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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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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拉米克(ceramic)第一次乘坐渡轮。她前几天刚满十二岁,恰好赶上星星的招生季。瑟拉米克的父母都是陶器匠人,女孩从小就伴随着黏土独有的湿润气息和窑间火苗的噼啪声长大,于是在她年满三岁时,父母根据习俗为她取了一个代称,瑟拉米克,意为陶器。真正的名字并不是父母取的,而是要靠自己去争取。一个孩子只有从星星顺利毕业,成为成年人,才能拥有真正的姓名。
而现在,她要去为自己争取了。瑟拉米克在寒风中从厚厚的毛呢大衣中探出脑袋,渡轮行驶得很快,又或许这不是渡轮,她想道。瑟拉米克的家处于较为偏远的地区,同一个镇子上还有农务业,林木业,水果种植,皮革加工等等,全都是需要大量用水,用自然养料的行业。虽然偏远,但交通很发达,方便货物运输,也方便那些尊贵的客人不用太劳烦自己的四肢就能登门。但家乡森林里的小溪和眼前隔开大陆的海面全无可比性。瑟拉米克至今仍记得自己那天她和最好的朋友艾佩尔(apple)——这个名字意为苹果,艾佩尔家里是经营果园的——背着父母悄悄出门,那时已是深秋,两人在冷风中像两只雀跃的小鸟,不时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咯咯笑声。溪水很凉,瑟拉米克的手指只稍稍在里面浸了一会儿就变得通红,在空气中有种麻麻的刺痛感。不知怎的,溪流的触觉让瑟拉米克想起了冷却的陶瓷,明明都可以是涌动而热烈的,但又默契地选择沉静。瑟拉米克喜欢那种感觉,人声嘈杂全都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触手可及。
当然那天的冒险以艾佩尔回家太晚被父母识破,禁足一周告终。艾佩尔比瑟拉米克大三岁,自从她去了星星,瑟拉米克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弯小溪。
星星是个怎样的地方?瑟拉米克听过各式各样的传言,也在许多个寂静的夜晚在头脑中幻想过。但最终她决定这些都无关紧要。每个孩子都要去星星,不是吗?瑟拉米克的家庭虽然能够自给自足,但他们主要生产日常使用的陶器,最好的情况也是婚庆殡葬的器皿。在瑟拉米克从满地乱爬的小宝宝长成开始独立思考的小姑娘的这么多年,她可以看出熟悉的客户越来越少,瓷窑里一片漆黑的日子越来越多,每周用信用额兑换来的物资也越来越少。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额头上的纹路越来越深,她的声音愈来愈大,对客户总透着不掩饰的媚俗与讨好,而对在家越来越少的父亲则不加掩饰自己的轻蔑与不耐烦。和艾佩尔不同,瑟拉米克可以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她。瑟拉米克直觉自己的父母不在一起也许对大家都会是个更好的选择,她曾把两人仍在一起解释为爱的存在,对彼此,也对他们的女儿。但等瑟拉米克长到七岁时她就明白了,原因只不过是新联邦把离婚列入违法行为。只针对离婚,她后来特地在小镇的教学系统里查明了,法律未提及对婚内出轨或分居有什么相应的措施。
所以星星是什么样的,瑟拉米克好奇,但又没那么在意。渡轮靠岸,同船的几个孩子沉默地排成一列,几张小脸在九月的苍白天空下仰起,带着敬畏,恐惧或兴奋凝视着星星那著名的灰色高墙。瑟拉米克试图寻找墙的顶端,但它们最终只是消失在云雾之中。大门毫无声息地在她原以为是高墙一部分的地方滑开,在身边引起了一小阵惊异的响动,随即又很快平息下去。几个孩子很快再次整齐地列队,走进了传说中的星星。瑟拉米克能感觉到高墙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当年都仅是合格毕业生,而陶瓷业眼看着逐渐将被淘汰,家里的信用额只会越来越低,那两个人好似已经放弃了生活。瑟拉米克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想成为,不,她要成为优秀。
进入星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智商测试。这是所有孩子都被提前告知的。现在的智商测试已远不像从前的低水平检测,他们有最缜密的头戴式仪器,可以在半分钟内给出精准的答案。数据全部由机器整合,所以不会再出现171被哪个愚蠢的老师看错成71的灾难性错误。
瑟拉米克和其他孩子一起接在队列的尾端,几个人刚刚站定,就听见前方突然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紧促的交头接耳,声音在仪器的加载声中几乎被盖过去,信息终于传到瑟拉米克耳边:前面有个男孩被测出了146的智商。高智商的孩子会直接被分到创新班,他们的硬件软件都是星星上最优越的,据说大多数人毕业后都投身武器研发,生物实验等等高级领域,至于剩下的少数人,他们的工作和曾经的课程一样成谜。
瑟拉米克的数据是129,偏高但不在最高序列,但她很满意。有着这样的起始数据意味着你可以进入快班,拥有两人间宿舍,而不用和几个人挤四人间,六人间,或者更糟,八人间。隐私在星星上是最难以得到的东西,而在瑟拉米克看来,两人间是个不错的起点。
校服统一灰色,低年级的男女款是一样的,豆袋似的肥大夹克衫和运动裤,搭配一件长及大腿的T恤衫,大概是为了夏天准备的。女生的上衣领口和裤腿边缘各有一道亮粉色的条纹,在大片的灰色中尤其扎眼。新联邦鼓励勤俭节约,因为最好的资源都要被投入前线的军队,导致所有校服都被重复使用。瑟拉米克愿意认为这些衣服都经过了安全的高温消杀加洗涤,但她难以忽视手上这件衣服飘来的淡淡气味,倒不难闻,只是一种明显被别人穿过的难以描述的气息。瑟拉米克感到自己搭着衣服的手臂仿佛在触碰着另一层有温度的皮肤。
领完东西后新生应该自己找到对应的宿舍,收拾妥当晚上还有集会。但瑟拉米克知道,这也许是少有几次她拥有的独自在星星散步的权利——平日上下课学生都是列队行走。每个新生都领到了一张学校地图,但瑟拉米克把地图拿在手中,假装看不太明白的样子,绕到了南侧教学楼区域。
时至下午三点,在校学生们已经开始上课,南侧的校园透着一股近乎诡异的寂静。瑟拉米克注意到星星很多地方的空中都挂着巨大的网,从一栋楼延伸到另一栋楼,在风中微微摇摆,把天空分成不规整的小格。也许今年的九月确实有些冷,瑟拉米克突然对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有格外强烈的意识。她仍穿着家里的衬衣和九分牛仔裤,呢子大衣刚刚在礼堂里解开了,这会儿风挟着混凝土干燥而陌生的气味直击她的心脏。瑟拉米克不由得把大衣拉紧一些,遮住苍白的脖颈。这里的寂静和她体验过的都不同,不是森林中淘汰了噪声的静谧,甚至不是家中时不时会有的,父亲出门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的安静。那些环境中,好像不管声音怎样消失,你都清楚地意识到这里是有生命的,只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南侧教学区的寂静则是空荡荡的,时间和空间仿佛在这里都不复存在,没有生命,更谈不上生活。这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一阵铃声倏然响起,瑟拉米克猛地回神,几乎原地蹦了一下,手中刚领到的身份手环,背包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散落一地。这是下课的铃声。仿佛刚刚的寂静只是小孩子想象力加工的产物,几栋教学楼就这样在瑟拉米克眼前迸发出生机。学生们从小方格教室里鱼贯而出,无数窃窃私语形成了一种柔和低沉的庞杂背景音。尽管穿着豆袋一样的灰色校服,但一张张年轻面孔上的生命力仍让人挪不开眼。瑟拉米克顿在地上慢慢捡东西,用余光观察着这些小星星们。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排好队伍,时不时能看到悄悄触碰的手指和藏在唇边的笑意,还有仿佛不经意溜向附近男生教室的目光。这些应该是低年级生,瑟拉米克想道。星星规定,一到四年级,也就是十二到十五岁,男女分开授课,这些学生统称为低年级。往后到毕业的七年级,也就是十八岁,才实行合班制。
也许是她耽误的时间太久,瑟拉米克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开始瞟向她这边。自己这身衣服在校园里就像训练场上的目标假人,显眼得过分。瑟拉米克三下两下收拾好,让一边头发垂下来挡住侧脸,低下头匆匆离开。
她一直低着头,没留神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对方被撞得踉跄两步,轻轻地啊了一声。瑟莱米克慌张抬头,习惯性的道歉已经先一步脱口而出。这是个高年级女生,高高扎起的马尾,以及九月还没有换下的夏季制服裙让这一点显而易见。更不用说她没有在任何队列之中。女生小声说了句“没关系”便继续往前走,声音轻得像落在地上的枯叶。瑟拉米克看到一个男生站在不远处,应该是女生的同伴,但他没有过来,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女生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继续走向他们的目的地。瑟拉米克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十二岁的心里并无太多感慨,只稍稍放松下来。刚刚的两次停顿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她还有一段路要绕过去,瑟拉米克看了一眼身份手环上的时间,便继续匆匆赶路。很快她就把初见南侧教学楼的那片死寂抛之脑后。
瑟拉米克进宿舍时,里面已经有另一套个人用品了。她的舍友是个带着大框眼镜的小个子女生,习惯性地低着头,存在感很低的样子,但偶尔对上眼神你就难免发现那双眼睛中的机敏。瑟拉米克觉得她像一只啮齿动物,可爱的那种,一只兔子,或者后来才发现更贴切的,花栗鼠。女生叫欧茨(oats),意为燕麦,瑟拉米克猜想她家里大概是从事谷物种植或加工之类。两人话都不多,但目前为止相处起来没什么困难。
瑟拉米克放下东西着手开始打扫卫生。两人间不大,欧茨似乎已经打扫了厕所和自己床铺周围,留给瑟拉米克的基本就是她自己的生活区。她的铺位在左侧,铁制床栏在被手环不小心撞到时发出清脆声响。床下方连带着的书桌呈原木色,但瑟拉米克的手一放上去就知道这只是复合板,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边上的黏合缝隙。现在已经几乎没人会拿原木来做家具了,所剩不多,没有被污染的树木都要被新联邦征用,材料也因愈发罕见而更昂贵,学校的宿舍更不在考虑之中。瑟拉米克原本还想擦一擦窗户,但他们唯一一扇窗户高高地悬在两个铺位之上,从平地上看去就好像一块窄窄的长条,因外部的光照而偶尔反射点亮度,让瑟拉米克想起瓷窑里小小的通风口。不过这扇窗户是密封的,仅提供一些自然光照。新风系统早已普及,星星首当其冲取消了所有正常可通风的窗户,声称科技进步为我们带来了更健康的呼吸体验。
基本打扫完毕,瑟拉米克去到宿舍自带的盥洗室洗手,回来一屁股坐进书桌配套的复合板椅子里,继续清点学校下发的个人物品:身份手环,学习平板,薄厚夹克,两件衬衣,两条肥大的裤子,两件polo领短袖——瑟拉米克突然摸到短袖胸前的口袋里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她把手伸进去,那是一张叠成小方块的化纤纸片。瑟拉米克抬头看了一眼,小花栗鼠正在上面仔细地整理着床铺。她微微侧过身,打开了纸片,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只是写出这几个字就费了当事人很大力气,但遗憾的是瑟拉米克不认识这种文字。和她所熟悉的字母不同,这些字更像是一个个花纹繁复的小方块。莫名地,瑟拉米克知道自己不应该把这条信息随便分享给别人,她悄悄把纸片按原来的印子折好,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晚间集会七点开始,瑟拉米克和欧茨一同出发。宿舍门不能上锁,两人关好灯便出了门。九月份将近七点天色已经开始转暗,瑟拉米克和欧茨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上碰到了很多一看就是新生的同学,一张张小脸在夕阳中由窑火般的红慢慢过渡到蝉翼般的紫,加上紧绷与兴奋混杂的神情,让这一幕像是某种奇特的印版画。
大教室里已经挤满了人,瑟拉米克和欧茨明明去得不算晚,但还是只能站在教室的后方。大教室的窗户也像宿舍里的那样,靠近天花板窄窄的一小条,在渐沉的天色中愈发可忽略不计。也许正因为此,瑟拉米克恍惚觉得他们这群学生仿佛装在混凝土箱子里的货物,在车轮上或甲板上随着外界而不断颠簸。
窃窃私语突然止住,瑟拉米克抬起头,发现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上讲台。那人脸呈椭圆形,一副过时的方框眼镜把脸的形状拉得更加奇怪,个子不高,瑟拉米克也许到四年级就能和他齐平。他上半身穿着休闲的长袖无帽卫衣,下面却配了一条西装裤,仿佛在告诉你,他已经给出了份额规定的同理心,不多不少,正好够自己满意。这个人自我介绍叫岗志,是学校的教务主任,随后便开始告知“圣手摘星”的章程与校规。岗志每说一句话就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自己刚刚讲了什么很私人的玩笑,瑟拉米克看着他露出的牙齿和镜片后未被笑意触及的眼睛,暗暗给他起了个代号:鲨鱼。
集会终于缓慢行进到了重要环节:班级分配,课程安排和仪容仪表整改。瑟拉米克和欧茨不出意料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星星一般会这样安排,同一个寝室的学生,方便彼此相互督促,而在另外一些特殊时候,相互检举。课程安排稍后会发送到每个人的平板上,手环也会自动在课程开始前提醒学生们按时出发。至于最后一项,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前门出现,同样是白色的方帽子压到额头,下面是能封住整张脸的白色口罩,在瑟拉米克的眼中,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从同一个模板复制粘贴出来的。在鲨鱼的示意下,他们行动起来无声而迅速,白色的幽灵般在列队站好的学生们之间穿梭。几个人都很高,在十二岁的孩子眼中,这群无脸者更是像从恐怖传说里走出来的沉默巨物。大部分人在来之前都清楚星星堆仪容仪表的规定:低年级女生短发不能及肩,不能有刘海;低年级男生头发不能超过两厘米;两边都不能烫染头发,指甲修剪短没有美甲,浑身上下不能有装饰物。瑟拉米克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拉了一下又松开,背后有一双眼睛探照灯般在她的领口,指尖,手腕和脚腕依次巡逻,仿佛确认并无异常,那道目光消失了。瑟拉米克轻轻吐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身体刚刚不自知地完全绷紧,就像家里的那些陶瓷摆件般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缓了。也许因为她潜意识中认为,那道目光有随时让人粉碎的力量。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瑟拉米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鬈发女孩被拽着胳膊拖向走廊。那是个模样精致的女孩,但她原本弯弯的眉眼此时已被眼泪鼻涕糊成一片,女孩一直在奋力挣扎:“松手!我是自来卷!你听到了吗我是自来卷!”尖叫声在一大一小的人影消失后仍顺着走廊传进教室,然而在某一点戛然而止。留下来的寂静像荡开的涟漪一圈圈勾连着教室里的人。最低微的窃窃私语也消失了。瑟拉米克能闻到一种气味在学生中漫延,一种她很熟悉的,家中常有的气味,微咸,又隐隐透着酸臭——恐惧的气息。
列队回宿舍时已近九点半,夜幕笼罩了星星,橙黄色的路灯太过微弱,打破不了滞涩的沉默和凝结的空气。欧茨什么也没说,洗漱过后就蜷进床铺,留下一个后背对着墙壁以外的世界。小花栗鼠在检查时眼镜被取下打量了许久,站在她身后的瑟拉米克能看到女孩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瑟拉米克只想把今天发生的事锁进大脑中的一只小箱子里,留给未来的自己慢慢琢磨。这项技能她从小练就,现在已成习惯。她洗漱完毕打算早点上床休息——“啪嗒!”声响来自窗玻璃。瑟拉米克僵住了。心中一只气球迅速膨胀,在今晚发生的一切之后,她第一次露出一点笑容,但只在嘴角小小勾了一下又迅速收敛。也许猜错了,她告诉自己,竭力按住那只仍在膨胀的气球。然而——“啪嗒!”又是一声响。欧茨稍稍动了动。瑟拉米克顾不上别的,先爬上床铺,在窗户的一角用手环自带的手电晃了晃。如果她没猜错,而这个假设在瑟拉米克心里愈发真实,那她刚刚晃的灯光就是回应的信号。
瑟拉米克看一眼手环,不到十点半。宿舍十一点自动锁门。她披上厚夹克,蹬上运动鞋,在又往欧茨那边看了一眼后出了门。小花栗鼠大概率没睡着,但瑟拉米克可以回来再解释。
步伐急促地跑下楼,瑟拉米克环顾四周,刚下晚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脱离队列,像被巴士沿途放下的乘客。肩膀被拍了拍,在刚刚的检查后,瑟拉米克差点原地蹦起来。她强压住逃跑的冲动,转过身,看到了艾佩尔的笑脸。
年长女孩只穿着薄夹克,鼻头和耳廓在晚风中冻得有些发红。她看上去和三年前两人分别时并无太大变化,个子更高了,五官张开一点,但眉梢仍挂着点讥诮,一双蓝眼睛仍在黑夜里闪闪发光。虽然之前的信号让瑟拉米克已有预料,但真正看到艾佩尔的脸近在眼前,在并不舒适的秋日夜晚感受到对方对方身体和呼吸散发出热量还是让瑟拉米克有点头晕目眩。心里有个细小声音尖叫着:是真的吗?是真的吗!瑟拉米克不受控制地探出手,摸到了年长女孩的夹克袖口,有些粗糙的纤维布料在指腹带起轻微的摩擦,这似乎一下把瑟拉米克带回现实。她迅速把手收回身侧,避开艾佩尔调侃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运动鞋。但下一秒,她听见头顶上方一声轻笑,几乎是气声,随即自己整个人都被温暖地包裹起来。艾佩尔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短短几秒,朋友间久别重逢的拥抱。两人松开彼此时,瑟拉米克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无声地勾住了对夹克兜帽的边缘又轻轻松开。艾佩尔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她笑着揉了一把瑟拉米克的发顶:“很高兴再见到你!小陶瓷。”
瑟拉米克咧嘴笑了。她不由注意到女孩似乎又长高了,两人之间本来就有的身高差更加明显。她端详着对方的面孔,仿佛想要把消失的这三年悉数攥回手心。
艾佩尔抬头扫了一眼还在下队回宿舍的小星星们,冲瑟拉米克偏了偏头:“这边。”
两人沿着宿舍楼间的黑暗小路走了一段,艾佩尔停住脚步,瑟拉米克反应不及差点撞上对方的后背。她看到几个破旧的水龙头,无一不有斑斑锈迹,蓄水池早已干涸,在深处一盏黯淡白色照明灯下,年轮般的水迹一圈圈清晰可见。瑟拉米克抬头看向艾佩尔,后者点点头,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个避开耳目的站点。几年前洗手池就坏掉了,看来定期检修并不包括这种不起眼的小地方,”艾佩尔撇撇嘴,眨了下眼睛,“这种站点星星上还有几个,大多数都藏了东西。回来我带你都走一遍。”
瑟拉米克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学生们在这里藏了校规禁止的东西?”
她惊异又害怕的模样似乎让艾佩尔感到有趣,后者漫不经心地用手环敲了敲水龙头,金属的撞击声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令人不安地回荡。艾佩尔转头看了狐朦般警惕的瑟拉米克,终于大笑出声:“放心!这几个站点我们都跑了多少回了,这个是挺安全的。”她随意地摊了摊手,“天知道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如果再没点娱乐我真的要憋死了。”
瑟拉米克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我们’?”
艾佩尔点点头:“我们年级的另外一个姑娘,六年级的一对小情侣,还有——这个你认识——徕泽和他朋友。”
徕泽(leather),意为皮革,瑟拉米克记得这个男生。他和两个女孩住在同一个小镇上,在幼时疯跑打闹的孩子中占有一席之地。瑟拉米克很小的时候还和他用积木打过架,据后来母亲描述,男孩被瑟拉米克敲得哇哇大哭,她还要给对方的家长赔礼道歉。但孩子们都会长大,他们也不例外。徕泽和艾佩尔同龄,长大了一点点男孩有意和“小孩子们”拉开了距离,摆出一副训诫轻蔑的态度,小他三岁的瑟拉米克就被划到这批孩子里。对于同龄或年长的女孩,那个年龄段的男孩也离得远远的,不过姿态很不一样。瑟拉米克多次听到徕泽那群男孩子在背后暗暗比较那些女孩中谁最漂亮,谁有点胖,又是谁总一副臭脸,但不管以上哪个女孩从他们身边经过,这群男孩子总爆发出刻意而尖锐的笑声,并在过后互相戳戳手肘或肋骨。小小的瑟拉米克不喜欢他们,她很高兴艾佩尔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年长女孩总故意捉弄那群男孩,送给他们怪味糖果,偷偷往他们的后脑勺卡小蝴蝶结,又在他们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时大笑着跑开。瑟拉米克在这样的时刻由衷为自己的朋友而感到自豪。当然现在她明白艾佩尔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了。
瑟拉米克长到八岁的那年,事情有了变化。十一岁的男孩们依旧吵闹,但在同龄女孩面前却收敛很多。男孩女孩混在一起嬉戏的身影突然变得随处可见。瑟拉米克好几次去找艾佩尔时都扑了个空,亲切的叔叔阿姨告诉她艾佩尔已经和谁一起出去了,最开始每次的名字都不一样,到后来有几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瑟拉米克记得每一个,徕泽就是其中之一。
“徕泽?好像有点印象,”瑟拉米克拧起眉头,假装思索,“你们几个现在经常一起吗?”
艾佩尔蹲下身子,两手在蓄水池霉斑遍布的底部来回摸索着:“算是吧,他们几个都挺有意思的——哈!”她得胜似的吹了声口哨,举起手给瑟拉米克看,后者在昏暗的灯光中眯起眼睛,靠近些才看出酒瓶和香烟盒的轮廓,不由得后退一步:“真的有违禁品!不会被发现吗?”
年长女孩笑起来,她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灯光在月牙形的眼中聚起小小的光簇,眼角一颗小痣也跟着打弯,唇边露出一点小小的虎牙,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灵动。瑟拉米克下意识地也翘起了唇角,刚刚若有若无的陌生感消失了,眼前的女孩还是从小到大对瑟拉米克最重要的人。瑟拉米克一直知道这点,她也在很早就大概明白这个“重要”意味着什么,但知道这一刻,在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她第一次因为这份“重要”而松了口气。复杂的念头可以等,瑟拉米克牢牢地扒住眼前的笑容,扒住这种熟悉和安全感,好像在海里沉浮了一整天的人突然够到了一只小小的浮标。
艾佩尔把东西按原样塞好:“放松,这是伊莱和茵可的,就是那对小情侣。我们在每个站点都多少有存货,有时候也能看到别人留下的,只是别去乱碰就是了。”
瑟拉米克翘起的唇角僵住了,那种陌生感又卷土重来,不轻不重地摁住她的四肢,让她不好行进半步:“但星星有规定——被抓到a类违禁品要扣绩点,还要降级!”
艾佩尔直起身,瑟拉米克注意到对方的笑容好像淡了一点,年长女孩单手叉腰,歪头看着瑟拉米克:“所以我们不被逮到。只是跟你分享一下经验,我刚来的时候还希望有人能立马跟我交代这些呢。小陶瓷,我之前没感觉你那么听话啊?”
“那也没有,”瑟拉米克犹豫着,星星严苛的声誉加上今晚刚经历的检查和不想再失去艾佩尔的慌张可怜巴巴地互相拧着,两边都在她的脑海中发出哀鸣,但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她把脸上的担忧和顾虑都好好收起来,直视艾佩尔的眼睛,露出笑容:“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动不动就消失,跑到树林里或者小镇的外沿,有一次你父母差点叫巡逻队。”
艾佩尔也笑了,她扬了扬下巴,换了个双臂相环的姿势:“因为我们直到晚上十一点都没出现,他们以为我们被宵禁的队伍抓走了!”
两个女孩笑作一团,但瑟拉米克只觉得自己飘在空中,看着两个陌生人在笑,在闹。她记得那一天,也记得她们怎样惊险地和宵禁队伍擦肩而过,但她印象最深的是,等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家门口,艾佩尔亲切的父母难得大发脾气,要禁足她整整一周,而自己的父母甚至没发现女儿不在房间里。隐藏情绪是瑟拉米克很早就学会的本领,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要用它来面对艾佩尔。出神地想着,瑟拉米克错过了艾佩尔的一个问题,她睁大眼睛看向对方:“抱歉我没听清?”
“我说,”艾佩尔凑得很近,后者忍了忍才没有退开,“我们几个一直想去学校的鬼屋,你要不要来?”
星星著名的鬼屋已经快成了口口相传的炉边故事,瑟拉米克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它,她怀疑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故事。那是南侧教学楼楼顶的一间小棚子,历届学生对它的好奇近乎朝圣,每一届毕业生都会带来新的细节与故事。有人说在里面有一个女鬼,会把吸学生的血来让自己长生不死;有人说里面有好多控制面板,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按钮,不知道是什么作用;还有人说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神奇的能量,光亮与喧哗。以上这些人的说法互相冲突且毫无关联,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棚子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很多。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瑟拉米克认为这应该是真相,棚子只是棚子,里面放着些落灰的清洁工具,至于那些故事,不过是小星星们在课余编些故事自娱自乐罢了。
瑟拉米克犹豫了一下,她很珍惜刚刚和艾佩尔恢复的平和关系,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个“乖宝宝”——我不是,她在心里坚定地对自己说——但若是因为一个破棚子而被扣掉绩点未免也太过不值。艾佩尔似乎看出了一年级新生的犹豫,她挑挑眉,凑得更近了,一只胳膊随意地搭上瑟拉米克的肩膀,密谋似的把声音压得更低:“现在这届毕业生里,有一个男生自杀了。就在我来星星的第二年。”
新联邦规定自杀是一项重罪,只有软弱无能的人才会选择这一条路,这些人本身就是劣等品,所以才会用最低劣的方式离开,并让身边的家人支付高昂的信用额罚款,从此背上洗不掉的污名。难以想象这种事会发生在星星上。
看到瑟拉米克瞪大的眼睛,年长女孩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是,在他死之前,他最后一个去过的地方就是鬼屋。”
瑟拉米克皱起眉头,这听起来又像是一个高年级谣传。星星的所有宿舍和教学楼都没有设计大扇窗户,高楼楼顶都上了锁,医务人员随叫随到,学生们也从来不能私自行动,至少两人结伴,在瑟拉米克看来,有人在星星自杀本身就不可能。她小心地把这些暗示给艾佩尔,以为会看到皱起的眉毛。然而在她意料之外的是,年长女孩咧嘴笑了,眼里闪动着掩饰不了的兴奋和激动:“这次不一样,有证据!教学楼间的网见了吗?之前没有,就是两年前装的!他们说那个男生用什么方法破开了天台的锁,然后一下从教学楼楼顶跳下来——”艾佩尔闲着的那只手比了个俯冲的姿势,用力砸了一下空气,瑟拉米克只感觉小小的气流擦过面颊,下意识想往后躲,但肩膀却还被夹在艾佩尔的胳膊下。似乎是看出了她动弹不得的窘态,艾佩尔笑出了声,捏了捏瑟拉米克的肩膀终于放开了她:“怎么样,小陶瓷?和我们一起吗?”
瑟拉米克感谢这里灯光昏暗,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耳廓这会儿烫得吓人,想必是通红一片。她知道自己作为刚到星星上的新生,现在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打破规矩,给自己惹麻烦,她也并不觉得几张网算什么关键性证据,但是——她看着年长女孩的笑容和亮闪闪的眼睛,回绝的话在舌尖滚动一圈又被咽回喉咙。瑟拉米克点点头,从小到大不知道第几次在艾佩尔面前妥协:“好。”
等到瑟拉米克踩着宵禁爬上空无一人的楼梯,她才反应过来,艾佩尔没有问自己任何关于新生检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