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夏末》沓昭

5、鸾鸟

　　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其阳多赤铜，其阴多石涅，其兽多虎豹犀兕。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文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少年长跪于山下，风吹过一次又一次，春秋已过，冬夏再至。

　　终于。
　　一道彩色的影子滑落，足尖点地，落在青年身前。
　　来人倚卧在树上，飘落的嫩叶落在如丝如烟的衣上，他缓缓睁开眼眸，明亮的色泽恍若九天之上的彩霞。
　　青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他磕头。“晚辈狄云笙拜见鸾鸟大人。”

　　“所求何事。”
　　空灵的音色自山谷随风而来。
　　狄云笙低眉端跪。“现天下大乱，晚辈恳请鸾鸟大人出山，庇佑天下。”
　　鸾鸟看向山外，他已许久没有出女床山了。
　　“你们自己的孽果，求我又有何用。”
　　狄云笙毕恭毕敬。“非是，如今妖兽四起，越发猖獗，各国难敌。”
　　“他的阵呢。”
　　狄云笙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二十年前便散了。“

　　散了………
　　鸾鸟支着头，脑中浮现起数百年前的记忆。
　　模糊。
　　连他长什么样都早已忘却了。

　　如今阵散了。
　　代表着，
　　他回来了。
　　又过了一个轮回啊。

　　鸾鸟垂眸看着青年。
　　良久。
　　鸾鸟从树上下来，走到青年身前。
　　“你便是他的转世吧。”
　　狄云笙看着鸾鸟，鸾鸟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映入青年的眼中。
　　“是的。”
　　“那时的你叫什么。”
　　“狄云笙。”
　　“……”

　　鸾鸟离开了。

　　女床山下，狄云笙跪了一年又一年，亦如前世。
　　前世为何而跪，鸾鸟不记得了，就连当初的场景和如今是否一样，鸾鸟都不记得。

　　但狄云笙记得。

　　前世他等了十年，今世呢。
　　等鸾鸟来他用了三年，那么等鸾鸟同意呢。

　　七年后。
　　鸾鸟来了，亦如当初。
　　鸾鸟深深的看了狄云笙一眼。
　　“求什么。”
　　狄云笙回答。“天下太平。”

　　“允。”

　　鸾鸟幻化出原型，等人大小的鸟张开翅膀，五彩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如梦似幻。周遭的一切都好像被泼了墨水，失了颜色。
　　独留神圣的仙鸟，绚丽的羽毛。
　　惊鸿世人。

　　鸾鸟飞向天空，穿过匆匆高山，湍湍流水，所过之处，一片祥和。
　　祸乱遂除，
　　天下安宁。

　　鸾鸟变回人形，落于狄云笙身前。
　　“你早该渡劫升仙的。”
　　狄云笙起身，身量早已比鸾鸟高了不少。“多谢鸾鸟大人。”
　　“活那么久也太无趣了。”
　　狄云笙看着他。“那么久会忘了对心爱之人的爱的。”
　　“……”
　　鸾鸟无法反驳，他确实不记得如何爱人，或者说他连有无爱人都不记得。
　　“这是你的第几世。”
　　狄云笙看着风吹乱鸾鸟的头发，手抬了又落。
　　“十七，第十七世。而您从第六世时就不爱我了，第十一世开始，您已经不记得爱过我了。”

　　我爱过你么。
　　鸾鸟不记得了，太久远了。

　　狄云笙看着鸾鸟皱眉，苦笑了一下，准备告辞。
　　“等等。”
　　狄云笙回头看他。
　　“你上辈子所求何事。”
　　鸾鸟看着他，他想要从狄云笙的话中找到些什么，可他都忘了，忘了自己想要找什么。

　　狄云笙叹了口气，他看着鸾鸟，一字一句说。
　　“求你记起我。“
　　“但你忘了，什么都忘了。”
　　“鸾鸟大人。”狄云笙笑着说。“这是我最后一世了，我坚持了太久，早该消散了。”
　　他等不了了。

　　鸾鸟看着他。
　　“你说我曾爱过你。”
　　“是的。”
　　“这一世的你想做些什么。”
　　“浪迹天涯？我不知道。”狄云笙无所谓。
　　鸾鸟说。“带我一起吧，或许我能记起。”
　　狄云笙笑笑，走近鸾鸟。
　　“您这是在可怜我吗？”
　　鸾鸟看着他。“是。”

　　天下安宁，包括狄云笙的安宁。

　　“那便走吧。”狄云笙轻松的牵起鸾鸟的手，拉着他走近凡尘，步入炊烟。

　　“丑化说在前面，我可不会让你一睡睡个几百年了，那样你睡醒我连骨头都没了。”
　　鸾鸟看着他拉自己的手，
　　感觉还好。
　　他扬起头，夕阳垂落，橘红色的光映在两人身上。
　　“我困了。”
　　狄云笙装作严肃的看他。“不许睡。吃睡乃凡人欲念，鸾鸟大人不需要。”
　　鸾鸟打了个哈欠。“你的欲念呢，不是吃睡么？”
　　“当然不是，我有更远大的抱负。”

　　两人一路顺着溪流，走入村庄，穿过丛林，爬上雪山。
　　鸾鸟陪狄云笙看完了世间美丽的一切。
　　而狄云笙带着美好本身走遍世间。

　　数十载后。
　　两人回到了女床山，狄云笙早已老去，他拄着拐杖，牵着容貌依旧的鸾鸟。
　　鸾鸟随他牵着，两人倚在树下。
　　“鸾鸟。“狄云笙叫他。
　　“什么。”
　　“我爱你。”狄云笙笑着。
　　狄云笙的脸早已布满皱纹，
　　但在鸾鸟眼中，狄云笙的样貌从未改变，依旧那样的俊朗。
　　鸾鸟能看到世间最本质的样子。

　　时间所剩无几了。

　　“飞升吧。”鸾鸟说。
　　“鸾鸟。”狄云笙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要畏惧死亡。”
　　“我死后会化成山间的风，地上的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那是更为长久的相伴。”

　　鸾鸟看着他。“所以你为什么不飞升。”
　　狄云笙笑笑，浑浊的眼睛在看向鸾鸟时依旧透亮。
　　“因为我无法不爱你，凡人飞升时七情六欲皆会被斩断，我无法忍受我不爱你的样子。”
　　鸾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依旧年轻依旧美丽的自己。

　　“我早已忘了爱你。”
　　“但你还有爱我的本能，七十年前说和我一起走，现在要我飞升。这都是你还爱我的证明。”
　　鸾鸟抽回手。“但我不爱你。”

　　你已经忘了如何去爱，但你依旧爱着。
　　狄云笙没有回答他，他无法回答了。
　　但即使没有回答，终有一天，鸾鸟会明白的。
　　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死前，狄云笙听着鸾鸟的那句不爱他，这么心想着。

　　鸾鸟看着沉睡的狄云笙。
　　他不会再回来了。

　　但或许就像他说的，山间的风，地上的泉。
　　都是他。

　　鸾鸟站起身，看着树下的狄云笙。“我很想知道下次相见时，你会求什么。”

　　他困了。
　　鸾鸟走进女床山，化为原型，艳丽的羽毛卧在树上，山中百兽臣服。

　　他抬头鸣叫了一声。
　　然后睡去了。

　　自此，再没人能唤醒女床山。

　　而女床山的主人始终在等能唤醒他的人。

　　他在等狄云笙。

　　但狄云笙没有再来了。

　　因为他也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