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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枫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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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血红的枫叶林,此时正凋谢着。我靠着一棵树,手里转着一个魔方。像雪一样落下来的枫树叶子,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埋进去。很轻的风让它们偏过一个角度,又很轻地落在另一片叶子上,像是一个不好意思的吻。
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只是在拧一个魔方。它极难复原,等到枫树都秃了,又绿了,又红了,它还是没有被复原。我几乎没有精力去管外界发生的事。
我只是在拼一个魔方而已。
但枫树叶子不信。
我从去年开始迷上魔方。
我是新手,但枫是老手。说是老手,其实也没厉害到哪去,只是比我会玩罢了。
他曾在我面前很娴熟地复原好一个魔方。那时我就断定,魔方这东西与我有缘,现在,我要去续这个缘了。枫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断定我玩不好魔方。我们打了赌,输的人要向暗恋的人告白——一个很危险的赌,但我应下了。
回家后,我上网搜了拼魔方的公式,并且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那个小立方体上。我捧着枫借我的魔方,对它说:“在我买的魔方到家前,还请您配合一下我的摧残。”它顶着个五颜六色的,丑丑的,丑丑的,丑丑的脸,一言不发,像是在蔑视我。我有点不爽,于是拧了它的头,拧了它的手,拧了它的腿。它还是原来那么丑,甚至更丑了。它丑到我了,于是我决定一分钟之内不理它。
那个时候是深秋,我家窗前的枫树红得滴血。枫树叶子在枝头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瞥到了窗边的我,以及那个很丑的魔方。一时间,落叶纷纷。
我在枫海中呼吸,嗅到一股子极淡的血腥味,也许是哪家在杀鸡宰鱼。枫叶提醒我去拼那个魔方。我吐了口带腥味的气息,继续拧它。
坐在教室里的我,脸是青白的。枫偏过头,问我进度怎么样。我说快了。他写了会儿作业,又偏头问我有没有把魔方带到学校来。我说没有。他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写作业。
实际上,那个丑绝人寰的魔方正在我的书包里躺着,我自然没脸告诉他,由于这个魔方太丑了,我其实毫无进展。就在那个小立方体里,仿佛藏了一个冷眼看我的灵魂。他无视我的利诱,不屈服于我的威逼。我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让他端正整齐一次。
我气得把《长恨歌》背了三遍。
接下来几年的大好青春,都被魔方给虚度了。我一边研究怎么迫害这么个缺心眼的玩意儿,一边又担心另一个心大到没边的闹心玩意突然哪一天想起来我们之间打的某个赌。这种感觉有点像在补一堆不知道什么时候交的作业。作业瞪你,你瞪作业,它不屑地“呵”了一声,你傲娇地“哼”了一下,最后以你惨败告终。
我没有换掉枫借我的那个魔方,因为我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拼不好也能磨出手感。每次我拧它,窗外的枫叶就落。红色随时间推移一点一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干净得让人发慌的白色。
那一天我正在看雪,不巧又与我同桌的枫凑过来说,他脱单了。我的大脑在三点一四秒的时间内像得知丧尸病毒爆发末世来临一般平静。我先是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去想“脱”这个字:它是左右结构,虽然有个月字旁却和人体没什么关系——这么说也不对,“脱发”和人体还是有那么一点关系的。然后我又花了一秒钟去想“单”这个字:字如其字,简单明了,而且它还是个多音字,简单之中又透露着复杂。接下来的一秒留给“脱单”这个词,它在现代的意思是脱离单身狗这一物种,有点儿基因突变得太离谱乃至产生了生殖隔离那样的意味。最后的零点一四秒,我的平静跟着理智愉快地私奔了。于是,坐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的祖国花朵们都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我去你个刘姥姥骑白龙马说相声。”
在一片大笑中他起身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好像我没看到他嘴角压着笑似的。我回味刚才说的那句话,乐出了声。
看来我不用再担心那个赌了。
枫说,他们的初见,是在枫如雨落的季节里发生的。
彼时,阳光正好,我们忽略掉一切和青春校园偶像剧类似的情节,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俩王八羔子互相瞅了对方一眼,就像那个降智魔方丑了我一眼一样。然后,初见结束了,嗯……如果忽略掉枫的八百字心理活动,整个故事的确就这么简单。
我问,她长得怎么样。这个问题一开口我就后悔了,要知道,枫现在正处于一种名叫“恋爱脑”的亢奋状态——尽管我并不认为正在恋爱的人有脑子。
果然,枫说,很好看。我只能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问,有多好看。他偏头想了一会儿,半晌也没个动静。我了然,枫的语文不好是有原因的。
他吞吞吐吐地说,很可爱。语气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自我怀疑的不确定。这么万金油的回答让我没有吐槽的动力,于是我白了他一眼以示听到了,就没有再问。
然而,枫是个不安分的主。自从词穷事件发生后,他开始写情书。写情书也就罢了,毕竟俩口子的事我也管不着,但是,一个语文九十分都没上过的人整天配制毒药似的“创作诗歌”还明为请教实则暗秀地来找我修改是否太过分了些?通篇第二人称的确很便于抒情,但“星星”、“月亮”、“太阳”批发似的往里扔我是实在欣赏不了。看不出来,您老还掌管天上日月星辰的起落运行啊?
最后我被烦得实在受不了,就推荐他去翻翻某著名诗人的诗集。几天后,他的情书又出现了类似于整容(也有可能是穿越)的诗歌化用。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糟蹋人家的诗,就说还是以个人风格为上。然后我的眼睛继续被污染。我都不知道人家姑娘是怎么看得下去的。当然,看不看得下去是一回事,看不看,又是另外一回事。反正我最后是真的看不下去了,于是大手一挥,抛过去一句“老子不看了”,就把那些个视觉毒药扔回给某男巫,做出一副再让我看我就弄死你的架势。枫镇静地整理那些情书,说,你不看,总有人会看的。我没搭理他。
后来他再也没写过情书。偶尔,我也会忽然就很想看他写的情书,只是很可惜,他真的再也没写过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到我伏在桌前写下这些文字时,我还是没搞清楚,枫是怎么被抓住早恋的。
这场恋爱持续了几乎一年。作为他的同桌,我却从来没在他身上闻到过女生的味道。也许他们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也许他们的父母都盯得很紧,也许他们只能趁放假的时候偷偷牵一牵手。另外我也很少看到他们给彼此送礼物,当然,零食不算。若非平安夜那天我看到他一脸幸福地吃一个苹果,我真的很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互相喜欢。我倒是也给他送了一个,估计不知道被扔哪了吧。细细想来,那正是他们刚确定关系的那段时间,也许后来感情变淡了也说不定。
可是我自始至终都没见到过他的那个所谓恋人,甚至他被抓住早恋的那一刻,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枫是突然有一天就不来上课的。
那一天我靠在窗边看枫树落叶。每次看到有叶子飘在地上我就想起那个丑无人道的魔方。是的,我仍在拧它,但没有一次成功复原过。那个冷眼看我的灵魂不知疲倦,在我入梦之时还躺在床头柜上凝视我。我熟悉他的每一寸皮肤,却触探不到他的真实面目,哪怕一丝,哪怕一毫。
我看到窗外枫树的红色几乎快要走到尽头,就知道秋天快要过去了。天空几乎是要下雪,风几乎是要吹散一切。早自习几乎快要结束,但枫还是没来。
我猜他是生病了,也许是入冬了衣服没穿够,或者晚上被子没盖好。也许他家里有事,也许……
所有的也许被他的一个眼神击破。
他从窗边走过的时候,几乎是被押解着的。他的后面跟着他的父母,但我记得不太清楚。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他看我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饱含了太多情绪,以至于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化完,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他的眼睛里藏了一只温柔的怪兽。
然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那只怪兽。后来的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出自他人之口。枫转学了,但他始终没透露出有关他恋人的任何信息,而那个人也始终没有出现。我联系不上他的□□,联系不上他的人。那么熟悉的枫,成了那么熟悉的回忆。
某个清晨,我在最后一场枫雨中狂奔。枫下到最后成了雪。这些枫落了,明年会有新的枫长出来,而落了的枫永远落了,只有今年的雪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