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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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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议。
无论过去了多久(天知道,他有时甚至会按着手指把这段时间的单位换成秒),这位监管着大陆所有恶徒与罪犯的高塔的掌管者维斯特·高尔格特在回忆起"那一天"的时候,脑海里丰富的词汇库就会瞬间变得贫乏起来,这个想法便自然而然地冒出头。
那一天。
人的一生中会出现很多个那一天,对大部分人来说,"那一天"是个泛指。维斯特·高尔格特本来也是"大部分人"中的一员。这很正常,毕竟维斯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拥有特殊意义而且不被允许直接形容的日子成为——那一天。
也许是为了证明维斯特·高尔格特除了高塔掌管者的身份还有某些有别于他人的特殊性,维斯特有了一个特指的"那一天"。
维斯特把这个词放在舌尖咀嚼,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对暗金色的眼睛。他已经不记清这对眼睛的主人的模样了,可能是因为他们只见过一面,而且这唯一的一次见面对方还站在一片和他好似浑然一体的、建筑物投下的阴影中。
维斯特只记得那个人的身材格外高大。在他走近时,对方需要垂下眼才能让目光恰好落在自己的脸上。
"你有什么事吗?"
他问。
那时正是黄昏,日痕散发的朦胧光芒没有完全被云霞遮掩,光辉相交间呈现出瑰丽的美感。如果站在直面落日的方向,位于第二行轨的太阳的光依旧刺眼,维斯特因此微微眯起了双眼。
有所遮挡的视线中,眼前的那个人的身影更像光怪陆离的剪影。
每次回想起自己的这一句话,维斯特总感觉惊奇。
面对一个来历不明到连脸都看不清的不速之客,他既没有思考对方出现在高塔还没有惊动高塔法阵的原因,也没有捏碎戴在左手食指上的、用于紧急情况预警的"向善之石",而是心平气和地和对方交谈。
他就像中了什么魔法。
在某种无形的力量的影响下,他的戒心变成了融化的黄油,散发着馥郁的香味蒙蔽了他的意识。回家或者说是离开的想法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强烈到他被对方耽误的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就让他变得难得的焦躁。
他的询问仿佛一颗丢入深潭的小石子,没能激起半点水花就悄无声息地沉入潭底。对方长久的沉默使得维斯特不多的耐心告罄,他撇撇嘴,准备绕开对方离开这里。
他还要回家。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试图启动高塔的法阵,包括他自己。维斯特的权限足以让他不经过议会表决通过就启动高塔第二阶段的防护法阵,后者会在扫描和确认高塔范围内所有生命体的信息后自动筛选出身份不明者,在维斯特的命令下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提前送回永无之乡。
不过这会在几个呼吸间完成的一切只发生于维斯特的臆想中。
对方似乎浑然不知自己陷入了怎样危险的境地,依旧安稳地矗立在阴影中,就连他身下略深的影子也显露着一派岁月安好的悠然。直到维斯特露出明显的不耐烦的表情、准备转身离开时,他才开口。
他的音调不高,仅仅能让站在不远处的维斯特听见,稍远一点的人哪怕屏住呼吸伸长耳朵,也捕捉不到这句话的蛛丝马迹。
"把我关进寂静之塔。"
他说。
维斯特相当诧异,但他没有驳斥对方的来意。正相反,他略微侧了身,方便对方径直走向高塔中心的寂静之塔,那也是他刚刚走出的方向,下面关押或者说是封印着不可名状的邪恶存在。
当时他并没有对自己这一下意识的行为存在过多的考虑,这场短促的见面也很快因为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被他埋藏到了记忆的深处,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刻,他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每次回想的时候,他都会思考——如果他做出了和记忆中不一样的回应,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况?
他说不定就不需要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而是放松地靠着椅子,手边放着一杯点缀着小巧的黎明花的黑不卡咖啡,拉花的图案应该会是一对有着十一枝岔角的鹿角。
当然,他的对面也不会坐着无尽大陆上备受尊崇的预言家,有"未来学徒"之称的冈萨勒·泰伦。
冈萨勒·泰伦看上去就是一名行将就木的老人,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皮肤、佝偻羸弱的身材和一举一动间能看出明显的颤抖的身体无一不证实着他的衰老,唯一能凸显出他和普通老人不同的就是他下垂的眼皮遮盖着的双眼。这对眼睛有着天空一样的颜色,无论别人在何时看向它,它都保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
维斯特感觉自己内心隐藏的所有秘密都在这对眼睛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他似乎听见了它们被人看穿时声嘶力竭的尖叫。
维斯特·高尔格特的秘密在恐惧,而这些秘密的拥有者又何尝不是呢?他和他的秘密都害怕这位老人,害怕他直指内心的目光,哪怕他颤抖的双手并不能握着武器让维斯特带着他的秘密陷入永眠。
"高尔格特先生,我想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冈萨勒·泰伦不疾不徐地说。他的嗓音有着明显的沙哑感,维斯特听说是因为他有次被人刺杀,刺客没能带走他的命,但还是在他的喉咙处留下了被刺杀的"纪念"。
维斯特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赶紧起身结束了冈萨勒·泰伦和自己与对质别无二致的面谈。
奇怪的是,当这位年迈的传奇预言家找上他时,不用对方说明来意,维斯特就知道对方是来寻找"那一天"出现的神秘来客,他甚至下意识地知道那位神秘来客最后进入了寂静之塔的最底层。
世界天盘见证,在"那一天"之后,他心里没有一秒出现过类似"追查对方去向"的念头!
寂静之塔作为高塔的中枢,镇压着几个邪恶而强大的存在。这些存在都不可小视,要是不小心被某一个溜出(这可真是一个不适合安放在祂们身上的活波的动词)寂静之塔,那么大陆子民都无法安然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了。因此寂静之塔的开启需要一系列极为繁琐的步骤,包含但不限于提高关押着这些特殊囚徒的寂静迷锁的运转,以防进入寂静之塔的访问者在见面的中途就被某位存在诱惑,堕落成为祂的信徒。
极简主义爱好者维斯特把这些步骤简单地称为"打开迷锁入口"。
寂静之塔的内部得益于寂静迷锁,呈现出近乎死寂的氛围。这样的死寂让人安心,因为这代表着寂静迷锁对祂们的封印依旧牢固,没有让祂们的呓语泄露一丝一毫。
维斯特带领冈萨勒·泰伦行走在一条蜿蜒的通道上,四周是拼命向他们挤压而来的黑暗。这些黑暗犹如实质,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在黑暗的压力下扭曲了。
由于需要维斯特领路,冈萨勒·泰伦略略落后他一步,这让维斯特产生一种如芒在背的错觉。带着让冈萨勒·泰伦移开目光的迫不及待,维斯特开口打破了笼罩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泰伦阁下,这条路就是寂静之路。"
"是的。"
寂静之路是安全进入寂静迷锁唯一的途径,两旁的黑暗背后就是独属于这些特殊存在的牢笼。
"‘白日行者’阁下起名的方式真是相当具有个人特色。寂静之塔、寂静迷锁、寂静之路、寂静囚笼、寂静钥匙……"维斯特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就连这个半位面都叫寂静位面。"
"白日行者"是一位炼金巨匠,他在炼金方面极高的造诣早在第四纪就得到了体现——他就是炼金太阳"曜日一号"创造者。这份独一无二的成就同时也是他称号的由来。
冈萨勒·泰伦严肃的脸上露出些微笑意:"他向来懒得把脑筋浪费在这些事上,他觉得这都很无关紧要。"
"不得不说,‘白日行者’阁下的命名方式极大地节省了我为数不多的记忆力。不然,要是有人说这任的高塔掌管者是被各种复杂的名词给烦死的,我不就非我所愿地成了个笑话么。"
维斯特说了个毫无幽默感的笑话,停下了脚步,对着冈萨勒·泰伦说:"泰伦阁下,寂静迷锁的能力无法容许两个人安全进入寂静囚笼。寂静囚笼探访的极限时长是十五分钟,如果超出了这个时间您会被强制弹出。请您拿好寂静钥匙,我会在寂静之路等您。"
冈萨勒·泰伦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瘦削的身影旋即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中。
维斯特看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紧绷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下来。他长长地、长长地向外吐出一口气,努力平复跳动激烈得像是要撞出自己胸膛的心脏。
冈萨勒·泰伦的身上没有衰老带来的腐朽味,却有着另一种味道。
那是来自永无之乡的尘土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