢忌盈,今日也来了洗尘楼。
这洗尘楼,起初专为他而开。
他独自一人,在二楼雅间喝得沉醉。
以前,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如此爱酒之人。
谷不问作为莲安城大人物,自是洗尘楼的常客。
今日小厮惹他不痛快,他扬言要砸了洗尘楼。
楼中的客人对其极为不满,聚在一起低声咒骂。
我作为老板,必要出来解围。
“谷先生,若是今日不满,小店今日免您一切花销,您消消气!”
他怒骂道,“碍我的事,找死。”
拔剑迅速劈向我,我闭上双眼。
痛楚并未落到身上,睁开眼,谢忌盈赫然站在我面前。
他神情冷静,谷不问的剑停在空中,离他不过半寸,随时能要了他的命。
“哟,谢大人?刀剑无眼,下次可得注意。”
谷不问收回剑,用指腹来回摩擦剑身,漫不经心地吹气:
“传闻谢大人有断袖之癖,怎的,看上这俊俏男老板了?”
谢忌盈眸色深沉,半晌,冷声道:
“滚。”
第一次听谢忌盈骂人,我暗笑。
恢复记忆当日,谷不问告诉我,四年前,他曾以扳倒万恶宁氏为由,与谢忌盈私下书信往来。
但在莫府灭门之事后,他们便翻脸为仇敌。
这一年,谢忌盈更是数次置他于死地。
谷不问自小看不顺眼谢忌盈那副样子,出身权贵,清高自傲,自命不凡。
他不想自讨没趣,冷瞥一眼我们,便扬长而去。
谢忌盈转过身,我与他四目相对。
我笑着看他,眼神一如当年。
“草民温遗,多谢大人。”
“不必。”
他将我扶起身。
清冷淡漠的双眸注视着我,似是有一股,相熟相惜的意味。
半晌,他红眼隐忍道:
“日后,若有人胆敢来此闹事,可来谢府寻我。”
他,认出了我。
并且,上钩了。
自此,他日日来洗尘楼喝酒。
三日后,谷不问将我们复仇的多年计划,与他全盘托出。
整整十日,他未现身洗尘楼。
半月后,收到谢府邀约,谢老夫人请我去府上做客。
“温遗先生,我儿子很喜欢您家的桃花醉,日日都饮。”
“多谢谢老夫人夸赞,得谢大人抬爱,是草民的荣幸。”我客气道。
“谢老夫人邀我前来,莫非只是为了桃花醉?”我笑。
“叨扰温先生,此次邀您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谢老夫人黯然神伤,眼中含泪:
“若有一天阿盈出事,恳请先生您拉他一把,让他断了不好的念头。”
我面露疑惑,听她娓娓道来。
出了谢府,我的心乱如麻,总是平静不下来。
谢老夫人说自莫府一案后,他像变了个人。
从前就不爱笑,莫府出事后来更加沉默寡言,神情冷淡。
以前从不饮酒,也不爱吃点心的谢忌盈,如今满屋都是桃花醉和桃花酥,夜夜饮酒喃喃自语。
到了白日,当差处理政务行云流水,一丝不苟,堪称表率。
仿佛夜里那些消沉,都不曾出现在谢忌盈身上过。
“莫府灭门悬案之后,只有谷不问与宁氏的事情,会让他有所波动。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好像都不值得他留恋。可忽然某日,他去洗尘楼饮酒,仿佛就有什么盼头一样。可前几日,他又似乎更痛苦了。温先生,阿盈愿意与你多说话。我想,您或许可以拉住他。”
心仪女子是命案主谋真凶这件事,当真令他如此痛苦吗?
君子风骨,竟这般脆弱。
“公子,行行好,我娘亲要病死了。”
谢府门口对面,常有乞丐逗留,赶也赶不干净。
我将钱袋丢给那人。
头绪依旧难以理清,心底还涌动着很多不切实际的念头。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8
谷不问在执行死部任务中,故意露出破绽,而后消失无踪。
谢忌盈顺藤摸瓜,缉拿宁氏死部其余党羽。
他重审莫府灭门旧案,将宁氏近十年来数个案子,人证物证具呈给圣上。
民怨一时沸腾,谢府数度向上施压。
不出数日,宁氏满门被抄,家主流放。
“多亏谢大人,莲安城总算少了宁氏这个祸害,日子以后舒坦了!真是大快人心!”
而我,安稳地坐在洗尘楼顶阁。
谢忌盈,终究对外瞒下了我的灭门大罪。
我拿经营洗尘楼赚来的十万两,寻了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催命阁的第一人——半见。
让他替我办一剑事,废一个人。
江湖天才剑客、宁氏死部心腹谷不问,被杀手半见追杀,废去一身本事。
谢忌盈将他丢进在牢中,严刑拷打一番,再丢至大街上,沦为人人皆可欺侮的过街老鼠。
半见居然来酒楼寻我,要退我三万两。
“交给你的事情已办成,这是你应得的。”
但求人办事,给钱是本分。
“我只是废了他武功。在我抵达之时,已有人先行一步,将他双手尽废,成了半个废人。所以,这三万两,应退回你。”
说完,他便把银钱丢到桌上,瞬间消失不见。
杀手身手果然迅速。
我收好这三万两,嘴角上扬。
向宁氏的复仇尽数完成,莫府灭门之案也终于着落。
这一日,谢忌盈又来到二楼包厢独自喝酒。
我远远端详他,一身素衣格外文雅,眉宇修长疏朗,侧着躺在榻上,尽显慵懒之姿。
丝毫不见文官的清正风骨。
他眼波流转,看向我这边,低眉歪头畅快轻笑。
我走向他,他顺势倒酒于杯中,将酒杯推给我。
“温兄,近日可听说谷不问的事?”
他又给自己满上酒,慢慢啜饮。
“略有耳闻,天才剑客,过街老鼠,让人唏嘘。”我感慨道。
“嗯,双手尽断,成了废人。”
他双眼投向我,眼里尽是止不住的喜悦,意味不明。
“谷不问作恶多端,咎由自取罢了。多亏谢大人,您为民请愿,宁氏得以倒台,温某敬你。”我掬起酒杯,一饮而下。
谢忌盈笑,“谷不问出事前,我梦到了她。”
我沉默,只看着他。
谢忌盈继续自说,“她,是莫府的女儿。在梦里,我看见谷不问抱住了她,便废了谷不问一双手。”
我继续沉默,微笑。
谷不问失踪前,我故意在谢忌盈面前与他相拥。
谢忌盈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谢忌盈凑近盯着我,郑重问道:
“她若是知道灭门真凶双手被废,定会开心,是不是?”
他笑得得意,清冷不染尘的面容,透着几分妖孽狡黠。
“我曾听过莫府灭门案,着实令人心寒。如果他们泉下有知,必会安息,莫小姐定也高兴。”
“那便好。”
谢忌盈半眯着眼眸,把玩手中的酒杯,不饮,也不倒酒进去。
“莫休休若不高兴,我便再砍谷不问一双腿,哄她高兴。”
他盯着我,注视我的反应。
我微笑,“想不到谢大人高风亮节,竟也是性情中人。”
他扔掉酒杯,扯我入怀,低头依靠在我脖颈,喃喃低语:
“不,我只是,疯了。我的性情,都拿来善妒窝藏私心了。”
次日,我花二两银子,唤人把谷不问丢进了城外的王母庙中,偷偷找了大夫为他治伤。
9
我化名温靡,对外宣称温遗突然恶疾,其表妹温靡成了洗尘楼的新老板。
宁氏已死,莫府灭门,无用弃子谷不问也丢于城外,任其生死自负。
谁让,他手上沾了太多无辜之人的鲜血。
我不愿亲眼见他死,更不愿同他有任何瓜葛。
我,将干干净净地开始我的新生活。
又逢良夜,谢忌盈来洗尘楼喝酒。
“温靡,你哥哥走了,我很伤心。”
谢忌盈散漫不羁,实在看不出来伤情抒怀。
曾经清冷雅正的君子,透着一股妖孽邪气。
“表哥临行前,特意吩咐我,好好招待谢大人。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温靡,力所能及之事,温靡定当竭尽全力。”
我亲手为谢忌盈斟满酒杯。
“我对温老板的情谊,如同这桃花酒。我为他沉醉不知归路,他却浅尝辄止而走,凭什么?”
他将酒杯砸碎,逼我至墙角,俯身掐住我后颈。
白皙俊美的五官逐渐扭曲,透着诡异迷人的风情:
“为何放过他,心软了?他是为你出生入死的青梅竹马,那我呢?”
四目对视,他眼中无限痛苦,泪光点点:
“我亦将满身风骨都打碎了,只求你用得趁手如意,为何不能多疼惜我,偏将目光分给他一人?”
我到城外庙中,见到了谷不问。
他蓬头垢面,苍蝇围绕着他飞。
周遭嗡嗡作响,让人恶心得想吐。
他正在湿泥中艰难爬行,与流浪野狗抢食。
一双腿歪曲着,几乎不成人形。
见我走来,疑惑,再期待,眼中翻着泪光。
我从篮子中摸索,拿出手帕,轻擦他的面颊。
他瘦得可怕,身体残缺,我皱眉转头。
他云淡风轻,欣慰道:
“别怕,这一切,我心甘情愿,李神医会治好我。阿遗,如今你来了,我很高兴。从今往后,便只有我们……”
忽然,刺刀自他背后穿过胸膛。
他瞳孔骤缩,嘴巴微张,心口血流不止。
“……”
他话未说完,刺刀从胸口退出,又探出。
他想痛呼,却发不出声音。
见谢忌盈站在我身后。
谷不问眼中的欣慰、温柔尽数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愤怒,不甘,以及……
悲痛的绝望。
片刻间,他就断了气。
小吏没有停手,一刀又一刀,他的身体在我眼前轻微晃动。
小吏停手时,他的胸口一片模糊,我脸上已占满了谷不问的血。
“今日手刃莫府灭门真凶谷不问,请莫家众英灵,安息。”
谢忌盈揽住我,一同在地上,朝天跪拜。
我们双手紧握,拜了又拜,好似在拜夫妻。
此时此景,我当哭。
莫家惨遭灭门,我尚未恢复记忆。
谷不问作为真凶,我当时恨不得想将他千刀万剐。
可一朝记忆恢复,我既恨他,又怕他,更依赖他。
亲爹娘的仇,如箭离弦,我回不了头。
我恨死了宁氏,恨死了作恶强权,我需要一把助我复仇的刀。
可我也想活,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于是当初,我吃下失忆丹,将一切撇得干净。
留他一人复仇,心安理得地做莫家女儿。
十多年平稳幸福的虚假人生,在我的布局下,一朝之中在谷不问手中被搅得粉碎。
记忆恢复,喜恨交加,我深爱同时又痛恨的莫家人,死在我手里。
可我,只能继续往前走。
如今,入戏太深,竟真流了泪。
只是这泪,不知是为青梅竹马的哥哥谷不问而流,还是为那与我做伴数年的二十三条莫家人命而流。
“别哭,我在。”
谢忌盈踱步到我面前,一点一点擦去我脸上的血渍。
神情平和从容,我依旧未动。
小吏将谷不问尸体拖走,庙中只剩我们俩人。
“谢忌盈,我只有你了。”
他俯下身来,用力搂住我,将我抱得密不透风,几乎要融入他的骨血中。
落下的吻过于浓烈强势,我几度感觉要晕死过去。
不出一盏茶功夫,我的身上泛起梅花印记点点,脖子处尤为清晰可见。
“谷不问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你是莫休休,你身边的人,也只能是我。”
10
一月之后,我以莫休休的身份,与谢忌盈成亲。
洞房当夜,他喝得烂醉,似哭又笑,眼神复杂:
“莫休休,我啊,毁了我。既与我成了亲,你便绝不能再抛下我一人,哪怕将来下地狱,我们也必须携手一同下去。”
他用力拥我入怀,抱我喃喃一夜,诉说着,我跳楼死后,他有多悔。
谢忌盈,为官清正不阿,却包庇我这个灭莫府满门的主谋真凶。
做人光风霁月,却因我生了贪嗔痴憎的善妒心魔。
真是个痴情疯子。
于我而言,是个极佳的可用之人。
午夜梦回,我偶尔梦到谷不问那张血脸。
他面色痛苦,无数次质问我:
“阿遗,为什么?”
梦中,我依旧冷漠。
谷不问,我的好师傅,我的好哥哥啊。
谢氏倒台,于谷不问,我是温遗。
宁氏倒台,于谢忌盈,我是莫休休。
而我,终究是我。
一个心系复仇,却活在当下与往后的我。
我明白,我迟早会下地狱。
既决定复仇,便知不得好死。
所有报应因果,皆我罪有应得。
可既知不得好死,便该在活时好好活。
我要活得无苦无痛,活得无甚执念。
最好,舒舒服服地下地狱。
一年后,我为谢忌盈诞下双子,他为孩子取名谢莫忘、谢莫失。
他问我,面色担忧,“这两个名字,如何?”
“很好,夫君。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我们定能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他笑,勾住孩子的手指,低头温柔吻我:
“莫休休,你永远不能甩开我,我们是血肉至亲。记住,我是你唯一可以利用的人。”
谢忌盈什么都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他。
他深爱着我,事事依我从我。
我不再是任人踩踏的蝼蚁,依附于谢忌盈,我成了狐假虎威的权贵。
洗尘楼的招牌,开遍全莲安城。
双生子满月,谢忌盈大宴宾客。
客人杨氏驱车张扬,压碎了路边乞讨之人的腿骨,不仅毫无歉意,反而满嘴喷脏。
我心中不喜,谢忌盈当即下了逐客令,将杨氏赶了出去。
我唤来医者,为那乞讨之人包扎。
将他收于府中,为他安排差事。
此情此景,我又想起。
多年前一夜,谢老夫人抱着满身华服的谢忌盈,笑着下车赴宴。
阿娘抱着衣衫褴褛的我小心趴在门口,哭着伏地乞讨。
谢家马车轧断的那根腿骨,成了阿娘通往阎罗殿的催眠符。
这一回,我不愿屠杀。
我要的,是谢老夫人的一只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