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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气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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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楼大办公室里,少年心不在焉地问着付琴题目,女人一丝不苟地悉心讲解。
贺子栩盯着稀烂的文言文阅读,心底汗流成河,双目游离,两人离得近,但女人的声音入耳后大脑无法解码。
少年紧张到不知道付琴在说什么,只是在女人抬眸看他的时候连连点头,怯懦地应声。
文言文讲完,少年还盯着试卷恍神。
“平日里多积累活用词,早上读一读文言文理解理解意思,哪不明白就对着翻译理解,多上点心能赶上来的。”女人轻声细语,“还有哪不会?”
少年慌张地点头,断断续续道:“没…没了……”
“那你回教室上晚自习吧。”
贺子栩手心汗透,指腹捻着试卷抽走,心里纠结着,打着退堂鼓。
少年抬头欲起身,视线前方闪入付一安的身影,他单手撑在办公桌上,垂头小声地和老师讨论着课外的物理。
贺子栩唇角干涩,手伸进外套口袋,隔着布料摩擦着内袋的信封。
经过一番挣扎,少年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支支吾吾道:“老…老师……能单独聊聊吗?”
女人不解地轻扫少年,迟疑道:“可以,去会议室。”
贺子栩起身站到后边,等着付琴起身,腿不受控制地颤抖。
偌大的办公室里,气氛凝固安静,空气稀薄,少年难以呼吸。
付琴把椅子放好,迈出办公室,移步隔壁的会议室,女人把门关上,抽开凳子坐下,微抬下巴示意。
“你坐。”
少年手插在口袋里,腿抖得厉害,哆哆嗦嗦道:“我…我站着就好……”
“学习压力大还是?你现在语文成绩确实是低于平均线了。”女人打量着紧张局促的少年,轻声安抚,“语文不能一蹴而就,但也讲究方式方法,你平日里多下点功夫,上课积极一点,会越来越好。”
罪恶感如同暴雨,少年双手攥拳无处可逃。
厚重的罪恶感压迫着他把头低下,他被浇得浑身颤抖,直打哆嗦,不敢直视女人那双温柔的眼睛。
贺子栩安静地点头,会议厅里鸦雀无声。
付琴试探道:“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会议室就我们俩个,学习压力太大可以适当倾诉倾诉。”
贺子栩犹犹豫豫,拉开敞开的外套,从内袋里摸出一个厚信封微微颤抖着放在桌子上。
付琴扫上一眼,满脸疑惑地伸手,一摸她就知道是什么,女人心头一紧,连忙起身拿着信封塞回少年手里,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拿回去。”
贺子栩抖着手推搡着,付琴急切道:“不需要,不合规矩。”
少年收回手拿着烫手山芋,又放在桌上,面色紧绷地支支吾吾道:“欠你们的…还上…道…道歉……”
女人盯着眼前的少年,眉头紧锁,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贺子栩抖着腿,声线紧涩颤抖,喉咙堵得慌:“三千…三千二…还二千七…五百医药费……”
付琴听见这熟悉的数字,大脑嗡嗡作响,耳鸣不绝如缕,幼稚的童声和歇斯底里的怒吼在耳边刮起龙卷风。
女人如鲠在喉,一时间做不出反应,眼前的少年陌生又熟悉,眉眼间隐隐让她想起一对愤愤不平的夫妇,扯着嗓门控诉。
“以前说假话了……对…对不起……”贺子栩对上女人视线立马把头埋下,垂眸视线里,颤抖的腿发胀发酸。
付琴眸光暗沉,干涩地开口:“过去了,小孩子有些懂事的晚,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你现在明白也不迟……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给他道歉就行,小打小闹他会原谅你的……”
小打小闹……
贺子栩沙哑道:“他不会…原谅我的…我们以前欺负他确实很过分……”
女人眸光微微凝聚,眼底掀起复杂的情绪,喃喃道:“他小学是什么样?我没怎么管过不太了解……”
贺子栩垂眸盯着鞋尖,哆哆嗦嗦开口:“在…在学校不说话…也不理人…一个人待着独来独往…就看看书画点画……”
付琴怔怔道:“不调皮吗?”
少年摇头,干涩道:“不调皮……”
付琴喉间一酸,付一安小时候可调皮了,成天到晚和朋友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上兴趣班也不认真,总爱开小差,甚至还敢逃兴趣班,一个没盯住就跑了。
起初他爸带他跑,后面自己跑,胆子大的很。
上幼儿园也不老实,别的小朋友睡觉他不睡,要和朋友溜去玩滑梯,堆房子,老师管都管不住。
女人回忆着小孩挂彩的模样,她还让他不要去跟同学打打闹闹,不要搭理人家,忍一忍,在学校安静一点。
好像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不调皮,安安静静的,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他?”女人恍惚道。
贺子栩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们又坏又痞,总惹他逗他,当乐子。”
深深的愧疚感从少年的身上散发出来,痛苦的气氛弥漫开来。
贺子栩深吸一口气,忏悔道:“小时候不懂事,惹他生气当乐子,一开始就逗逗他,手痒戳一下拍一下的。他也不搭理我们,慢慢的就过分起来了。往他课桌里塞一些小动物吓他,撕画抢作业,往他碗里扔辣椒倒辣汤,午休睡觉在他身上写不好的脏字,起外号嘲笑他,上下学拽着他唱一些童谣不让走,拳打脚踢的,欺负他一个人上下学,没爸妈管,没人要。”
少年说完,扑通跪地。
付琴大脑停转,眼眶发红。
难怪他小时候对回家那么执着,对爸爸那么执着,哭着喊着撒泼都想回家,哭着喊着要爸爸。
原来是变相求救。
因为她跑几趟学校没时间就不管了,让他忍一忍,不要惹事,就连她都相信一个巴掌拍不响。
少年孤僻内向,不苟言笑,她也是加害者。
付琴万箭穿心,眼眶湿润,茫然地看着眼前跪地的少年,无声煎熬,呼吸抽痛。
贺子栩忙慌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跟我爸妈也讲清楚了…信封有欠条…签字按手印的…可以收……就是还钱…老师你签借条就行……”
付琴吸了吸鼻子,长叹一口气,眼神黯淡:“我知道你知错了,但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他不原谅你,你说这些话还这些钱够你原谅自己就行……”
付琴一针见血,贺子栩哑口无言,愧疚地埋下头。
“你起来。”女人拆开信封把两个条子抽出扫上两眼,确实写得清清楚楚,借款的日期都没写错,付琴从会议桌抽出笔补上借款人信息,咬破手指摁下手印。“你过来,留个底。拿条子我拍个照。”
贺子栩腿软地站起来,看着付琴把身份证补完,递给他两张条子。
少年哆嗦地拿着两张条子,付琴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行,你回去吧,监控视频我会拷一份的。”
贺子栩喃喃道:“我不会找事的……”
女人闷闷应声,点一遍钱塞进信封里。
少年迈开腿,面色绯红地说:“老师,那我先走了……”
“嗯,好好学习。”付琴强颜欢笑道,“过去就过去了,不要揪着不放了。”
贺子栩推开门,劫后重生般吐出一口长气,背后汗透,久久不能回神。
办公室里已没有黑衣少年的身影,贺子栩蹙着眉头,不知道这样付一安会不会稍微对他改观一点。
天色暗下,起先气到火冒三丈掐破抠破皮肉的少年这会瘫坐在左侧窗户下神智发散,双眼涣散不清。
他知道这是真的,可他竟然想欺骗自己的大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付一安没经历过这些。
思潮犹如洪水猛兽将他吞噬,陈鸣头痛欲裂。
少年摸出手机,拨通付一安的电话。
“怎么了?”少年淡淡问道。
陈鸣捏着鼻梁,头晕眼花,低声道:“来凉亭。”
付一安抬眸看眼墙上的钟,迟疑道:“还有十分钟要上课了。”
“那你下楼,二楼水池。”陈鸣站起身拍拍屁股的灰,怅惘道:“等我一下,我马上到。”
陈鸣掐断电话,面色凝重地大步跑回南楼,他一口气跨上二楼,付一安在角落等他。
少年眉梢轻扬,黑眸深邃闪着暗光,貌似心情还不错。
付一安隔着门听见贺子栩还钱,他就回教室写题去了,还的钱他妈肯定会收的,毕竟是自己一点一点挣的。
陈鸣微微喘息,愁眉不展,少年瞥着这抹神情嘴角抿直:“怎么了?”
陈鸣靠着墙叹息,心如刀割,一字一句道:“你认识贺子栩干嘛不告诉我?”
付一安肉眼可见地绷直身子,惴惴不安。
陈鸣半倚着墙,追问道:“为什么?”
少年迟疑片刻,缓缓开口:“没必要……”
“没必要?”陈鸣冷笑一声,喃喃重复,“没必要?贺子栩就跟隋阳一样,你恨他恨成那个样子,你告诉我没必要?你看我跟他交朋友你怎么想的?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让我离远点。”
付一安眉头微蹙,解释道:“我看你说他挺好的,你有你识人的标准,他确实对你们挺好的。”
“我的意思是,这个人不行,从一开始就能杜绝,不需要跟他打交道。”陈鸣无奈地摊手,而后又插进口袋里,撇嘴道,“因为他,你不下二楼不找我,不和朋友吃饭不和朋友打球跑步,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你不觉得很搞笑吗?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你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二次受伤呢?你做事情能不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提醒你了。你说人好聊得来,我要给你泼冷水吗?我每天听你叨叨班上学校的事,你们玩的确实挺开心的。他俩和他关系也不错。那我说他这人不行,你们不要跟他玩,我说的以前的他和你们现在认识的他一样吗?人会变,他没伤害你们,这点我清楚,你们也清楚。你们要觉得他不好也玩不下去不是么?我不喜欢他,我眼不见心不烦不行吗?”
陈鸣咬着下嘴唇长叹一口气,眨巴着眼睛,又道:“那我们俩是一起的啊!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啊!”
付一安愁眉苦脸,怅然道:“你在怪我?”
陈鸣有点着急,咂舌道:“我天天带着他在班上打球跟同学混熟,带着他聊天打成一片,我不能接受!我和你最讨厌的人成为朋友这件事!他伤害过你,你让我对着一个伤害过你的人笑,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这跟背叛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能接受呢?!!你听我们说说笑笑,你看着本该你坐的餐桌他坐上边跟大家吃饭你不难受?”
付一安压下急躁的热气,尽量心平气和回道:“我不觉得他会影响我们的关系,我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影响不到朋友,我该聊天照样聊天 ,该点赞评论照样点赞评论。”
陈鸣焦躁地跺着脚,热血逆流,难以压抑住燥热的语气:“付一安!他伤害你就是伤害我!你不要因为我,委屈自己懂不懂?!!我根本不缺朋友!!!这是我要表达的意思!你听没听明白?!!你不是挺聪明吗??!”
上课铃响,两个少年都没走。
付一安手插进兜里,语调跟着上扬,微微不悦:“我想说的也很清楚,你不需要因为我排外,我的事情过去了翻篇了,你不需要掺和进来,你要交他这个朋友,要疏远他那都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不用被我左右。”
陈鸣怒火中烧,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没好气道:“过去了屁啊你过去!过去了你手砸成这样?过去了你闷闷不乐?!他欺负你那么久,你受那么多委屈,受那么多气!我就在你身边,你告诉我啊!你跟我说啊!!!你他妈什么都不说,一个人闷着!你要我干什么?吃喝玩乐就行吗?我就不能分担吗?!!那你和我谈什么?你要什么未来?”
明明看到贺子栩就很不爽,会回想起不好事情来。
为什么就非得一个人难受呢?
付一安额间青筋暴起,艴然不悦:“陈鸣,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要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全部剥给你看吗?!!那些事说出来干什么?徒增烦恼吗?我不愿意!我也有不想说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我需要空间!我不需要任何人因为那些弱势的事情来可怜我,同情我!你给我留点空间行不行?我不是所有事都要告诉你的!我有隐私和空间需求,我不需要满足你的期望剥夺自己的隐私。”
眼神交汇,怒气冲天,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对方的心脏。表情扭曲在极度的愤怒和痛苦中。
相触的磁极,无法相容。
紧张燥郁如狂风巨浪,翻滚,咆哮,空气中弥漫着针锋相对的气息,火药味十足。
付一安尖锐的话语刺激得陈鸣眼眶发红,怒意要把神智烧完,快要冲昏头脑。
“可怜你?同情你?说到底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遍。”陈鸣眼底气出泪花,勃然变色,抓出少年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摘下戒指一巴掌拍在少年掌心,气愤道:“剥夺你隐私?我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说了吗?我让你没空间?你以后空间要多大就多大!不关我事!”
手心传来冰冷,少年垂眸看着亲手做的戒指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掀起波涛汹涌的黑眸,发上指冠:“你什么意思?”
爱你,怜你,绝不是可怜你。
到今天还在觉得我会可怜你……
明明就不开心,有我根本就不需要憋着不需要自己独自承受,说一说发泄一下,比自己闷生气的好。
不愿意说就不愿意说,我又没真的强迫过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不愿意说,我也能陪你。
可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咄咄逼人,不留一点空间还要刨根问底,满足自己分担期望的自私鬼……
陈鸣胸腔起伏,满腔怒火道:“聊不下去了!处不下去了!我就这性子,受不了你给我滚蛋!”
付一安不可置信地盯着陈鸣,眼底萦绕着发红的雾气,自嘲道:“因为这个要分手?”
陈鸣已经不想再说什么,怒气冲冲转头就走。
少年望着决绝的背影,锥心刺骨,积攒怒气的胸腔被撕得粉碎。
原来他这么容易被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