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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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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丹卿抬眼望着姬兆英,面上浮现出些许恍惚,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她还是那个被困在宫墙里、煎熬至油尽灯枯的中宫皇后,要贤德待人,却又不能太贤德,以免显出软弱,要顺从皇帝,却又不能太顺从,唯恐失了意趣。
记忆里四十岁做皇帝的姬兆英,和眼前这个二十郎当岁的王爷有什么差别呢?似乎没有。
还是同样的英挺俊异,同样的神采焕发,同样傲慢冷漠得令人生厌。
他生来就是踩在别人头上的天皇贵胄,君父偏宠,连夺嫡都毫不费力,太子与大皇子缠斗一生,殊死相搏,最后两败俱伤,他身为仅存的嫡子,皇位生生从天而降。
因此他二十年如一日的高高在上,看别人永远像在看蝼蚁,仿佛所有人的一生,都理所当然的应该耗费在他身上,天地也是他手里的樊笼,万物都要驯服,等待他的雷霆雨露。
陆丹卿神情凝滞,良久无言,姬兆英以为自己把她吓傻了,俯身将脸凑到她面前逼问:“刚才不是还振振有词?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陆丹卿回神,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垂首避开他的目光,凝声道:“小女子不知鄢王驾临,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姬兆英察觉了她的闪躲,眸光一沉,直起身面色不善地盯着她:“若本王不想恕你的罪呢?”
陆丹卿隐在衣袖中的手渐渐攥成拳头,她缓缓抬眼直视姬兆英,神色却并不是愤怒,而是死灰般寂静的麻木。
总是这样的,她无论怎么竭尽全力,算尽机关,只要姬兆英轻飘飘一句话,一切就全都付之东流。
姬兆英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寒意从脊骨蔓延开,不由得败下阵来,面上却仍倨傲道:“罢了,你那继母苏氏的奴契,拿给本王看看。”
陆丹卿迟疑一瞬,还是从怀里取出了苏姨娘的奴契呈交给姬兆英,姬兆英拿着奴契随手翻看几遍,递给高御史后问她:
“苏氏的奴契为何会在你手上?陆景龙又为何会以奴为妻?”
陆丹卿将来龙去脉一一解释:
“回鄢王殿下,苏氏乃是我母亲当年从浣衣坊买来的奴婢,怜她孤苦,所以十分厚待,一路提拔,谁知她竟在我母亲孕期,与陆尚书暗通款曲,成了府中姨娘。
因此母亲孕中忧思过重,生产后便落下了病根,缠绵病榻十几年,直到死前也不得安宁,被苏氏联合陆尚书逼迫,交出了苏氏的奴契,赎回了苏氏的良民身份。
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所以母亲正直一生,却在弥留之际撒了谎,她交出了一份假的奴契。
母亲知道,苏姨娘固然阴狠毒辣,但陆尚书更是人面兽心,所以她宁可纵容苏姨娘被扶正,因为她将这份能够决定苏姨娘生死的证据留给了我,能让我在危亡之际绝处求生。”
陆丹卿伏在地上,瘦弱的脊背微微颤抖,连声音也染上了哭腔,同床共枕小二十年,她深知如何引起姬兆英的怜惜。
其实这份奴契,上一世并未用到,因为陆尚书是朝中二品大员,而她若要在鄢王身边站稳脚跟,便不能失去这么大的一份母家助益,所以她婚后硬是强忍恶心和两个杀母仇人斡旋多年,直到登上后位才秘密赐死苏姨娘。
后来则是借姬兆英登基的契机,说服陆尚书向新帝投诚,让他以身犯险去对付朝中的太子党,再故意挑唆,放任狗急跳墙的太子党将陆尚书杀害。
如此一箭三雕,既夺了陆尚书狗命,又可以让姬兆英以国丈横死之名大肆清洗朝堂,还能叫姬兆英永远记着她陆丹卿为他的大业死了亲爹的功劳。
她现在都记得陆尚书死讯传来时,姬兆英那副愧疚无措的模样,向来不可一世的皇帝,竟然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而那时她看似哭得厉害,甚至卧床多日,一副心如死灰命不久矣的架势,心里却全是痛快和得意,认定这是打过最漂亮的一仗。
如今回想起来,曾经那个工于心计的狠辣妇人,简直像是一个占据了她躯壳的陌生人了。
此刻姬兆英见到陆丹卿悲痛震颤的模样,眼中果然闪过一丝不忍,但又瞬间板了脸,摆出一副上位者姿态,跟故意找茬似的:
“这份奴契足够苏氏那个毒妇被判死刑,但陆景龙若咬死不知,是遭了蒙骗,最多也不过降职罚俸,你又能奈他何?”
陆丹卿就是为此来寻高御史的,要不是姬兆英突然冒出来,说不准这会儿她已经开始跟高御史陈列陆尚书的罪状了。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于是陆丹卿只得做低落茫然状开口道:“陆尚书多行不义……”
她本想暗示可以翻陆尚书从前的旧账,却话还没说完就被姬兆英打断了:
“你我婚约,乃母后生前与陆夫人定下,陆景龙阳奉阴违,拿本王当猴耍,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陆大小姐若要告状,不妨告到本王这里来。”
姬兆英话里的意思,是要跟她一起扳倒陆尚书?陆丹卿眉梢微动,有些难以置信。
陆尚书再怎么说也是朝中重臣,姬兆英若有夺嫡之心,那就该好好拉拢他才是,至于换嫁之事,对姬兆英来说,她陆丹卿跟妹妹陆妙菱恐怕无甚区别,反正都是没见过面的闺阁小姐,娶哪个不是娶。
但姬兆英眼前嫌恶陆尚书的态度又作不得假……难道他这会儿还没想过夺嫡?真是因为被陆尚书耍弄了咽不下这口气?
高御史本来一直在姬兆英身旁恭敬站着,听了他这话忍不住道:“殿下是要处置陆尚书?”
姬兆英扫了他一眼,下颔微抬,满脸傲慢:“本王要让陆景龙知道知道,蒙骗本王的代价。”
高御史目光闪了闪,立即抓住时机:“下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陆丹卿见此明白她这是把鄢王和高御史都拉下水了,心中大喜,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叩头道:“小女子多谢鄢王殿下和御史大人主持公道。”
姬兆英淡淡颔首,示意陆丹卿起身,而后一行人离开小道,抵达高御史府中,筹谋至晚间方才各自散去。
次日午时,皇宫政德门南街西廊,浓烈的日光下微风轻拂,陆丹卿一袭白衣翻飞,手执鼓槌,不断击打着身前高大肃穆的登闻鼓,口中反复呼号:
“我乃从二品吏部尚书陆景龙嫡长女,状告陆景龙蒙骗皇室,私换姻亲,以奴为妻,宠妾灭妻,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圣裁。”
此时朝会早已结束,附近只剩几个洒扫看守的太监,其中的管事太监听到动静,赶赴政德门前,眯眼看了会儿擂鼓的陆丹卿,随手遣了个小太监去御书房禀报。
半个多时辰后,管事太监出面,拦下不断擂鼓的陆丹卿,将她引至宫内御书房。
陆丹卿一路低头绝不乱看,进入御书房后更是对着主位三跪九叩口呼万岁。
然而她这番动作只得到一片吊诡的安静,还是管事太监提醒道:
“陆姑娘,陛下这会儿不在御书房,还请您稍候。”
陆丹卿暗中瞄了一眼主位,只见空空如也,于是对着管事太监一番道谢,跪在原处等候。
这一跪就是小半个下午,陆丹卿虽然意志非凡,可身体却做了近二十年的娇小姐,多少有些受不住了。
好在她倒下之前,终于瞥见了皇帝明黄色的龙袍衣角,当即振奋起精神行了叩拜大礼,又双手呈举诉状,将冤情完整复述了一遍。
而皇帝带着贴身太监进入御书房,施施然落座在主位,也不叫人去拿陆丹卿的状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好半晌才慢悠悠开口:
“你说你是陆景龙的嫡长女,以女告父,忤逆至极,你的孝义何在?”
陆丹卿绷直了脊背答道:
“启禀陛下,陆尚书私换姻亲,蒙骗皇室,此乃不忠,民女虽为其女,亦深感不齿,而忠孝不能两全之事自古便有,民女今日状告陆尚书,正是忠在孝先的大义灭亲之举。”
这一番话情理兼备,按说是没有丝毫错处的,可皇帝只无动于衷地收起茶盏捋了捋胡子,对陆丹卿所言完全不以为然: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女骗子,可惜你再妖言惑众也是无用,陆家嫡长女已嫁与鄢王,朕与陆卿乃是儿女亲家,怎会听你这言行无状、假意冒充之人的虚言。”
皇帝的意思陆丹卿很明白,换嫁之事已成定局,皇室颜面要紧,宁可将错就错,不可能为她一个势单力孤之人掀盖子,凭白叫别人看了笑话。
所以皇帝先让她跪了小半个下午以示威严,随后一上来就把话头往皇室上引,再三言两语将她打成蓄意假冒之人,从根本上剥夺她所有说话的权力。
是陆丹卿熟悉的皇家做派,她上辈子不知拿这套打发过多少人,这会儿攻守易势,感触甚是奇异。
陆丹卿收回思绪,凝了凝神,继续同皇帝辩解:“陛下,民女确乃陆尚书嫡长女,此事陆府众人均可为证……”
皇帝脸色逐渐不耐,陆丹卿却仿佛一无所察似的,并不住口。
就在皇帝终于忍不住暗示左右将陆丹卿拖下去的时候,陆丹卿等的人,总算是到了。
一个小太监神色惊惶地闯入御书房,囫囵行了个礼后颤声道:“陛下,高御史求见,说是鄢王遭人毒害!”
“什么?!”皇帝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碎片与茶水一同迸溅在地。
皇帝身侧,贴身太监声音尖利,大急道:“还不快传高御史觐见!”
不久后,高御史匆匆入内,皇帝摆手免去他的虚礼,焦急问他:“鄢王此刻如何了?怎会中毒?”
高御史拱手作揖:“陛下不必焦急,鄢王如今已解了毒脱离险境,正在府中静养,至于怎么中的毒,这……”
话到此处,高御史擦了擦额上汗渍,面色为难,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皇帝得知鄢王脱离险境,面色明显一松,此刻见了高御史吞吞吐吐的样子,也知道其中必有隐秘,眉间闪过几缕阴戾之气,沉声道:“爱卿但说无妨,无论如何朕都恕你无罪。”
高御史于是和盘托出:“今日臣奉秦太师之命,将几盒上好的君山银针给鄢王送去,鄢王欣然收下,兴致盎然,邀臣一同品茶,可茶端上来,鄢王啜饮几口,竟然口吐鲜血,人事不省,好在毒性较浅,王府御医全力施为,终是成功解毒救回了鄢王性命。
王爷神智清醒后彻查此事,发现下毒之人竟然是……竟然是新娶的鄢王妃!”
皇帝面色惊疑,盯着高御史冷声质问:“鄢王妃新嫁,怎会毒害亲夫?鄢王中的又是何毒?”
高御史沉稳对答:
“鄢王妃之事,微臣实在不知。
至于那毒,据御医所言,名曰阎罗引,是出自南疆的奇毒,无色无味,是慢性毒,亦是长期毒,每三十日发作一回,中毒后需定时服用解药,否则发作后一个时辰内必死无疑。
此番多亏鄢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阎罗引毒性碰巧与君山银针相冲,所以才及时被察觉。”
皇帝很快抓住了重点,怒极反笑:“定时服用解药?好好好,好得很!看来这幕后之人是想操纵我儿一生了!”
话到此处,皇帝一拳砸在案上,咬牙切齿道:“好个老大!真是出息!弄权害到自己亲弟弟头上了!”
皇帝此言一出,御书房众人尽皆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陆丹卿跪在一旁并不意外,他们昨日筹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老皇帝掌权日久,疑心深重,许多话许多事不必表现得十分明显,他自己就能完成一个阴谋的猜想。
尤其陆尚书几乎是明牌的大皇子党,老皇帝从前为制衡朝堂,也给过陆尚书不少好处,这会儿想到大皇子想借陆氏操纵鄢王,几乎是必然之事。
而高御史此时还并未投靠太子,鄢王也无甚朝中势力,在老皇帝心中,都是“干净人”,心中定是会更偏向些。
皇帝面色晦暗至极,食指敲着桌案,尽力平复怒意,良久后忽地点名陆丹卿:“陆氏女,跪上前来,呈上你的诉状和一应证据。”
连环计成功了,陆丹卿眸光一亮,迅速膝行上前,将状纸和苏姨娘的奴契都交给皇帝的贴身太监。
皇帝接过东西放在案上草草翻了翻,不由分说地为陆尚书定罪:
“陆景龙蒙蔽皇室,不忠不义,以奴为妻,目无法纪,宠妾灭妻,轻薄无行,革职查办,抄没其家,压入狱中,下月初流放岭南。”
“罪奴苏氏,依律死刑。”
陆丹卿跪在原地心中冷嘲,事关亲儿子,老皇帝终于是不再粉饰太平地捂盖子了。
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完,缓和了口气,状若无意地问陆丹卿:
“你那妹妹是个毒妇,夺你姻缘,如今她原形毕露,你可愿与鄢王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