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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护者情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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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很快脱出了梦境。
身体的记忆让他在醒来的一瞬翻身持剑,不想到旅行剑的剑锋竟抵在了小草神的脖颈前。
“纳西妲?”空立即收剑,眉头因自责而皱起,“抱歉,我方才太大意了。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纳西妲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弯着眼睛笑了起来,“该说不愧是能识破花神诞祭轮回的旅行者吗,这么快就能从教令院专门研发的入梦声波中脱离出来。”
空没有被她带偏,直接问道:“你的神之心呢?”
多少是有点PTSD在里面,空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打开了元素视野,结果,他没有在草神的心口发现应有的元素轮廓。
纳西妲适才给他讲述了在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
“目前我和须弥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旅行者,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想去……看看散兵。”说出口的刹那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空垂眸沉思,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对于散兵,他总是有些在意的。
好在纳西妲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挥着手说祝他好运。
旅行者扭头再次一头扎进了降神工厂,铁色的苍穹之下,正机之神可怖又雄伟的机甲仍静静地立在原地,失去主脑的神陷入了永久的沉寂。
空缓缓走近,那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曾经的伪神也如机甲一般沉默,像过载损毁的程序无法应答。
散兵半侧躺着,数条看不出材质的导管插在他的后背,导管被强行扯断的地方本该向外淌着紫色的电解液,但此刻它们已经流尽,在散兵身下汇成一滩湖泊,仿佛他的血液。
头朝下的坠落使散兵的脖子弯折成了不正常的形状,后颈仿造的皮肤崩裂脱落,露出深紫色的内里,依稀可见滋滋作响的电流。他没有在呼吸,也没有眨眼,虽然人偶本来就不需要这些,他原本的呼吸和眨眼只是为了模仿人类而形成的循环程序。但是以前的散兵过于逼真,逼真到直至在听见八重神子亲口说他是雷神的造物之前,空都以为他只是个性格极端的人类。
所以如今……如今看到他安静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像个真正的不小心被摔坏的人偶,空反而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就这样了吗?散兵就这样死了?
金发旅者轻轻蹲在人偶面前,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脸,然后是自我厌弃般的叹息,将手覆上人偶空洞的心口,适应人偶本源的雷元素和代表生命的草元素同时注入躯体,说不定能唤回散兵的一丝神智。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空自己也还未琢磨清楚自己的想法。他本该恨这些愚人众,恨这些抢了温迪的神之心又害死了哲平的人。可实际上,他借雷神之手除掉了女士,却陪公子演戏还帮忙照顾他的弟弟。公子尚可辩解只是因为稚子无辜,但散兵呢?
空自我反思,觉得散兵到底没有真正伤害他在乎的人是一点,更多的原因应该是出于自己对散兵的了解。说来好笑,他并未主动去了解散兵过,只是当他行走在雷之国土上时,有关散兵的故事总是自发地向他涌来。
无论是沉眠之庭中圣遗物携带的记忆与痕迹,修复御影炉心期间于踏鞴砂捡到的记录旧事的纸张,还是容彩祭揭开的“黑主”的身份,都使散兵的过去在他的心里逐渐完整。慢慢的,原本冲动的恨意被这些可悲的故事冲淡,变得遥远起来,相反对于散兵的同情却与日俱增。
到最后,他能通过海芭夏连接上散兵的意识未尝没有这层心理作祟,因为想要了解,所以不自觉降低了心理防线。
“哼,光听这些话,你就像个朋友一样关心我。”
“现在的我与你意识相连,能听见你的心声,自然也能感知你那颗心的韧度。”
现在回想散兵之前说的那番话,如果他除了能听到自己的浅层心声外,还能一定程度上感知自己内心的想法的话……那使散兵的态度突然变得友善的一部分原因,可能就在自己身上。
证据是散兵那句“你就像个朋友一样关心我”,罕见的,语调中没有任何嘲讽。
心脏因突然漫上的酸涩而紧缩,空深吸一口气压下这股莫名的心悸。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自从在牢房里成功与纳西妲的意识连接上之后,他对感情的感知能力就大幅度上升了。比如此刻,他居然对敌人产生了怜悯。
总之,先救回散兵再说。
无论是阿贝多、雷电将军还是散兵,他们的外表都人别无二致,阿贝多和散兵更是连内在情感逻辑都无限接近于人。不……他们已经是人了。区别在于阿贝多早早领悟了“自我”,而散兵仅仅是自以为懂得。
空记起当初他在允许阿贝多研究自己后,也提出了研究阿贝多的请求,再对比将军的构造,他可以确定巴尔泽布得到的技术与五百年前坎瑞亚的技术出自同源。
人造人技术,除了外在材质极难制作外,内部能量回路的构建更是炼金术的深层领域。「黄金」于脖颈处将药剂注入阿贝多的身体,是以赋予他生命。同样的方法巴尔泽布套用在散兵和将军身上,但因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她发现散兵留有人类的敏感和将军的指令需要更改时,她无能为力。
生物炼金过于严密,人类的思维行为模式可谓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的程序模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人造人亦是如此,修改程序的难度远甚于重新创建或全部暂停。
空能做的,是沿着巴尔泽布以前的设计修补散兵体内的损毁。外来者纯净的元素力在人偶的身体里游走,沿着极细的脉络修补,感慨神明技术超前的同时,细微的元素控制使他的额角冒出了冷汗。
如果派蒙没有昏迷的话,肯定会跳脚大喊“旅行者你干嘛花这么大功夫救这种人啊”的吧。
能量回路重新流动起来的那刻,空习惯性地想停手——不对,等一下!
随着方才的修复,散兵的内部构造清晰浮现在他的脑中——人偶的身体已经被完全弄坏了,原来相当于人类神经束的东西被扯出身体与导管相连……
空面色难看地伸手触上人偶背后的导管,蕴含雷元素力的溶液令他指尖发麻。
所以这些插在散兵的导管不仅仅作为能量传输装置,还是散兵赖以行动的支撑吗?怪不得他能操作如此庞大的机甲,怪不得他在强行扯断导管后在半空中就陷入了昏迷。
空在心中骂了一声。他绝对不能停手,此时此刻的散兵根本无法依靠自身完成元素力的流转,必须由他来引导完成。
这个人……竟能对自己狠心到这种地步吗?
空沉浸于莫大的冲击中时,没注意到人偶的瞳孔渐渐恢复了神采,并在看见他的刹那变得凶狠。
“你——!?”
散兵犹如笼中困兽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低吼,他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一时难掩慌乱,厉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体内会有旅行者的元素力?为什么旅行者的手会放在他的心口?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现在却烫的惊人——好烫,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不要!拿开,快拿开!拿出去!
空先是被散兵吓了一跳,稍后却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老实说他对自己的做法的把握只有五成,毕竟从来没有实操过……还好,人总算是救回来了。
思及此,旅者的眉梢不免露出一丝放松。
他散兵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在他身侧坐下了,用对病号的温柔口吻说:“你醒了啊。”
散兵面上惊疑不定,声音紧张到颤抖:“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给我……滚出去!把你的元素力收回去!”散兵咬牙。
空好声解释:“我是在救你。”
“拿出去!我不需要!”散兵双目通红,言语上自是极尽刻薄,“救我?怎么,大名鼎鼎正气凛然的旅行者就这么无事可做,同情心都泛滥到我身上来了!”
人偶嗤笑一声,“还是说,你本就表里不一,因为依靠其他人才侥幸赢了我,觉得心里不平,想当面羞辱我解恨吗?看我的笑话让你很爽吗?啊?”
空一时间简直不想再跟他对话了。他本以为散兵对自己的态度至少能好点,结果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世间万物,飞鸟走兽,濒死之际都会奋力求生,平时的态度再强硬也会软化。散兵却截然相反,越到高处越平和,越到绝境越疯狂。好像他不打算逃脱,只想把路过的人一起拽入深渊。
——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
脑中冒出来的比喻让空自己都吃了一惊,而在散兵的眼中旅行者避开视线的沉默让他心中的火愈演愈烈。
但每每想挪动身体只能换来无力,连咒骂都卡顿艰难,散兵丢脸地鼻尖发酸。他的心是空的,好不容易拥有了一颗心又被夺取,那感觉几乎将他撕裂——
他急需什么东西堵上空洞,不然他就会死,但空不让他死。
对,没错,是空不让他死,都是空的错!是空帮布耶尔掏空了自己的心却不补上,那就用别的东西来补偿吧!
空无的心口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了,散兵清楚地知道那是恨,比火焰更炙热的恨!感情有很多种,散兵不懂爱,爱太难了,也太痛苦了,只有恨是最容易的,最快意的,他最擅长的也是恨,那就恨吧,极致的恨,也只能是恨!
有恨意在胸口燃烧,他仿佛再度活了过来。
这时,空开口了,他说:“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解答一些我心中的困惑。”
散兵自然回绝了,傲慢而轻蔑:“我凭什么?”
空神色淡淡,“凭你解答我的问题,我就拿开手,让你去死。”
气球一旦戳破就再难还原,空轻飘飘的话就像一根针,“嘭”,扎破了散兵鼓起的恨意,也泄了他掩藏在恨意下的勇气。
愤怒在散兵紫色的眼睛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乏力无比。空朝他泼了一盆水,于是心口的火熄灭了,人偶的心死了,变得湿漉漉的,而湿透的人偶是没办法再燃烧的。
空能赐予他生命,自然也能随时收走。看,多么显而易见,多么合理,他又是多么可笑,竟然这么晚才认识到这点。
空的眼睛仿佛在说:这难道不是你所追求的吗?
是的,没有错。
到底是谁最开始说旅行者待人友善的呢?不……散兵骤然脱力,眼帘低垂,包括他自己也这样说过。只是旅行者的善良从不对敌人。
“问。”散兵冷硬地偏过头。
空毫不墨迹,他问:“我第一次与你意识连接的时候,注意到巴尔泽布将你抛弃的地点是清籁岛的沉眠之庭门口,而非踏鞴砂的借景之馆,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啊,你居然对我这么感兴趣?”散兵戏谑地说,“我还以为,你要追问我‘虚假之天’的事,毕竟这样才符合你救世主的身份。”
“无论天空虚假与否,只要身边的大家是真实的,就足够了。”空低头对上散兵的视线,“我是见证者。”他轻声说。
“……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世界树吧,那里面存有整个提瓦特的故事。我以前旅行过的世界里也有类似世界树的东西,看起来是信息的整合、全知全能之物,实际上若世界树遭到修改,就可以彻底抹削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将被整个世界所遗忘,除了我。因为,我不属于那个世界。”
散兵陷入了沉默之中,旅行者暗示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猜不出已经有人被抹消了,还是当着空的面。于是,全提瓦特只有空记得那个人。
他忽然理解了见证者的意义。就算有一天他被世界遗忘,也能在空的记忆里得到永恒。
“先说好,”散兵生硬地强调,“我的过去可不是什么动听的故事。”
空绷紧下颌线重新变得柔和,手撑着头摆出聆听的姿势。
“嗯,洗耳恭听。”
空是好的聆听者,散兵却不是好的讲述者。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一切全都平铺直述,只有空提问时会有些许波澜。
散兵说,巴尔泽布只是将他丢弃在沉眠之庭门口,并没有关住他,她的本意应该就是把人偶丢到一个远离鸣神岛的地方即可,然后任由他自生自灭。
空说,这未必有那么糟糕。往好处想,你自由了,你能自己决定要往哪走,要怎么活,比只能苦守永恒的将军强多了。
散兵说,你把一个婴儿丢到荒郊野岭,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又什么都不教,让他一个人伤心、彷徨,还美其名曰给他自由?
空说,所以你伤心了,对吗,散兵。
散兵不说话,空说,是我冒犯了,对不起,请继续吧。
被道歉是奇怪的体验,何况那个人还是你的敌人。散兵忽略心里冒出的那点困惑,继续下去,说自己遇到了一个船夫,船夫看他左顾右盼,问他要去哪里。散兵不知道将军府所在的岛屿叫什么名字,他只记得巴尔泽布带着他过来的方向,于是指着北方说:我想去那。
空问,你明知自己已经被她抛弃,还是想回到她身边吗?
散兵咬紧牙关,恶狠狠道:除了那里,我还能去哪?
空说,桂木那里。
……你都知道。散兵感觉自己被他耍了,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空说,零星的片段罢了,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理解一下吧,小说看到一半的感觉。
散兵懒得跟他争辩,只是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但比起之前的冷冰冰总多了几分生气。
船夫说,啊,鸣神岛啊,那里很远。如果我送你过去,你要支付什么报酬给我呢?
散兵说不出来,他匆忙在身上翻了翻,只找到一枚羽毛状的金饰。船夫双眼一亮,伸手就要来拿,散兵却死死捂住不给他。这是巴尔泽布留给他唯一的东西,绝对不能弄丢。到手的好处就这么没了,船夫一时恼羞成怒,直接让人偶滚。
空说不对吧,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你不懂什么叫别人不想说就别问吗?散兵冷笑,那我告诉你,他狠狠地往我脸上来了一拳,让我滚,说没钱还想坐船,自己游到鸣神岛吧。满意了?
空被他说得怔愣,散兵第一次看见旅行者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抱歉,他又一次道歉,我不知道,我以为……
散兵厉声质问,你以为什么?哦,我明白了。你觉得他冒犯了我后,我会杀了他。让你失望了,我那时愚蠢的像张白纸,根本不知道自己体内有多强的力量!
不是的,空轻轻摇头,我只是担心你的东西被他抢走了,如果是那样,我可以帮你找回来。
你怎么帮?又去哪里找?大言不惭!
空被逗笑了,他笑看向散兵,你分明知道它在哪里。而且,你这样问,会让我以为你想我帮你找。
一派胡言!散兵道。
唔……让我猜猜,你大概是在决定加入愚人众的时候将那枚金饰丢弃的吧,为自己不再是巴尔泽布的附属品明志。空摸着下巴思索,有始有终,你把它丢回了沉眠之庭。
……你见到它了?
不只是见到。空笑眯眯道,我还捡走了。
散兵嘲讽他,你的一大喜好就是捡破烂吗?
非也,我收集的是它们背后的故事,圣遗物附带的力量于我来说没什么用处,你也知道我从未佩戴过它们。
不对。散兵反应过来,你既然已经捡到了它,还问我它有没有被抢走,很有意思吗?
空十分坦荡,他说我好奇你有没有后悔丢掉它,毕竟那所遗迹也可能有别的能人进去过,它被别人捡走了也说不定。
无聊至极。散兵评价。
好吧,算我闲得慌。空轻易揭过话题,所以你最终为什么到了踏鞴砂呢?
游过去的。散兵言简意赅,船夫的话提醒他了,他是人偶,不会累,也淹不死,所以其实没必要坐船。
你……空咂舌,你游了多久?
散兵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谁管啊。
好吧,你继续。
缘由其实普通,海上方向不好辨认,人偶游偏了路线,等上了岸才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一片陌生的沙滩。
在这里,浑身湿漉漉的人偶遇到了好心的寄骑桂木,桂木问:流浪者,你要到何处去呀?
人偶只是摇头,说,我没有东西可以付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也无需给我东西。桂木笑着说。
真的?
真的。
散兵说,我想去鸣神岛。
桂木惊讶地说,我刚从那里回来。
那你能带我去吗?散兵追问。
半年后。桂木道,我刚到这里,也就是踏鞴砂任职,每过半年我会被召回将军大人身边汇报情况,如果你愿意的话,半年后我们一起去。
半年?在人偶的时间观念里,半年是很短的时间,像视线中飞过一只飞鸟那样短。
所以他点了头。
在踏鞴砂,桂木一直照顾他,把他当作家人,教他跳舞,教他锻刀。桂木的长官御舆长正公正严明,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在他们成功打造出大踏鞴长正的那天夜晚,他也曾同桂木一起欣赏人偶的舞蹈。
半年匆匆过去,临行前的晚上,桂木喝醉了,醉得走不稳路,散兵扶着他回去,半醉半醒间,桂木说倾奇者,我们要说再见了啊。
散兵没有名字,因为他穿着奇怪,又一问三不知,于是踏鞴砂的大家都喊他倾奇者。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见将军大人呢?
散兵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他知道自己与桂木不同,他的心是空的,原本放着的东西被母亲收走了。他想去找影,一方面是人偶除了她那里无处可去,另一方面是他想找回自己的“心”。
可是……可是他也知道,他是被抛弃的,影已经不要他了,所以他才在此流浪。如果可以一直呆在踏鞴砂,可以一直呆在桂木和长正身边,他其实可以不去鸣神岛。
不会分别。散兵说,桂木,我不打算走了。
他的话使桂木酒醒了大半,他惊讶地看向人偶的侧脸。他说,我很高兴你决定留下,但为什么?如果你有必要的事要求见将军大人,我们可以去了再一起回来。
散兵不想隐瞒朋友,将桂木送到家后关好门,掏出藏了许久的金饰,递到桂木面前,告诉寄骑,这是他醒来就戴在脖子上的。
桂木惊讶万分,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推回给散兵,严肃警告他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枚金饰,特别是长正。
长正不是伙伴吗?人偶天真地问。
你不懂。桂木叹了口气,总之,记住我说的,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枚金饰的存在。
后来散兵时常想,如果不是祟神,如果没有那场可怕的疫病,踏鞴砂的美梦应该能持续更长的时间吧。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雷雨之夜,他试图离开踏鞴砂被长正发现,长正怒骂他是逃兵,就要将他就地处决,散兵只得拿出金饰,告诉长正他可以去寻求雷神的帮助。
人偶没想到长正会抽出刀将他重重劈倒,质问他一介流浪者怎么会有将军大人的金饰,莫不是偷来的!
散兵辩解这是将军大人的赠予。
不可能。长正说,金饰象征着鸣神的威能,向来只赠予亲近之人,而所有稻妻人都知道如今的将军大人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假若你真是能得到如此殊荣的人,不应流落至此,你莫要再撒谎了。
我……我是……
散兵嘴唇颤抖。
我是……母亲制作的人偶。
而坦白换来的,却只是一句——
你既非人类亦非器物,在下只能这样处置你,还请你不要怨恨!
故事中的人偶被关入房中,故事外的散兵笑得轻蔑。
“他竭力想装作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但他根本掩盖不了自己脸上的惊惧之色。”
“就算朝夕相处了半年,一起喝过酒一起锻过刀,人类对于非自己族类却的相似存在的接受度还是小得可怜。”
桂木得到消息,连夜撬开牢房,并把从长正那偷回的金饰塞进散兵手里,让他快些逃走。
长正准备销毁你,善良的寄骑说,你快跑,再也别回来。
人偶踏着泥泞的地面逃离踏鞴砂,大雨浸透了他的衣物,也模糊了眼前的道路,人偶忽然一脚踏空摔了一跤,但他很快爬起来继续奔跑。
若是人,他肯定早已高烧不退,早已因为摔的那一跤使膝关节血肉模糊,难以行走。
没有人引路,只是胡乱奔走,散兵不知觉走反了方向。他遇见一个孩子,孩子是踏鞴砂工匠的小孩,但因为父母都染上了怪病,现如今靠他人的接济勉强过活。
流浪者流浪者,你为何独自奔波?
流浪者流浪者,雨如此之大,你要去往何方?
流浪者流浪者,你可有归处?
三个问题,散兵只回答得出第二个。
孩子说,你走反了,笨!
散兵张了张嘴,那我……他说,那我往回走吧,谢谢你。
雨这么大,你要是半路昏倒了才得不偿失,休息一晚再走吧。孩子执意要他留下。
散兵轻轻说,人偶是不会生病的哦。
他已经认识到了人们对于他这样的存在的恐惧,而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的话,也许就不会伤心。
孩子却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名为《坚定的锡兵》,告诉他说不定……心脏就是从灰烬里诞生的呢。
可是后来的散兵知道,就连人死去化作的灰烬里都什么也不会留下,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人偶呢?
休息一晚后,他一刻不停地前往鸣神岛求援,得到巫女的承诺后他满怀希望地回到孩子家里,希冀从此以后能跟这个与他一样孤单的存在一同生活。
人偶对孩子说,你一定能好起来,援助就快到了。
但到了最后,桂木、男孩和巫女承诺的帮助……他一个都没有见到。
在那孩子的家里,人偶坐在被点燃的墙前等待着死亡降临,只可惜巴尔泽布用来制造他的材料实在太好,水火不侵,人偶只好放弃求死,转而将自己封印起来,再不入尘世。
关上借景之馆大门的刹那,他发觉巴尔泽布的判断对极了:他的情感太过敏感心灵又太过脆弱,他不适合来到这世间。
“行了,你想知道的就这些了。”散兵撇开脸,深紫色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他催促:“满足了就快走吧。”
散兵觉得自己也是魔怔了,旅行者随口一问,他居然真的把自己的过去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他听过一种说法,人垂死之际眼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一生的走马灯,可笑人偶不是人,只能自行回忆。
“我记住了。”空如此回答。
见证者为见证而来,听起来伟大,散兵却只想嘲讽这其中暗含的薄情寡义,不就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见了,记住了,然后走了,明明什么也没做,倒是会标榜自己是什么见证者。
人死如灯灭,人之已死,哪管后人评说?
只是他的心理活动注定不能传达到空的耳中,于是便没了意义。旅行者为人果断,话音未落就如约收回原本置于他心口的手,停下元素力供应,抬步径直朝着工厂门口走去,离开得潇洒而决绝。
那一刻对人偶来说痛苦得仿佛全身的骨头都给抽走了,不过比起之前为成神接受的改造,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散兵静静地看着空的背影,旅者熔金般的发边晕着洁白的光晕,被旅行者打败过的愚人众常常带着敬畏的神情称他为天神,公子那个蠢货赞他热忱可靠,散兵看着他的背影,却忽然感觉到冷。
或许是降神工厂的地板太过冰凉,或许是体内冒充血液的东西已然流尽,又或许……是他已经丧失了生存下去的愿望,神造的身躯听从他的想法停止自我修复的愚行。
死亡将散兵笼罩,他勉力拖动石头般僵硬的四肢蜷缩成一团,对死亡的恐惧渐渐消散,孤独感却越来越强烈。最后的时间似乎在一点一点剥落附着在他身上的罪孽,直至他纯洁如同刚出生的模样,婴孩睁眼时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是——
我来了,我活着,我活着,我活着。
空的身影兀地顿住,长靴踩在门缝之上,突然回身狂奔,长辫甩出金色的弧度。
“你——”声音止住,空看见努力环抱自己的流着泪的人偶,想要抱住他的想法在心中猛烈地躁动起来。
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是敌人。
他自己要求死的,你不忍什么?
守护者情怀又在作祟了吗?
内心几番挣扎过后,空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下身,遵从自己的内心将散兵背到背上。人偶很轻,背在背上没有重量,没有挣扎,好像不存在一样。人偶背后的导管却很沉,末端落在地上,拖出一地紫色的痕迹。
是,他是敌人。空对自己说,但,我于心不忍。
散兵趴他的背上,语气异样的平静:“你要背弃承诺吗?”
空用力闭了闭眼,“是你在呼救啊……散兵。”
不得不承认,散兵的判断犀利且准确。他是一个守护者,无论是公子为弟弟托克维持的梦,还是之前迷茫的小草神,守护脆弱之物已然成了他的本能。
守护者无法对呼救视而不见。
“我现在应该和海芭夏一样,连接上你的意识一次后,便能再次接收到你的想法,感受你的情绪。”
所以不必对他隐瞒。
“我答应你的,其实是满足你一个愿望。之前你想离开世间,如今我察觉到你改了注意。一次后悔的机会,告诉我,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空耐心劝说,默默承受着人偶的泪水沿着脖颈流入心口的酸楚,共情没有嘴上说得那么简单,和此刻的散兵共情无异于自虐,空快被自毁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
只是……如果没有体会过相同的绝望,他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劝散兵活下去呢?活着是生物的本能,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只要散兵有哪怕一点想活下去的想法,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想要一颗心,”散兵哼笑一声,真实的愿望掩藏在嘲讽的语调之中,只是末尾泄出一丝颤音,“我想要一颗心,你也给我吗?”
空微微一怔,说:“好。”
可下一秒,他也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答应得太快,都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赋予无心的人偶一颗真正的心……这种事情,真的能够做到吗?
“不许反悔!”散兵骤然提高了声音。
别这样啊……你可是远渡重天,跨越星海之人。
如果连你也没有办法,那我……
“抱歉,”空果断道歉,“我不会反悔。”
散兵没再说什么,只是靠在他的肩上慢慢闭上眼睛,过了两秒,懒洋洋地开口:“空,我听见你的心跳声了。”
空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咚,咚,咚。
共感使散兵清晰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在空胸膛的深处响起,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坚韧的,温柔的。背部与胸膛紧紧相贴,旅行者的心脏离他的空洞很近很近,近到令他产生了自己也拥有了一颗心脏的错觉。
“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心给我?借钱还要写欠条呢,旅行者不会打算口头上敷衍我吧?”
这要怎么给具体时间?空心中叫苦。
“不过谁让我善解人意呢,我给你一个延长期限的办法。”
散兵说:“守护者,在我得到自己的心之前,把你的心借给我。”
……如果他没有强调那个“借”,空还以为散兵要给他来一个掏心。
「呼……我似乎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呢。」
“我听得到哦。”
「后悔了?可惜,已经晚了。」
「……我没有这么想。」
不用看,散兵都能体会到空此刻深深的无奈,这令他心情很好。纵然他们已经心灵相通,空无奈过后还是选择了出声承诺:“好。”
「还是说出来更有诚意吧?」
「切,多此一举。」
旅行者背着人偶缓缓走出正机之神落下的阴影,眼前骤然明亮的瞬间,人偶长期适应暗处的双眼泛出生理性的泪水。原来外边是如此明亮,他以前从未知晓。
而心脏跳动着,一直跳动着。
「……但你真的确定要我一直背你?」
「啰嗦。」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