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小姐》雾漫青山

4、腰（一）

　　久别后的重逢来得太过突然，一双倩影似门扉表层的金箔，暗橘色大门纹丝不动，在冬日暖辉里反射出一层薄薄的绒光，如旧时代常用的相框，时间之神聚焦，将这一幕框了进去。
　　四目相对。

　　“时老师，好久不见。”
　　青年走到眼前，眉眼的棱角描摹出岁月成长的故事感。说话语调轻盈，咬字却重，似乎有意无意地提醒时卿。
　　我们曾经见过。

　　时卿有一瞬的恍神。
　　镜片上的白雾已经散了，她重新戴起，看向面前五官变得凌厉的故人。

　　“嗯，好久不见。”

　　话音在冷空气里盘旋，尖锐的芒刺落地已成圆润的珍珠。
　　她应得轻松，唇边弧度自然，跟遇见其他任何一个曾经合作过的同事一样。
　　亲和十足，却有三分疏离。

　　魏玖柒看在眼里，复刻一般勾出一模一样的笑容。她的五官凌厉一些，一样的表情，脸上却多出几分桀骜。

　　修长的手交握一下，很快松开，寒暄问道：
　　“时老师也参演这部戏？”

　　时卿从容，顷刻想起董雅当时说的话，她说97会很难过。可如今看来，她想错了。

　　她回答：“嗯，看来你也是？”
　　“嗯，你演谁？”
　　“皇后「姜珂」。你呢？”
　　“长公主「姬兰」。”

　　时卿眉梢微扬，微笑的弧度一动未动：
　　“也对。你现在是一线演员，要是参演这部戏，是得演女一号。还没恭喜你，出道第一个角色就拿了最佳女主角。”

　　恭维的话，魏玖柒这半年听了太多。
　　她瞧着时卿，一张脸分明纤和柔软，浅浅笑着，但看进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
　　就好像嘴里那些恭喜的话，似乎并不是真的为她开心。

　　这么一想，心里便长了根芒刺。
　　“谢谢。”

　　谢谢要说，面子工程要做。
　　假装成熟进退有度，不亲不疏的关系才能长久。

　　“也要恭喜你，入围了最佳女配。”
　　魏玖柒说。

　　时卿唇边的弧度又扬起三分，真心为这件事高兴：
　　“嗯，谢谢。”

　　一个提名，居然高兴这么久。
　　魏玖柒心里嘀咕着，转念想起，从前为一个人物小传熬通宵的时卿，又觉得正常。

　　二人说着，走廊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人的声音：
　　“你俩都到啦？”

　　扭头，走来一个身穿黑色长羽绒服的中年女人。
　　头发扎成发丸，头顶发丝稀疏，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精神气十足——
　　这部戏的总导演，范尔华。

　　她脚下生风，背一个双肩包快步走近，招呼道：
　　“玖柒，时卿，怎么来这么早？”

　　魏玖柒积极活泼，爽朗说道：
　　“航班到早了，就提前过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剧本。”

　　任何一个导演都喜欢上进的演员，听她这么说，范尔华立即拍了拍她的肩膀，肯定道：
　　“行，有干劲。我就是看中你身上那种冲劲儿，跟姬兰一模一样！”
　　说着想起什么：
　　“你俩也是第一次见面吧？我来介绍一下。时卿，在这部戏里面演皇后「姜珂」。出道......得快10年了吧？”

　　她询问地看向时卿，时卿回答：
　　“9年，快了。”

　　范尔华肯定地点头：
　　“哎，对了，马上10年了。特别勤恳、特别努力的一位演员，也算是你的前辈了。然后这位，魏玖柒，前段时间拿了最佳女主角，年轻有为。在咱们这个戏里演长公主「姬兰」。”

　　这段介绍多此一举，得亏董雅不在，不然定会嘀咕一句“老和尚梳头”。

　　但时卿和魏玖柒谁也没阻拦，心照不宣地扮演失忆。
　　魏玖柒看向时卿，礼貌抬手：
　　“时老师，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时卿体面地同她握手：
　　“魏老师，以后请多指教了。”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演员，扮演起初次见面得心应手。
　　唯只放手的时候，魏玖柒的虎口松得慢，微曲的拇指在时卿手背摩擦了一下。

　　微痒。

　　范尔华看着两个自己精心挑选的主演，越看越喜欢，抬手一挥：
　　“走吧，先进去坐着，其他人一会儿也到了。外头怪冷的。”

　　三人一并进去。
　　会议室重新布置过，中间围一个大圆桌，所有人绕着坐两圈。

　　范尔华一把将双肩包甩到正对门的座位，对两人说：
　　“随便坐，我的剧组除了拍戏之外，主打一个放松。”

　　于是，时卿就坐到魏玖柒对面的座位，中间隔着一整个圆桌。范尔华坐在正中间，好死不死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范尔华看了眼时卿落座的位置，点头肯定道：
　　“时卿那个位置好，在空调口，暖和。”

　　时卿顺着她的话说：
　　“嗯，我比较怕冷。”

　　的确怕冷。
　　记得有一次拍戏，剧组定的民宿停电，晚上冷得睡不着。
　　魏玖柒就外卖点了两个热水袋，烧好开水灌进去，一个放脚边，一个放腿边，上半身再被她抱在怀里，才暖和地睡了一晚。

　　落座后，把羽绒服脱下挂到椅背，湖蓝针织质地柔软，里面一件淡色衬衫，翻领包裹脖颈。
　　低头从单肩包掏出蓝色硬壳文件夹，打开不锈钢夹，取下人物小传，扣上文件夹收回包里。小传薄薄十几页纸，没有丁点褶皱。

　　范尔华注意到这个细节，满意勾唇。

　　落座这几分钟，导演助理和工作人员陆续到场，给每个座位上了热茶。离开会还有10分钟的时候，演员编剧们接连出现。
　　总编剧最精明，卡点最后一分钟到场。
　　很年轻的短发青年，中性的长相让人第一时间没有分出性别，单侧一只耳钉，宽大的卫衣下面空空荡荡，竹竿似的。

　　没穿外套。

　　“哟，这么多人？”

　　北京人。
　　时卿精准听出她的口音。

　　范尔华指了指魏玖柒身侧的座位，那是特意给她留的：
　　“这儿，就等你了。”

　　总编剧反手关上会议室的门，隔绝外头的冷空气，扫了眼满满当当的几十号人，爽朗地扯出一个笑：
　　“不好意思啊各位，久等了。”

　　冷脸的时候觉得高不可攀，真笑起来又亲和力十足，让人不自觉地想同她多说几句。

　　范尔华“嗐”了一声，说：
　　“没事儿，刚刚好。刚还说咱们剧组要立个规矩，迟到罚款呢。没想到，第一天就给你搅了！”

　　总编剧顺着话头往下接：
　　“嗐，您要是提前跟我说，我刚就迟一分钟进来了。就当请大家喝奶茶嘛。”

　　她反应快，嘴皮也灵光，一说完整个屋子的人都笑了。为人处世像深谙世故的中年人，全然不似脸上看上去那么年轻。
　　时卿见怪不怪，擅交际的人在圈子里才吃得开。

　　人到齐了，范尔华扫了一圈，开始说开场白。她经验老道，早年拍小成本电影，后来积累人脉，拍了好几部大片，口碑都不错。《女帝》是她转型拍电视剧的第一个作品。她笼统讲了一下这部剧的主题和宗旨，接着说自己执导的习惯：
　　“总之只有一条：工作的时候好好工作，生活的时候好好生活。私下大家开开玩笑，出去玩玩，OK。拍戏的时候，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事半功倍。我的剧组，不熬夜、不通宵，希望大家也别给我压榨你们的机会。”

　　不熬夜、不通宵的剧组不多见。听到这条，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鼓掌。

　　范尔华抬手压了压，掌声停止。
　　“好了，现在大家轮流做下自我介绍，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和自己演的角色。按座位来吧。”

　　按照座位顺时针绕下来，魏玖柒是第一个，时卿是最后一个。

　　魏玖柒接到范尔华的眼神，将背挺直几分，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抬头：
　　“大家好，我是魏玖柒，在这部剧里饰演长公主「姬兰」。姬兰是一个古代男权社会反抗的女性，在经历皇权打压、政敌陷害之后，她被流放边疆。最终不堪皇后步步紧逼——”

　　说到这里，目光堂而皇之地看向正对面的时卿。
　　时卿意识到那个眼神的刻意性，没有回应，面不更色地挪开眼神，扮演一个观众。

　　魏玖柒继续说：
　　“——揭竿起义，创立女帝王朝。”

　　说完，范尔华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得不错。等下角色讨论，我们再解析一下姬兰这个人物。下一个。”

　　下一个，总编剧。
　　她靠在椅子上，抓了抓后脑勺，有几分痞气，给魏玖柒扔了个埋怨的眼神：
　　“说这么好？搞得我压力有点大。”

　　她吊儿郎当的，看上去极不靠谱的样子。
　　接着说：
　　“我是这部戏的编剧，郭曦，大家可以叫我‘曦子’。这个《女帝》是我写的，原小说作者也是我。然后大家对人物，对剧情有什么疑问呢，可以跟我说。”
　　话锋一转：
　　“但是我不会改。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呢，就劳烦各位多理解理解。实在不理解，找导演啊，千万别找我。”

　　如果事前说，眼前这个说话不着调的年轻女人是《女帝》的原著作者，时卿是不信的。
　　那是一部构架恢弘的女性权谋小说，庞大的世界观、繁复的人物关系、专业的战争体系，江山易主，运筹帷幄，哪样不需要满腹经纶学富五车？

　　为了准备人物小传，时卿看了5遍原著，她一直以为，作者是一位见多识广沉着冷静的中年女性。
　　没想到，竟是眼前的郭曦。

　　跟时卿一样震惊的大有人在。
　　范尔华看出气氛地微妙，笑着说：
　　“大家别看曦子吊儿郎当的，之前我跟她合作过，工作起来完全是两个人。还有，别听她胡说，要是剧本有问题，只管找她。”

　　郭曦埋怨：“范导，你怎么老揭我老底儿啊？”

　　“哈哈哈——”
　　众人这才笑了，场面氛围极好，其乐融融。

　　一圈下来，从演员到编剧，再到副导演，顺着慢慢落到最后一个时卿。

　　她坐直腰背，两手放到桌上，说：
　　“大家好，我是时卿，在这部戏里饰演的是皇后「姜珂」。她是一个唯权主义。在她眼中，只有权力是最重要的。为了权力，她可以牺牲任何人。”
　　一面说，目光一面看向同样也看着她的众人。

　　忽而有一束目光格外炽烈，似玻璃表层的磨砂掉了一块，反射出强烈的光线。
　　匆匆对视，匆匆移开。

　　独白因此顿了一下：
　　“她，所以，她也因此众叛亲离。最后，不敌姬兰率领的百万雄师，京城被破，选择自尽。”

　　她说得简短，上万字的人物小传浓缩成三五几行，概括皇后姜珂的一生。
　　说完，众人礼貌性鼓掌。当中，郭曦的掌声格外响亮，“啪啪”震得范尔华耳朵疼：
　　“曦子，有想法？”

　　郭曦撑着脸，笑得荡漾：
　　“没有，挺好的。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想象的姜珂就是个大美人儿。所以当初跟范导说，不管她选谁，首要的，就是得好看。就是，我这儿还有个问题。”

　　时卿心里微沉：“郭编，您说。”
　　郭曦：“我这儿有点儿冷，能跟你换个座儿么？”
　　时卿：“......”

　　郭曦身上只一件宽松的卫衣，没有外套，先前自室外零下温度进来的寒冷没有驱干净。时卿正坐在空调口，是整个屋子最暖和的地方。
　　名正言顺的请求，时卿无从拒绝。

　　“好。”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揽起外套。这么几秒的工夫，郭曦已经蹿到她跟前了。

　　“姐你真好！明儿请你喝奶茶！”

　　时卿笑笑：“不用客气。”
　　顺手帮忙，予人方便，时卿习惯如此。

　　只是这次，有点不一样——
　　郭曦的座位，紧挨着魏玖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