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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疗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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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吾身躯,承她疮痍,换福祸还转,因果重建。”
江临渊从梦中惊醒,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数遍,梦境中那人确是他无疑,怀中的人,身上的血,都那般真实,似还留有余温。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来过此处。”
“确是如实相告。”
“公子若是不信,杀了我便是。”
他猛然直身坐起。
莫非沈昭所说,梦中曾到过这处别院,也并非妄言,竟是实情?
“主公,可起身了?”卫泽在外叩了两声门。
“何事?”
“狱中已有消息,主公今日可要前往?”
元岁将过,寒意料峭,阴冷石壁四合,偶有几束日光从石缝间挪进来,在修罗炼狱之中上下沉浮。
一个狱卒拎着食盒从细微日光间疾步走过,眯着眼睛在数间牢房中来回辨认,最终直奔牢狱尽头被单独分隔的那间。
那间牢房中的犯人被缚在柱架之上,身上道道鞭痕,皮肉绽开,囚衣浸血,脑袋歪斜在一旁,面部被乱发遮挡,不知是否还有气息。那狱卒冲站在一旁看守的狱卒点头,搭肩笑道:“兄弟,我见你守了一夜了,累坏了吧,吃饭去啊,我替你守会儿。”
“你有些面生啊?”
“我新来的。”见他仍在迟疑,那狱卒又补充道,“昨日刚来的,兄弟,你要不信我,不用把钩匙给我,我在门口替你看着。”
“这……”看守狱卒摸了摸腰间揣着的钩匙,吃个饭的功夫想也并无大碍:“行,你就在门口,饭递进去就行,我去去就回。”
那狱卒目送他直至离开,才往前迈了两步,冲里面囚犯道:“喂,吃饭了。”
囚犯并未应声,整个身子纹丝不动。
那狱卒凑近,压低了声音:“石冲。”
依旧未有人应声。
那狱卒借着放下食盒的动作,手中蓄力,一枚飞刀直挺挺飞出,从铁栏间穿过,没入囚犯脖颈之中。
一招取命。
可那囚犯身子却仍未动弹,只是头部受了猛力,脑袋更向旁处歪去,脸部漏出来四分,那狱卒却已辨认清楚。
柱上被绑之人已死,且并非石冲。
他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忙转身欲走。
还未及奔跑,眼中便陡然映入一袭玄色锦袍,凌然立于石阶之上,与周遭秃颓的石壁格格不入。
剑尖指喉,他抬脚便踢,食盒滚落在地,汤水飞溅。方过两招,已有两人从后方夺步而出,将他摁倒在地。
其中一人正是方才答应前去吃饭的那名狱卒。
“王八羔子……”他咬牙。
“不好,他要咬舌。”
卫泽将他下巴狠狠扼住,一团封口布塞入,他口舌瞬间也动弹不得。
众人向锦衣之人下跪行礼:“殿下。”
为首的大理寺卿杜明道:“殿下此计果然高明,将当日已死的石冲换成其他囚犯严刑拷打,果然引鱼咬钩了。”
石冲便是江临渊当日在灯市所抓之人,只是当日江临渊因杀沈昭之事脑中混沌,一时不慎中了一刀,竟让石冲在那一瞬觅得机会咬舌自尽。
石冲本是军中的粮草都尉,经手粮草却被发现以次充好,事发后立时当了逃兵。
那时卫泽探他鼻息,已是即刻毙命,回禀道:“主公,石冲这条线,怕是要断了。”
“未必。”江临渊却道,“石冲身手绝非只是一个粮草都尉,今日之死不必声张,去狱中寻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扮成石冲的模样,当成石冲拷打审问,若他背后当真另有隐情,或会引人去狱中灭口。”
“这出好戏,”江临渊打断杜明的奉承,“杜卿可看仔细了?”
“自然自然。”杜明点头称是。
“本王如今不过问刑讯之事,”江临渊话里虽有退让之意,语调却强硬,给杜明定了期限,“三日后,杜卿当告诉本王此军粮案该如何结。”
“殿下……”杜明有些为难,“这三日……是不是短了些?”
“三日不够,那两日。”
“别别,殿下,够了。”
江临渊跨出大理寺之时,觉得心口有些隐痛。
他伸手按了按,心中有几分疑惑,却又有几分笃定,定是她也痛了。
她怎么了?
于是命人调转方向,不去王府,改去别院看看。
濯水香未燃尽,浮在燎动的日光里,氤氲出寸寸香雾。
江临渊有些着急,推门直入,入眼便是这幅潋滟画卷。
纱幌缥缈,美人如玉。
沈昭正背对而坐,蹙紧了眉,襟袖半褪,露出一侧白玉般的肩背,在莹润光亮间,勾出柔和而皎洁的边线。
不可方物。
他竟一时滞在那里,幸而无人在侧,他忙背身将门掩上。
声响将沈昭吓了一跳,药臼撞碗,她慌乱扯了扯衣襟,将肩背掩住。
“公……公子。”上一世虽做过夫妻,但江临渊大抵是并未喜欢过她,二人即是相敬如宾之时,也亦是发乎情,止乎礼。如今被他这样径直闯入,沈昭耳根有些发烫。
“你在?”
“哦,我在上药,”她忙解释,“我……今日伤口有些痛,想是该换药了。”
“要不要叫……”江临渊本想说叫人前来服侍,还未出口忽地想起自己身边从无女婢,但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他只得改口道,“我这有上好的愈伤膏,你……要不要试试?”
“我不敢。”她的语调有几分怯,“公子……想杀我。”
她的意思是,他想杀她,她不敢信他。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他顿了顿,又补道,“日后也不会。”
她犹豫再三,终于应道:“公子将药拿过来吧。”
江临渊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瓷小瓶,背身走过去,伸手递出。
指尖相触,被日光一灼,竟有几分滚烫。
江临渊手指微微一颤。
沈昭将药瓶接过,其上无字,她轻轻拔出木塞,凑近细闻——当归、三七、郁金、姜黄……皆是寻常疗伤之药,有一味天山雪莲,却是稀世珍材。
“多谢公子。”
江临渊“嗯”了一声:“既没有旁的事,我先出去了。”
他推门出去,又细细将门掩好,似是见她踌躇,又道:“你安心上药,不会有人进来。”
因为他会守在门口。
况且,这别院中的屋室,除了他,也没人敢冒然闯入。
沈昭朝门外望了望,重新将药瓶打开,以鹅毛蘸取,细细敷在伤口之上,凉意沁人,却实有镇痛之效,心口已不再像晨时那般钝痛。
病去如抽丝,养伤亦是如此。
这别院清新僻静,确是一处适宜的养伤之所。
她忽然觉得,在此处将伤养好再走,也没什么不好。若是带伤回沈府,一是说不清原委,给本就讨厌她之人留下话柄,二是养伤期间,徐慧容定会借此寻她不快,她出来这么些时日,也不知徐氏又要闹出些什么事来。
江临渊说不会杀她,应是实情。虽不知是何具体缘故,但她能够确认,杀她这件事,会让他十分痛苦。
江临渊这个人,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金乌高悬,抱臂倚在门上的那个玉面少年此时在想:
——幸而当初未伤她背部,否则如今无女婢伺候,她自己也无法上药,可如何是好?
怕是只能陪她一起痛了。
“吱呀”一声,门由内打开,江临渊回首,便看见沈昭站在门槛内,乌发垂肩,面若芙蓉。
“上完药了?”其实是多余的一句,江临渊心口的疼痛此时已然减轻,无须多言,他便知晓沈昭是否好好照顾了伤处。
沈昭冲他点了点头,唇角牵出一个微笑:“公子,进来吧。”
江临渊拂袍进入,在梨木椅上坐下。
沈昭掩门回身:“公子,可否把衣袖挽起来?”
江临渊朝桌上药瓶瓷碗望了一眼,依言照做。
小臂上被发簪所伤之处已凝成了血痂,只是并未细细包扎,一眼望去,血色凸起,依旧有些触目惊心。
沈昭将方才他赠予的愈伤膏以竹板挑了一些出来,在小碗中碾匀,又以鹅毛来回轻蘸,在他的伤口上抹开。
寒凉划过,引起微微颤栗。
“疼吗?”鹅毛顿了顿。
“你呢?”江临渊忽然很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
“我……今日晨时有些痛,现下已是好多了。”
江临渊向后靠了靠,微皱了眉,其实现下他的伤处是有些痛的——也就是说,只有他会承她痛感,而在他负伤疼痛之时,她并不受影响。
“以吾身躯,承她疮痍。”
与梦中之言相和。
“你可知,”江临渊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这是因谁而伤?”
“公子可知,”沈昭亦往前倾了倾,与他目光相对,“我是因谁而伤?”
眸光流转,他并无愠意,似是笑了笑,并未直答,倒是反问:“你既伤了我,为何又要替我疗伤?”
沈昭重新取了一小勺药,以鹅毛点蘸,在他伤处轻敷:“我不喜欢亏欠旁人。”
——因为,在离开你之前,我不想亏欠于你。
“公子呢?”她又将裹帘剪开,在他小臂处包上,“既要杀我,又为何救我?”
为什么?
——因为,在识得你之前,孤不知世间竟有一种痛,因人而起,药石无医。
可他只是将垮下的襟袖挽了挽,语调淡然:“既是杀人,我从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