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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慰藉语 ...

  •   她这碑石上只字未提秦钺熙通敌叛国的事,全是美名。

      白珉揣了一双通红发麻的手进袖子浅浅回道:“略有耳闻。”

      “那为何……”秦钺熙看向碑石的方向。

      白珉脑海生出些许回忆淡笑:“我师傅曾说过,这碑是刻给人看的。秦将军义薄云天、威震八方,既与景公子有恩,那这碑就合该这么写。”

      秦钺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酝酿了半天却只能发出几声干涩哽咽,他缓缓道出一句对于他来说无比陌生的话:“可……可他不是叛军而死了吗?”

      叛军而死。

      四个千钧重负的大字从他口中挤出,实有难堪却更多是伤情,不是于己,还有他身上背负的三十万忠义血士。

      秦钺熙这短短二字,经炎魂戈壁之战,就不再孤身一人,提起便是罪过,提起便是大昭的耻辱。

      秦钺熙,通敌叛国!
      秦钺熙,罔顾皇恩!
      秦钺熙,罪不可恕!
      他秦钺熙,是大昭的罪人!
      ……

      绞杀他的呼词高语一浪压过一浪,不消几日他便成了这天下共同讨伐之人,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戎马半生,污名昭彰。

      说来可笑。

      白珉蹲下摸了摸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轻轻拂了拂还未褪去碎屑,淡然开口:“我所知的秦将军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就算此战无解,他过去百战光辉,为他立一块碑总不为过,功过相抵,苦劳犹在。”

      苦。

      没说错,心中万分苦楚无处倾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秦钺熙功名利禄富贵心。

      造化弄人,命运撞身。

      如今他再不敢以真容示人,活着也像是阶下囚,死气沉沉。原也想就这么自戕随万万英魂而去,可倘若他真死了,这三十万人的冤情就真落幕了,他无颜下去同弟兄们一同含冤长眠。

      “景公子如何看秦将军?”

      一道柔软的春雪落在心扉,他敛了敛神色,抑住发颤的气语,“我不如何,在下不过一介无名之辈,实在无有什么对秦将军的见解。”

      空气里蕴含一丝沉默。

      “倒是反观姑娘,笔力深厚,刀工流转,秦将军得姑娘刻颂垂怜当是一件欣然幸事。”

      “幸事吗?”白珉转过身面对天地清白一片,“垂怜?我不过是动动笔的事,哪比得上将军征战沙场,护国安邦定天下。”

      算,一笔一画皆是他乡故遇,填满心沟万壑的慰藉之语。

      秦钺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法言明的浓烈情愁攀延至心头顶峰。

      “公子虽是火力阳盛的男子,这冬春里也该多穿些,好捂一捂身上的伤。”约莫是他刚刚帮她移碑弄出来的。

      没想到有些藏于身中的事竟然被她看出来了。伤口裂开,血色暗生,他瞧着洇在衣服上似乎也没有多显色,萎实道:“劳姑娘挂心,没熏着姑娘吧。”

      “没,”白珉摇摇头,欲言又止,又磕巴张口,“少些走动,莫、莫近女色。”

      秦钺熙脑中一下窜出迭香楼花娘的温言笑语,“我从来只会骗骗男人的美色与情爱,其他的奴家也瞧不上。”

      那会儿花娘端着妩媚的笑与他说,“圣上的旨意哪里是我们这种小角色能查探的了的,人是刑部跟大理寺带走的,听说贴封条那天连太府寺的人都跟着来了。”

      “看来咱们这位秦将军家中甚是阔绰呢。”花娘漫言说玩笑话,从衣袖中拿出来一个脂膏递到他手里,“公子莫要胡思乱想了,不如替奴家把这膏脂擦了,有温手美肤的功效最是合乎冷天里就着男子阳火化用。”

      秦钺熙拒了花娘,从楼内出来时遇见街摊上小贩也在卖这膏脂。

      “公子,梅膏来一块吗?”

      秦钺熙尚先没认出来这盒盒罐罐的玩意儿,“吃食吗?”

      小贩笑出声,“公子说笑,这圆盒子里装的是膏脂,买一盒给家中持务的娘子,这冬日里好护养双手,就算是小门小户也要心疼自己娘子不是?”

      秦钺熙约莫只听见了护养双手四个字,拿起稍大的银色圆盒,指尖搓捻,似是想起什么,接着道:“要了。”

      摊前笼罩着白梅香气,举手投足间尽是浓郁芬芳,秦钺熙将那股熟悉的馨香揣进心口,往小院的路回走。

      喉间微微一紧,待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试图压下那莫名涌起的慌乱,声音仍带着些许干涩,“我今日在街边见到小贩们吆喝,想起姑娘替我办事的手,就顺道买了一盒。”

      白珉接过捏在指间转了一圈,似是琢磨道:“听闻迭香楼内的花娘喜爱此物。”

      秦钺熙撑开袖边的折扇,面上淡淡附和着道了一句,“是吗。”

      “听闻的,或许吧。”白珉凑近鼻尖去闻空气里飘逸的梅香,“这膏脂应当不便宜呢,要五钱银子?”

      秦钺熙看向女子磨损过度的手没正面回答,“也一并当作是对姑娘替在下刻碑的报酬,合你心意最重要。”

      他花一两银子买的,并未觉得不值当。再去看边上那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碑石,字里行间的溢美之词都化作丝丝暖流蜿蜒至心头。值,太值了。

      他收了扇,郑重道:“这碑石先放在姑娘这里,我需回程一二日,到时候再派人来取。”

      “公子是从哪来这昭京的?”

      “津州。”秦钺熙直言相告。他是要去这个地方,但这却并不是他的家乡,而是他府中管家洪伯的生养地。花娘曾提到宋御史也掺了一脚,他那样美名在外的好官若是要了人去,此刻人至少不会身处牢狱。

      眼下他身边能用得上的,就只有他自己,紧要关头,他需得亲自去瞧瞧,始终放心不下。洪伯是看着他长大的,在他心里早就形同亲人。

      “公子瞧着倒不像是津州人,颇有南边二郡的风度。”白珉阖了眼。津州近北,男子多豪迈,眼前人除了身量上像是津州的儿郎,气度上实在太过温润,毫无仄逼的锋芒。

      “陌上人如玉,景某谢过姑娘夸奖。”秦钺熙借着这话开起了玩笑,遮掩过去。

      白珉朝门口看过去,隐隐能看见一撮马尾来回摆动,“津州此去五十余里,公子也不必急于这一两日,暂时我都住在桐花巷尾,公子随时过来取都行。”

      秦钺熙听着悠悠马鸣,心中笼罩起一层厚重的阴霾,他朝白珉点了点头,“我身上的伤无碍,姑娘不必挂心,实在是这一趟出来并未告知家父,此番须得回去瞧瞧。”

      白珉送人到院门口,“那就希望公子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景明淡淡生出一抹笑,“多谢姑娘吉言,若归期稍有延迟,还望姑娘莫怪,你在昭京也多加保重。”

      太子不日即将回城,定然逃不过满城风雨来袭。

      秦钺熙紧攥手中缰绳,缓步走到马前,伸手轻轻抚摸着马颈,那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未能驱散他周身落雪的寒意。

      他并未上马,只是悠悠牵着朝前走,马蹄声哒哒作响。再一次离去这繁华的昭京城,顿感自己也是个一人一马漂浮浪荡的游子。

      直至那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消失不见,白珉才拢了一袖的梅香回屋。

      香膏盒由上好的檀木雕琢而成,木质细腻温润,触手生温。内中所盛膏体细腻似羊脂玉露,泛着淡淡的乳白色。

      白珉洗净手轻轻挑出一点抹在生出糙感的指尖,几缕幽幽的梅香顺势飘散,再嗅去,依旧清幽雅致,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与她从前爱点白梅冷香倒有些相似。

      这算是回礼吗?白珉有一搭没一搭想着。

      落了夜,睡下时又听着院外有一丝丝动静。

      “谁啊?”她轻问一声。

      门扉轻响,锁撬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不是很大,但有些急。

      白珉披了件外衣,潦草浅系,推开微微的风雪,见到门外站的人是那日挽留自己的丫鬟,流云。

      她嫁进庄家五年,跟着伺候的那一批人都换了,流云是后来调到她身边来伺候的丫鬟。

      “你怎么来了?”白珉揽着人进门,“外面冷快进来。”

      “不了,九娘。”流云推辞道,“我来给你送个东西就走。”

      白珉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曜石的刻刀,那是她师傅生前日日在用的。当初办完后事,她只带了这一把回府,其余的都还留在这间破落屋子里。

      “九娘,我今日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这个,就想着定要给你送来,那日你实在走得太急了……”流云端着歉意,“别的什么东西,我也带不出来,委屈九娘了。”

      白珉握着那刻刀,“哪里的话,你给我送刻刀来,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流云微微蹙眉,眼神中透着些疑虑,咽回肚里的话又抬到了嘴边:“九娘?你当真替那个战败的将军刻碑了吗?我今日听……”

      “嗯。”白珉还没等人说完就给了肯定答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再说战败一事尚无定论,我不信师傅口中的秦将军是那样的人。”

      “我给你的镯子呢?”白珉摸着流云的手腕,突然发现一片空落落的。借着灯笼下的烛火,她瞧见那手腕上一道道红痕,似是被刻意扯弄上去的。

      流云缩回手,拿衣服盖了盖,“对不起九娘,我……”

      不用说白珉大约也猜出来是怎么个事,平日里澄澈柔光的双眸此刻染上些许愠色,“你进来,今日就在我屋子里歇下,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去,再要了你随我出府。”

      “你可愿跟着我?”

      流云默默抽回手,“流云不想拖累九娘。”

      白珉拖长语气嗔道:“流云。”

      “是流云福薄。”

      零星的温热一下哄散开,随着流云抽开手,点点寒意乘虚而入,一股脑叠在她单衣浅盖的腕肤上。她连盏灯笼都未提,匆匆忙忙便往回跑。

      白珉这一晚上都没睡着,零星入梦间又见到了师傅。

      老头坐枯井旁带着一下下晃动的背影,瞧不见面容,只听得哐当哐当的响声要凿进人骨头里。

      “小九啊,去屋头布包里把我那把黑曜石刀拿过来,我再给你整个暖炉到时候你来取,冬日里好暖手。”

      “小九?”

      “小九……”

      “白九娘!白珉!”

      屋外的吵闹声乍起,白珉从睡梦睁眼时看向窗外的天色几欲分不清晨昏暮晓,还未来得及推开内门,那些人已经进到了院中。

      “快给我出来!”

      白珉认得说话这人,是那日她离开庄家时站在庄家新妇身边的婆子,看面相就和她家主子一个样是个厉害的角儿,一双眼睛灰溜溜的冒着光。

      “我今日奉的是庄家老主母的命,前来问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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