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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福音堂 ...

  •   在花丛消失的地方,就映入了琥珀色的阳光。

      我们悠然转过一个巷角,来到了一条稍微宽阔一些的街道。这里稀稀落落地栽着几棵高大的欧洲七叶树,枝桠被暑气蒸得摇曳颤动,鸟儿在树冠里竞相鸣啭,啁啾一片。

      道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白色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好似微不可察的鸢尾根粉末般飘渺。深邃的树荫、房屋的阴影与反射阳光的明亮区域间错分布,呈现出素描般的效果。

      夏天熟门熟路地在前方领路,偶尔停下来,嗅一嗅墙根和树脚处那些被遗忘的气息。当我们漫步经过那家名叫“树莓与蜂”的咖啡馆时,不由得驻足倾听,里面正缓缓流淌出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里卡多进去买咖啡,我待在门口色彩艳丽的遮阳伞下,看着夏天钻到灌木丛里追逐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
      金毛犬时而冲刺,时而跳跃,蝴蝶灵巧地躲避,忽而飞起,忽而落下,最后优雅地转身,飞向了不远处教堂的山墙下。

      这是一座小小的福音堂,四四方方的高楼,通体白色,朴素得近乎简陋。

      教堂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杂草所围绕,西侧长着两株消瘦的南欧紫荆,它们丛生着,依傍在教堂饱经沧桑的石墙上。东面山墙则被一层绿油油的铁角蕨覆盖,一串风铃草从最高处的裂缝里钻出,在空中摇摆着紫色铃铛。山墙下的草地则是西番莲的地盘,几颗鸡蛋大小的百香果稀稀疏疏地挂在叶间。

      夏天追着蝴蝶跑到那里,一下就对这只花枝招展的小东西失去了兴趣,转而对那些看起来格外诱人的果子嗅来嗅去。

      这个小馋鬼。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踱步到夏天旁边,俯身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些若隐若现的绿色果子,自言自语道:“这些应该是野生的吧?会不会很酸呢?”

      “这些果子还没长熟。”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们斜后方传来。

      我直起身,扭过头,目光随之落在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高瘦男人身上,他正向教堂门口走来。他头发微卷,颧骨突出,手中提着一只工具箱,虽然没有穿着牧师袍,但他仍显得体态端正,气质庄严。

      我眨了眨眼,完全转过身来,带着几分试探道:“约书亚牧师?”

      “佐伊,好久不见了。”他冲我点了点头。

      “您还记得我?”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牧师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弯下腰来,伸手抚摸着主动蹭过来的大金毛。

      “以前你经常和夏天一起过来。”他说道,“这些百香果等到外皮变成金黄色就可以吃了,届时它们的味道会非常香甜。夏天之前吃过一次,看来它是念念不忘了。”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低头看向金毛犬,“你还得再等一阵呢,你应该能闻得出来这些果子还没成熟吧?没成熟的果子会很酸的。”

      夏天抖了抖身上蓬松的毛,走到我身边,汪汪叫了两声。

      “佐伊——”
      里卡多捧着两杯咖啡,脸上洋溢着惊喜,快步朝我们走来,“约书亚牧师,您也在这里,我原以为今天您不会来教堂。”

      “教堂的地板有一块总翘起来,我过来修一修。”牧师举起手中的工具箱,向我们示意了一下,接着说道,“里卡多,我们差不多快两年没见面了,你最近还好吗?我听说你已经去了美国。”

      “是的,我现在在美国踢球,过得还不错。”里卡多边说边走到我身边,我伸手想去接一杯咖啡,他轻轻避开了,摇头道,“咖啡很冰,我先给你拿一会儿。”

      牧师静静地看着我们。“看来,你已经学会放下了。”他温和地对里卡多说。

      里卡多微笑了一下:“不合适的两个人,再怎么坚持,也不过是互相折磨。已经发生的事,再怎样懊悔,都无法改变。牧师,这是您曾经教导我的,‘覆水难收,溯洄难涉,我们只能心存希望往前走’,我现在才真正懂得。”

      -

      我托着腮,坐在长椅上,看着里卡多帮约书亚牧师递工具,后者刚拿着尖嘴钳撬起了讲坛旁的一块老旧地板,现在正接过锤子,将用于替换的新地板牢牢固定在位。

      牧师需要自己修地板这件事已经很接地气了,而旁边递工具的人,竟然是卡卡……这谁敢相信啊!

      我端起放在长桌上的冰拿铁,吸溜了一口。夏天趴在我的脚边,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模样,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只沉浸在自己的慵懒时光里。

      这所福音堂仍守着它的质朴无华。木质桌椅饱经岁月摩挲,往昔光滑不再,只余斑驳的痕迹。砖石筑起的墙面,既不见华丽的宗教壁画,也未受粉饰的沾染,唯有寥寥几块镌刻着经文的白石碑。讲坛上空空荡荡,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木质十字架默然镶嵌其中,于幽微黯淡的光线里,仿若超脱尘世的圣物。

      我在两年前的一个周末闲逛到这里,当时教堂里仅有二十来个教众,约书亚牧师正站在讲坛旁拉手风琴,一个领唱者带领着众人齐声吟唱西班牙民谣。我被悠扬婉转的歌声所吸引,情不自禁步入其中。

      小时候,我曾随胡安和阿尔玛参加过天主教堂的弥撒,那里无一不是金碧荧煌、恢弘肃穆,如同踏入天国的画卷。

      数不清的玫瑰花窗似万花筒般折射着阳光,将下方的铺路石板染成彩虹般的绚丽色彩。穹顶之上,四壁之间,绘满了栩栩如生的圣徒和天使,仿若从天堂翩然而至。最东端祭坛的后面耸立着巨大的十字架和受难耶稣雕像,身披素色祭批的黑袍神父神情庄重,规模庞大的唱诗班立在圣坛两侧,他们的歌声在宏伟空间中久久回荡。

      至于基督新教,尽管此前我也曾阅读过不少资料,但那次走入福音堂,却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新教徒的礼拜,没想到它与天主教的弥撒仪式如此迥异,如此简朴而不拘一格。

      那次礼拜结束后,约书亚牧师主动从讲坛上走下来与我交谈。我与他分享了自己对宗教的见解。他则告诉我,他们信仰的是新教中的一个分支——福音派。
      此教派强调个人与上帝的直接沟通,认为《圣经》是神的默示,并致力于在全球传播福音。为此,他们秉持着一种宽广的胸怀,愿意包容不同教派之间的差异,倾听多样化的观点,甚至毫不避讳地公开称呼天主教徒为“弟兄”。

      当我们谈到“异端”时,牧师对我说:“信仰,其存在的意义绝非是要将我们彼此区隔开来,恰恰相反,它是一座跨越鸿沟的桥梁,旨在将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它教导我们要相互尊重和理解,即便我们来自不同的背景,拥有不同的信仰。”

      我颇为赞同这种与时俱进的态度。那个暑假,我多次来到这所教堂,也就是在那时我遇见了夏天。不过,自从我将实地考察与文献资料相结合,撰写了一篇探讨世俗化对基督新教影响的论文,并将其作为暑期实践报告提交之后,就几乎没有再来了。

      我摩挲着下巴,不禁感到有些汗颜。

      -

      “你这次回到马德里,是因为佐伊吧?”

      我随手从草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草叶,逗弄着夏天玩。里卡多和牧师在一旁的小径上散着步。听到这话,我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由得悄悄竖起了耳朵。

      里卡多轻轻应了一声。“遇到佐伊是我的幸运,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我的心态会因为她而全然不同。”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上帝的恩泽总是丰沛的,足以治愈伤痛,带来新生。”牧师的语调平静而笃定,“无论身处喜悦的巅峰,还是深陷痛苦的泥沼,主都与你同在,给予你力量和希望。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看到你如今能再次寻回内心的安宁。”

      我察觉到里卡多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我身上,下意识地侧过头,与他隔空对望。手上突然一轻,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夏天一口叼走了那根草叶。我不禁哑然失笑。

      “佐伊,我很久没有在教堂里见到你了。”约书亚牧师注视着我,“我记得你的观点总是很有见地,让人耳目一新。”

      我做出一个略显无奈的手势:“牧师,我去美国读大学了,学业和生活的忙碌让我难以抽出时间过来。”

      牧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教堂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上帝无论何时都欢迎向祂而来的孩子。信仰绝非是我们前行路上的负担,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自由,是我们永恒的依靠,是灵魂最终的归宿。”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

      “亲爱的,考不考虑换个职业?”

      “什么?”他投来惊讶的一瞥。

      我们十指紧扣走在回程的路上,我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你不记得我们‘两人一狗’冒险小队啦?刚才我们遇见了一个真正的牧师,这样一来,你的牧师身份恐怕得让位了。”我微微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得找份新工作,不然就只能给我打杂了。唔,从此沦为女巫小姐的小跟班。”

      “那也不错,不知道女巫小姐管不管饭呢?”

      “女巫小姐可不做慈善。”

      “哦——”他失望地拖长了声音。

      “但你例外!”

      “嗯?”这一声是惊喜的感叹。

      “谁让我还欠你好多好多吻呢。”我小声嘀咕,随后,我正色道,“说真的,如果可以自由选择,你最想成为哪种奇幻角色呢?”

      “剑士吧。”

      咦,他竟然选了一个冲锋在前的职业。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直面敌人,永不言弃。”他留意到我的疑惑,给出了一个简洁的解释。

      我思忖了片刻。“要我说,你更像是个战斗牧师。”我的话让他微微一愣。

      “战斗牧师不仅能像剑士一样勇猛作战,还能为受伤的队友治疗,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承担伤害。更重要的是,他是整个小队的精神领袖。”我歪着头,眼中闪着笑意,“这不就是我们的卡卡吗?是进攻的核心组织者,也永远是队友和家人可以毫无保留托付与信赖的那个人。”

      一种喜悦中略带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悄然浮上他的脸庞。“这可是很高的赞誉啊。”他轻声说。

      我们在一条岔路上和夏天分别。

      “快回家吧,乖孩子。”我俯下身,摸了摸夏天的头,它冲我们摇摇尾巴,最后看了我们一眼,便转身一溜烟地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中。

      “说起来,这一切还真有点阴差阳错。你离开马德里的那个夏天,我恰好开始频繁地出入福音堂。这让我想到了佛教所说的‘一切皆由因缘’,还有道教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古希腊人也认为人类无法抗拒命运。还记得你之前提过的‘人生剧本’吗?它不是已经在我们面前上演了一幕幕巧合,来让我们不期而遇吗?”

      “古希腊人眼中的命运,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力量,”他接过我的话茬,“不过,他们也格外强调,人类要有反抗命运的精神,即便这种反抗最终可能如俄狄浦斯王那样,以悲剧告终。”

      “那你觉得,上帝在这一切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他沉吟了很久,才若有所思道:“上帝隐藏在幕后,不会直接干预生活的细节,祂赋予我们自由意志,让我们在选择中成长。”

      “如果拿这话去问约书亚牧师,他一定会说这一切都是上帝的精心安排。他是个学识渊博、品德高尚的好人。只是,每次和他聊到最后,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导向传教。”我瞧了一眼里卡多,笑意挂上嘴角,“这也符合你们教派的宗旨。不过,你竟然一次都没有向我传教。”

      “约书亚牧师有他传播福音的使命。于我而言,用行动来展现基督耶稣的恩典,才是将祂的爱撒遍全世界的最好方式。”他微微摇了摇头,少顷,发出一声轻叹。

      “之前,我和牧师的想法一样,‘上帝会为我们做出最好的安排’。但这两天,我忽然开始觉得,也许我们不能把一切托付给上帝。我一直都沿着那条既定的路线走着,坦途乍现,我就沉醉于顺遂的欢愉;荆棘丛生,我又浑浑噩噩,接受所有向我袭来的痛苦。我总在想基督耶稣会如何评判我,我又该如何做才能令天父投下眷顾的目光?可其实,我再也无法像十八岁时那样,给出笃定无疑的答案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当羔羊重陷迷惘……”我喃喃道。“你不觉得我也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吗?”忽然间,我的声音带着明快的调子重新响起了。我挽上他的胳膊,几乎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上。

      他低下头,眼中满是宠溺,顺势将手臂收紧,让我能更紧密地靠着他。

      “你可不是迷途的羔羊,你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心智坚强,思想独立,你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新奇和一切变故。你是你自己命运的主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福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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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正文已完结,番外会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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