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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很多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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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飙那几人获得记过处分后,安生了几天,但显然,这个仇越结越深。
原北因为有伤,成功获批逃脱体育课和课间操。他初来乍到时的架子已经没了,体育课不能参加体育活动,就坐在地上跟班里女生聊天,也丝毫不见有隔阂,并因此社交能力引起不少男生的妒忌。
讨人喜欢可能是一种天赋。
方野独自坐在看台的最高层,居高临下看着。下面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而原北永远能够轻易成为中心。
那天短暂的交流后,原北和他又回到无话可说的状态。方野照旧独来独往,能感受到学校里关于原北家庭的谣言少了很多。
他看了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好的通知单,是申请下学期补助的事,要带回去家长签字和找居委盖章。
签字一向都是方野自己签,他连亲生父母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确定。居委盖章,大部分情况下没问题。
前提是没有人找他麻烦。
方野仰头看向天空,他想大吼一声,或者跟谁打一架,最后只是长出一口气。
方野的亲爹是在教师和工人组合的体面家庭长大的孩子,偏偏成了棵无可救药的歪脖子树。从小鬼混到大,他亲爹亲妈都管不了,凭借还不错的样貌和油嘴滑舌,跟另一个同样不学无术的女生稀里糊涂结了婚。
婚后这对年轻夫妻照样没个正形,钱花光了就各回各家讨要,兜里有几个子就花几个,方野出生后据说差点被饿死。
随着方野长大,他爹妈终于有了点为人父母的自觉,开始琢磨做点生意,正正经经过日子。
于是本地数得上的大户陈家就在方野父母的借款名单上名列前茅,陈飙父母还真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借出去不小一笔钱。
事实证明两个毫无头脑、好吃懒做的半文盲不仅做不成生意,还赔了个底朝天。好在某些方面经验丰富,连夜逃离了阳城,至今下落不明。
债主上门讨债,面对的就是小学还没毕业的方野和他头发花白、愁容满面的祖父母,再怎么掏,也就只有那些钱。
他爹妈这对讨债鬼,早已把两个家庭能败的钱都败光了。
其中欠陈家的钱尤其得多,虽说法律上没有父债子偿,但方野一家面对陈家,完全抬不起头。
陈飙知道这些事,对方野也从来没有好脸色。方野越长大性格越古怪,他只会说这就是报应。
单子皱巴巴的,背面有一半灰扑扑的脚印,是陈飙昨晚踩上去的。
“你是原北的同桌,下周五的下午,想办法把他带到实验楼那里,不然那个章,你别想盖。”
陈飙叼着烟,手在方野肩上一搭,“明白我意思吧?骗他一个人过去,别让他起疑,不然你下学期那点钱就没了。不用你动手,我要亲自教训他。”
“方野,究竟什么重要,你心里清楚。我听说你们关系好像还行?”
方野动了动嘴唇,眼睛盯着地面回答:“没有。”
“好不好的,我不管,到时我要见到人。”
陈飙将烟用脚碾灭,拍拍手,带着他的跟班们离开。
方野用手捂住脸,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阴沉沉的,看下面原北帮邻班打羽毛球的女生捡球送过去,引起一阵善意的起哄。
下周五,实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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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北周一来得迟了点,坐下时还在急促地喘息,脸侧都是汗。
前桌用书挡着,转头笑他:“没被主任逮着吧?”
“那肯定。”原北得意地翘起嘴角,“五十岁的老头子能跑过我吗?”
他边笑边去找书,忽然一顿,方野余光里看见他拿出书的手指捏着一个薄薄的粉色信封,速度很快地塞了回去。
过了会,原北在英语书的掩护下,小心翼翼拆开信封。
他看了会,方野听见他“靠”了一声,将纸塞回去,信封封好,放回深处,显然是打算忽视。
之后几天,早中晚,原北都能在位子上发现一封方形的“情书”。信封信纸都是校门口最便宜的套装,染着廉价的难看粉色和劣质香精味,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情书内容也十分诡异,字僵硬丑陋,永远都是一句话——
“周五下午请来实验楼,我有话想对你说”。
原北收到过的情书礼物都不少,这么诡异且规律的还是第一次见。起初他只是忽略,毕竟看起来像整蛊不像告白,但被塞满这东西后,他认为,哪怕是整人,也得见识一下幕后黑手。
周四晚离校前,原北扯过一张草稿纸,写下“好的”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离开了教室。
翌日周五,果然没有新的“情书”再出现,只有一张纸,写着“305”。
方野心想,他应该会遵守诺言的。
原北写下回答的纸条被他攥在手心,汗湿揉皱成一团。
为了避免被怀疑,方野上午就去找班主任开了下午的假条。他情况特殊,班主任一直比较照顾,也没多问。
方野拿着假条回到教室,原北正靠在前桌那里聊新出的网游。他没注意方野,方野走过去时却感到心跳很快。
就在下午了。
周五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随后都是自习,当然有些时候会被讲不完进度的老师占课。
方野中午凑合着吃了点,就去了实验楼。
一中的实验楼基本上荒废,大多实验室都空荡荡的,只有桌子和不知道有没有水的洗手池。靠墙的柜子里装着生锈的天平和落满灰尘的试剂瓶,晚上来是绝佳的恐怖片取景地。
方野坐在二楼的楼梯拐弯处写作业,校服裤子上灰扑扑的。他静静等待着,发现他的心情竟然很矛盾。
他当然希望原北如约前来,应付陈飙,却又隐隐压不住另一个想法,原北不来似乎也可以。
可是原北不来,他下学期的钱要从哪里来?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打响,方野努力集中注意力时,却听到楼下有脚步声。
风把校园里梧桐树的落叶吹得到处都是,实验楼无人打扫,在一楼很容易就能踩出“咔擦”的碎裂音。
方野不做声地起身,脚步放轻,提前进入隔壁的306。
他躲在散发着霉味的窗帘后,眼睛静静盯着走廊,很快就看见原北孤身一人,手插在口袋里,四下打量着走到305门口。
方野向后躲了躲,原北在305门口站了会,可能是在等待,但很快失去耐心,抬手试着推了推305的门,发现没锁,便直接走进去。
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方野拿出来,陈飙给他发了短信。
【有事,你先把他关在那里,看住他】
他不耐地皱眉,想到钱,还是妥协了,无声无息自306走出。
305后门玻璃贴着报纸,缺了一角,足够给人窥探。方野弯腰,原北背着后门,靠坐在实验桌正在拆一包糖。
305后门的钥匙在方野包里,此刻像是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他抬手遮住那块报纸的缺角,摸出钥匙迅速一转,生锈的门锁发出“吱呀”的涩声。
“谁?”
门后传来原北的声音。
方野像贼一样,迅速转身,逃进306。
他靠着306的门,听见原北敲门,竟没生气,无奈地说:“搞恶作剧吗?”
方野一个字不敢说,寂静的一阵后,原北问:“我得罪你了吗?”
钥匙硌着掌心,几乎要切进皮肉里。
方野不规律地深呼吸,脊背发抖。原北没有再说话,他在想什么?
“是陈飙?”他听见原北再开口时声音冷淡,“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你是小学生?把门开开,不然我就要给班主任打电话了。”
对了,原北还有手机。
方野心想真是蠢死了,同时又有一种解脱感。他已经尽力了,那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吧,毕竟陈飙自己迟到,怪不得他。
“我给你十秒……”原北开口的同时,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原北静了下去。
“方野呢?”
安静中,陈飙隔着一个走廊问,“人都死哪去了?”
方野自306中走出,差点握不住钥匙。
陈飙带着他的几个忠诚跟班,势在必得地笑了笑,扬起下巴令跟班接过钥匙,打开305的门。
305的门打开,仿佛地狱洞开。光照中细小的尘埃胡乱飞舞,原北就在门后,校服袖子挽起,露出缠着纱布的右手臂。
他脸上还带着冷淡的笑容,姿态随意地倚靠在桌边,眼神却很亮,如同利刃,擦过方野的脸,落在陈飙身上。
“今天,打算演哪一出?”
陈飙发出低低的怪笑,方野背后发冷,不知怎得,他想退出去。
305的门被重重关上,陈飙伸手在方野肩背上拍了一下:“别走,你还有事要干。”
方野有些抬不起头,他努力向原北那里望了一眼,原北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陈飙,就像在看什么垃圾。
“想找我都不敢自己出面,让人家帮你送情书?”他语气讥讽。
陈飙不明所以:“什么情书?”
原北直起身,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粉色信封,脚步不快不慢地走到陈飙面前。
陈飙明显变得紧张,眼神不安地扫视着原北,脸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抽搐着。方野突然意识到,好像连陈飙都没有下定报复的决心。
作为他目标的原北反而是这里最冷静的人,他说:“送了挺多封的。”
陈飙打开看了一眼,似乎对方野的行为也是无言以对,将信封向旁边一扔,懒得理他。
原北停在陈飙身前,站在一圈人的包围中,方野能看见他脸上被光照出来的细小绒毛。
“你还想怎么样?今天一次性解决吧,我不想再跟你闹腾。”
陈飙答非所问:“我知道你为什么从明华私立转学了。”
原北:“嗯?”他甚至还笑了一下,“你说。”
陈飙脸部肌肉用力地抽搐:“因为你跟男老师搞同性恋被发现了!”
方野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原北依然气定神闲,黑玉般的眼睛一错不错凝视陈飙,最后竟然是陈飙急促补上:“你承不承认?怪不得家庭那么好,还转到阳城来,因为这里没人认识你,对不对?”
原北:“如果你的意思是,被毫无师德的同性恋老师单方面骚扰叫做搞同性恋的话,那你是对的。”
他用力咬碎最后的一点点糖块,微微鼓起的腮边平下去,以一种怜悯的口吻继续:“我是转学不是退学。不过你那么关心我的私事做什么,你也想对男生……”
陈飙顿时被恶心到了,怒道:“滚!我他妈对男的没兴趣!但是你——”他忽然对被忽视的方野说,“你过去!”
方野一顿,陈飙咬牙切齿:“我也不逼你退学,但是如果你跟男同学有什么,被拍下来,你还能有脸呆下去?”
“去啊,方野,写那么多封情书,也得派上用场了。”
方野手脚冰凉,原北打量他两眼,并没说什么。
“我不。”方野挤出两个字。
陈飙疯了!
“所以,你的目的是?”原北问,“让我出丑,让我滚蛋?”
陈飙:“怎么,不行?”
原北诚恳回复:“只是不知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况且……手段这么下作。”
陈飙胸口一起一伏,显然他也是被架在这里,上下艰难。小混混打架不怕,陈飙偶然冒出来一个馊主意,临到实施,发现他并不怎么敢。
“你……”
“和解吧。”
原北和陈飙同时开口。陈飙一怔,原北已经拉开实验桌前的椅子,用校服袖子不讲究地扫了一把,随意坐下,翘起一条腿。
陈飙满脸阴晴不定,与原北对视良久,也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了。
他坐下的那一刻,方野作为一名游离的旁观者,模模糊糊地确定这场对峙,陈飙一败涂地。
或许是为了壮壮气势,陈飙点了根烟。高中生混混为了装,抽的烟味道很冲,原北偏过头咳了一声。
陈飙顿时感觉自信又找了回来:“不会抽?”
原北礼节性地笑了下,没有回应这个问题:“我转学过来只是上学,高考完就走,没有跟你作对的意思,也不打算谈恋爱。”
陈飙吸了一口,眼睛斜着瞟他。
“再说,上次,不也两清了?”
陈飙:“我可是背了处分。”
原北的左手轻轻敲着右手的手背:“你也不讲规矩。”
气氛紧绷一瞬,原北将糖盒打开:“吃吗?”
陈飙用脚踩灭烟,接过一颗糖咯嘣咯嘣地咬,吃完后他将手中的廉价打火机一拍:“那就结了,我也不想跟你没完没了。以后少勾搭男的女的,不压地头蛇,知道吗?”
原北没有再看他了,摸出手机,屏幕上是玩了一半的贪吃蛇。
“和解还要放这么多话,这么小气吗?”
陈飙不说话了,摔门就走。
人一个一个离开,门半开着,方野站在门后,看着原北玩贪吃蛇。
游戏结束,原北收起手机,回过身,看起来有点惊讶:“你没走?”
“我……”
方野嗓子发涩,舌根泛苦,他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原北将校服外套脱下,满脸不掩饰的嫌弃,随后他经过方野身边,扬起下巴:“走了。”
方野下意识跟上去,下到二楼,他说:“对不起。”
“嗯?”原北没停,只是给他一个疑惑的鼻音。
“我不该骗你。”
原北嗯一声。
方野加快脚步,他低头看了眼原北的脸,发现他的眼睛静如深潭。
原北不在乎他欺骗他。方野蓦地明白了这个事实。
相比跟方野算账,原北可能更在意怎么处理陈飙。
“看我做什么?”原北打断方野的胡思乱想,“想再写几封情书?”
他话语里听不出嘲讽的意思,方野却更加无地自容。
“道了歉,就算了。”走出实验楼前,原北踩碎一片落叶,对方野说。
方野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忽然想到钱,又想到廉价信纸刺鼻的香味,会在人写字时蹭在手指上,顽固地停留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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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会在梦中闻见味道吗?
方野被他脑中虚幻的刺鼻香味逼醒,后背汗涔涔一片。他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被吓了一跳,匆忙想下床,想起什么,转身迅速地换上衣服。
他在洗手间仓促洗漱好,整间公寓静悄悄的,仿佛方野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就能充满所有空间。
他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不敢叫原北的名字,只是在混乱的思绪中走到主卧门口,发现被子散乱地堆在一边,睡衣也没收拾好。但是房间里全部都是原北的气息和生活痕迹,方野努力克制,才没有迈进去。
他像被甜美又危险的巢穴诱惑着的人,勉强关上主卧的门。
原北去上班了么?
方野焦虑地回身,心中满是茫然的挫败。
原北看起来很尊重他,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昨晚原北自公司回来后,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方野,问了一句:“你还不睡?”
方野一直在等他,面对原北却又不敢说了,编造出苍白的借口:“我……现在睡不着。”
随后他就后悔,在原北面前撒谎没有意义,然而同时他也有点卑劣地盼望着,原北可以发现他撒谎,进而得知他的真正答案。
“柜子里有褪黑素,可以少吃一点。”原北却仅仅这么说,就像是体贴来做客的朋友,“你不需要安眠药吧?”
方野:“……不用。”
他清楚原北不是看不出来他没说真话,而是对真正的答案不感兴趣。
方野静静看着原北动作利落地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手指已经解开衬衫的前两枚扣子,突然顿住,看了方野一眼。
随后他微微一笑,说道:“提前说声晚安。”就走进主卧,关上了房门。
方野用力呼吸了一下,才发现他刚刚一直在屏息。
提出可以考虑复合的是他,划清边界的也是他。方野甚至感觉这是一种故意为之的折磨,但他竟然乐在其中。
这是他习惯的、舒适的相处模式,只要原北稍稍透露出此种意味,他就很难离开。
方野转了一圈,不好意思进那些关着门的房间,最后还是坐回沙发,手支在膝盖上发呆。
“他连实验室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好意思对规定标准指手画脚……”
伴随着冷淡的声音,一个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方野差点以为是幻觉,原北穿着衬衫,正在跟耳机那边说着什么,抬眼注意到他,虚虚点了点头。
“这种东西改不了,你问到技术部那里也是改不了。与其掰扯这个,不如再和他们谈一下钱的问题。”
原北说着,倒了杯温水,方野发现他走出的房间是书房,里面电脑还亮着。
说了几句后,原北取下耳机,疲惫地揉着耳廓。
“你没去公司?”方野问。
“今天在家办公,需要去的时候再去。”原北一口气喝完一整杯水,嘴唇湿润,回头看着方野,“吃饭没?饭在保温箱,凉了你再微波炉热一下。”
方野听话地走进厨房,发现原北实在是不肯多费一点功夫。早上阿姨不来,他就吃简单的速食,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沙拉,拌得潦草又绿色,凑合得过分。
“那个你别管。”原北扫了一眼餐桌,唤起不多的羞耻心,“我吃完都那么乱,你可以在客厅吃,中午阿姨会来收拾的。”
方野试探性地问:“我来处理可以吗?”
原北失笑:“哪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他摆了摆手,走回书房,“阿姨的电话贴在冰箱上,你想点菜,可以和她说。”
书房门关上,方野坐立不安。他拿着手机,看着冰箱门上的号码,手心一层一层出汗。
原北目前并不想和他复合。就像当初原北离开他一样,只是这次原北在寻找合理的借口,要让方野彻底死心。
方野在面对原北时永远没有抵抗能力,就像表面光鲜的空壳玩具小人,原北只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推,方野就只能完全按照他的意志滚来滚去。
原北礼貌地划开两人的边界线,方野想走过去,四顾茫然。
他终于打过去阿姨的电话,一开口时声音嘶哑失真,音调为了显得正常反而变得古怪:“你好,我是原先生家的……是,今天中午,请您不来,可以……好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