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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纸月亮 ...


  •   / 灵感以及讲电影、看书设定沿用自电影《巴尔扎克和小裁缝》 *

      我去参加颁奖典礼,底下后辈排排坐。礼仪小姐送上我本人最爱的茶花,绽开的雪白散发出幽香。主办方做过功课,学会缜密串联起脚本,不至于让上台的人徒生尴尬。主持人问及电影的背后故事,问:“您许久没回四川了,想念家乡吗?”

      直射的舞台灯光突兀刺眼,我握紧了话筒。

      “一直很想。”我说。

      人本质上是自私的动物。诚如我在颁奖礼所说,我每一次衍生出创作的野心,是想回到无法触及的未来,或者是言尽于此的过去。世上不存在时光机,所以我们需要复刻旧事的影像来提醒,人是怎样获得,又是如何失去。

      电影成为我穿梭时光的介质。在电影完成后的一年里,我会选择在闲暇的夜晚喝上白兰地或是别的洋酒,光着脚重复播放藏好的母带。伴随着影片循序渐进,我原以为缺乏波澜的灵魂,会再度落魄地心碎一次。

      我会回到廿余年前,埋葬了音符和吻的夜晚。长江一带的古老村落已被拆得差不多,剩下一小群枯朽的瓦房挺着衰老的脊背,台阶筑起绵延至天穹,道路四通八达。但我记得分明,当时的山路崎岖不平,硕大的卡车载着我们这些大城市出来的小伙儿驶入青山的巨口,每个人稚嫩的面孔流露出对未来的懵懂茫然。在车轮颠簸的震荡里,我挺直腰板坐得端正,尽量不让干净的白衫碰到脏污的车篷。

      昏聩不明的车厢好比失却了光的生活,所有人垂头丧气地贴在散发出霉味的木凳上。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和大家都不一样。他坐得板正,手臂环着一人高的巨大乐器。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女孩。他肤色白皙,肌肤像他的白衬衫一样干干净净。十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护着乐器,因为长年的按弦有轻微的变形,我以为只有女娃儿才有那么好看的手指。有人注意到他不够舒适的坐姿,问他:“搞音乐的啊?”

      “是,没错。”他转过脸来大大方方地回,声音通透明朗。他的眉毛、眼睛、嘴唇就此映入我的眼帘,那是一个生得清秀的男生。

      “何必这么费劲吃力。”有人苦笑,“这儿谁要听你拉大提琴?”

      “那是低音提琴。”我忍不住纠正对方的错误。男孩看我一眼,嘴边的笑意更加明朗。

      “你好,我叫付竟择。”他自卡车的一端朝我挥手,而我不知怎么地,傻气地点点头当作应承,竟然没礼貌地别开了眼。

      我的家教不曾支持我当冷漠敷衍的人,后来我进行自我检讨,可能是付竟择的开朗在一片死寂里过于扎眼,我害怕不能完美回应,潜意识便拒绝了交流的开始。打从一开始我就欠他一个“你好”,为此我想找机会补救。同一车来的年轻人被队长发配去干不同农活,我没能和他组成伴。过半月后有了转机,我去帮队长赶牛,他帮隔壁施工队的运砖头,我俩刚巧在田间的小径上照面。付竟择大概和我一样,之前在家里没洗过一个碗。抬小推车需要动用巧劲,他显然没有领悟到要义,垒起的砖头不受控制纷纷掉入泥泞的土地。

      他蹲身去捡砖头,砖头的四方棱角把他细长的手指磨出血丝。他皱着眉含自己手指,我放下手里的活去帮忙把地上的砖头放进小车。

      “拉琴人的手本来就不应该用来干苦活。”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胡诌出解释。

      逃走的时候他喊住我,大声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吴佑甫。”我同样大声回复。

      自从下乡后,我差不多忘了自身名讳。吴佑甫三个字念出来,就像提及遥远的陌生人。离家前我妈帮我整理行李,告诫我非必要就不要提吴家。我家姐名气太响,连没有影院的破落村庄都听说过她。临走时我偷偷往包里放了张她的剧照,要是被发现,搞不好会被整到上级。

      为此她自责认为是她害了我,要不是因为她,我这个弟弟如今应该在国外继续深造。所有长到她这年纪的女性都喜欢怪罪自己,哪怕错的不是自己。

      村里给我安排的水泥瓦房在深秋哗哗漏着风,我窝在硬邦邦的被子里翻来覆去,试图用活动来暖我冰冷的床。外头有人不断敲门,声音响到我甚至不能用装睡来忽视。我披了件外套匆匆打开门,外头付竟择笔挺地站在外面,手里举着一本口袋书——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付竟择的瞳孔清澈得像一汪湖水。

      “吴佑甫你看洋书。”他开门见山。我面上一红,“别瞎说,这书可不是我的。”付竟择端详我,随后叹口气说:“吴佑甫你是真的没脑子。”

      他翻开书的第一页举起来给我看,白纸上右下角有用小楷写的三个字:吴佑甫。

      “早上书从你口袋里掉出来了,我叫你你跑得倒挺快。”

      我脸更红了。举手之劳带来的尽是自讨苦吃的麻烦,我只好拉下脸求情:“拜托你,我藏了书的事情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那是无趣的光景,没有印着伟人的书就不方便看,外文的书卷了边被丢弃在路旁。我撒的谎除了姐姐的相片,还有书房里的一箱外国文学。小时候我和她拌嘴吵架,为了表明对部分书籍的所有权,我在每一本的扉页上都认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现在看来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整箱厚重的书逃过检查,被我小心塞进床底。当月亮升起,我会借一轮皎洁的光把它们放出来呼吸。付竟择趁我没注意溜进我的房间,床头两大本上下册《基度山伯爵》张着嘴巴摊开,这下更是人赃俱获。

      “不告诉别人也行。”付竟择坐在我床边开始看书,“你用四川话给我念书,帮我学会说四川话好不好?”

      付竟择有吴佑甫的软肋。我意识到这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余地。

      我们所在的农村有几百口人,这里头的男男女女活在此地死于此地,很多人一辈子的生活半径不过就方圆三四公里。他们不会讲标准官话,看不懂方块字,逢人问安就是一口乡土味重的方言。下乡的青年们听不懂本地人说的话,平日沟通笔画带猜含混着就过去了,付竟择却想要和他们沟通交流。他总是比我所认为的要善良一点。

      我俩趴在床上一起看一本书,两张脸不得不贴近。一呼一吸间他温暖的热潮散落在我的脸上,我发痒伸出手挠自己的耳垂。那夜付竟择挤进我的被窝听我念完了《基度山伯爵》前四十页,硬如磐石的被子被他的体温烘得柔软。鸟儿在屋外哇哇乱叫,他揉着眼睛问我几点,我说不知道。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需要滴答走针的科技产品,而我带来的闹钟在慌乱里掉入了山谷摔得粉碎。

      “你说,我要不要把每本书写我名的扉页都给撕了啊?”我问。

      他打了个哈欠,“别,多可惜啊。”

      “为啥子?”我继续问。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回复,我低头,付竟择已经贴着我的手臂睡着了。

      第二天他拎着一个猫头鹰版式的闹钟来找我。闹钟做工讲究,设计精细,应该是国外的舶来品。“它叫付竟择,以后会负责叫你起床,提醒你早点睡觉。”他不等我拒绝,就把闹钟放在了我的桌上。秒针走动的声响沉稳有力,一时间咔嚓咔嚓的微末声音贯穿整个破败的小屋子。

      我受了他贿赂,代价是对他常敞开我屋的大门。从那晚后他经常来找我,白天不能看书,入夜后他经常提来油灯找我,“吴佑甫,吴佑甫……”他脚步轻快,嘴里念念有词。久而久之,在梦里我也能听见有一个男孩不断呼唤着我,声音渺远又有力量。从《基度山伯爵》到《茶花女》,我念完了箱子里三分之二的存货,记住了一个又一个冗长的外文洋名。

      “怎么老是法国呢?”付竟择到最后摸出规律。“我也不知道,可能那地方就是出大文豪。”我回答。“也出音乐家。”他伸完懒腰就往我身边凑过来取暖。我不知道为什么付竟择总挨着我,他说他屋子里有巨型大蜘蛛,我告诉他蜘蛛不伤人,不要大惊小怪。“付竟择应该改名叫付思娇。”我煞有介事,他表达不满,过后还是要来我屋里睡,坐实“付思娇”的称号。

      开春村里添了几个接受教育的北方青年。空置的房子不够用,付竟择在大会上举手表示自己和我关系不错,挤住一间屋不成问题。队长大为感动,“付竟择这种行为就是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良好典范,自我奉献无私为公!”我在台下听得直想笑。

      他接着继续夸付竟择四川话进步很大,希望其他年轻人多向他学习。底下村民真诚地鼓掌,付竟择站在台上受领赞美,像个吃到糖的小孩。我私底下戳穿,“你不就觊觎我那箱书,把自个说得大公无私那样。”付竟择得瑟地眯起眼,说:“你懂什么,这是自我包装。”

      队长不好意思让我俩凑一张床,没过几天就派人多抬了张木床送来。屋子空旷,多一人不显拥挤,何况付竟择早已侵占我的领土多时。闹钟多了个人听响,付竟择再不用抢我的位置。和衣物一道打包运来的还有低音提琴,她在屋内一隅安静地吃灰。付竟择看见分神了片刻,他不知从哪里找来没用的大竹篮子,一个个叠起来遮住庞大的乐器。

      初春带来难熬的阴冷天气。我耐心等到出大太阳的日子,把提琴拿出来放到了屋外。积在乐器上的灰太多,我换了三块干净的布才把表面擦拭干净。付竟择在外接受劳动教育傍晚时回来,幽暗的琴面在夕阳照射下泛出华美光泽,他离着三步开外就不肯走了,隔着老远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提琴。我拍拍裤腿起身,“付思娇,从秋天到春天我得给你念了有二十本书了,欠你的人情早还清了,是时候你还我了。”

      “拉首曲子呗。”我对他说。

      付竟择直接进了屋,我盯着猫头鹰闹钟看时间。等秒钟走了两三圈,他从门里探出头问:“你想听什么曲子?”

      我笑了,说什么都行,只要付竟择愿意拉琴。

      他送了我博泰西尼b小调第二协奏曲。适逢第二波微风袭来,茂密绿丛随着风波翻涌,发出沙沙细响,像永无终结的一支歌。然而还有音符,音符降临田野,用温暖灵巧的步伐钻进流水的缝隙。付竟择的神情专注温柔,任凭风亲吻他的指尖。有瞬息的一秒,我希望时间能够停驻。

      “博泰西尼的曲子不练就生疏了。”他笑得轻松,随后闭上眼睛,去听自然界的旷野微鸣。他应该比他所隐瞒得更爱音乐。扛着这么高这么重的乐器背井离乡是不是很累,我没能问出口。

      博泰西尼的全名是乔瓦尼·博泰西尼,我又记住一个新的艺术家,不过这回不是法国人,而是意大利人。

      “以后你就写个付竟择之b小调第二协奏曲,怎么样?”我提出建议,付竟择嗤笑,拿弓划拉出低沉的琴音,“不是人人都能当作曲家的,吴佑甫。”

      “可付竟择不是一般人。”

      我发自肺腑夸奖他,之后很多年,我的确没听过比这动听的曲子。

      付竟择会乐器的名声传了出去,隔壁村的拖人找他去拉曲子,给没见过倍大提琴的娃们长点见识。付竟择从不怯场,适合登台亮相。我没有亲眼见证,据其他人传,付竟择改调演绎维瓦尔第的G小调协奏曲,从没听过提琴的孩子们都张大了嘴巴。事有一必有二再成寻常,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娃翻山越岭来找他,说希望他之后还去给她们拉曲子听。

      “行啊。”付竟择应得爽快,“但是我得带个伴。”我从马克思著作里抬起头,刚巧和他对视。付竟择指我,“要带上他,锦上添花。”

      我陪付竟择跨越漫长的山路去演奏,围观的姑娘们越来越多,我四川话比付竟择流利,一旦他发言结巴了,我还能帮他圆场。不过付竟择丝毫不赞同我的说辞,“吴佑甫你真觉得大家来是因为你会讲四川话啊?姑娘们可都是冲着你长相来的,知道别人在外头怎么形容你吗,他们说你好看得就像画报上的演员。”他佯装做出耍流氓的姿势朝我吹口哨。

      “长好看有啥子用。”除了白天干活就是夜晚看书,我对七嘴八舌的议论一无所知。

      “怎么没用,你以后可以去演戏啊。”付竟择来精神了,他挺直腰坐起,“天南海北我都会找电影院去看你。”

      “借你吉言。”我并不把他的期许放在心上。

      天过三月骤然暖和,青草绿了后漫山的野花探出头,是像个春天了。老天总爱开玩笑,付竟择给我下的预言,在芬芳斑斓的色彩里迎来了真言的显现。有一次他干活伤到了手,十天半个月内不能继续拉琴。他向来信守承诺,那天他照常去见村民,告诉大家他的手受伤了。“我知道大家无聊,最近不能听音乐,要不我和吴佑甫就给大家讲电影吧。”

      “付竟择你怎么赶鸭子上架呢?”我去掐他腰,他哎哟一声撒起娇。底下的男女老少端坐在地上,一双双眼睛真诚地看着我。我永远无法拒绝真诚。在村民缄默的等待里,我瞪了付竟择一眼,随后整理和姐姐一道看电影的回忆,开始给村民口述阮玲玉的默片《神女》。

      姐姐因工作之便带我去资料馆看过很多老电影,我肚子里装的故事情节暂时顶替付竟择的缺席不成问题。

      我讲到阮玲玉饰演的女主人公在最后怒而杀了流氓,抱着双膝团团坐的女娃们竟纷纷落下眼泪。我是个容易共情的人,看到比我年岁小的人拿袖子擦眼泪,自己一时生出难过。故事的叙述停滞片刻,付竟择咳嗽声替我延续,他用不流利的四川话告诉听众神女锒铛入狱的悲惨结局,上海旋转的霓虹灯不会为一个人的离开而熄灭半分。

      “上海啥样啊。”她们问。

      “上海也就那样呗。”付竟择从木梁上跳下来。山沟里飘来的风吹得柳絮飞扬,“这里好还是上海好?”她们继续问。我挠挠头,花半天想出不伦不类的回答:

      “《神女》讲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一切都在越变越好。”我安慰她们。

      那天是农历十五,我残缺的记忆一旦涉及到他就无比明晰。回去的路上他踩着小跑步子,走得飞快:“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演起戏来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挂在付竟择头顶的月亮完满如玉盘。早几十年前的天空澄澈透明,没有空气污染,星系银河垂在天际,仿佛我们踮起脚就能够着。

      “北京有人民艺术剧院。吴佑甫,你说,我以后能在那里见到你登台表演吗?”他摘了朵路边的山茶花,开心地放入胸前的口袋。

      我想说话,可嘴里尽是无穷的苦涩,我猜是中午喝的劣质普洱茶在隐隐作祟。这是付竟择第一次向我提及他遥远的故乡。二十年后我功成名就,新闻报纸数次点名家姐在我从艺道路上不可忽视的影响,每次我点头说是,眼前浮现出的,则是二十年前戴月摘花的瘦长男生。

      我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他的父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他从小到大学习不同乐器,最喜欢拉低音提琴。他骨子里执拗叛逆,下乡时被不怀好意的人扔了所有的乐谱,他蜷缩在垃圾堆旁边尽可能把谱子背完,然后背着大大的提琴进了用来运猪的大卡车里。他护着琴像在护自己的性命。

      “唯一的例外是你,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付竟择说,“最好的朋友。”

      聊《神女》算是说得过去,我们对外称这部作品揭露了解放前黑暗的社会历史,证明了领导阶层的重要性。渐渐的我俩胆子越来越大,给村民讲法国文学。小仲马的《茶花女》一天两天讲不完,我们就讲三天四天。村长知悉我和付竟择说的故事内容,亲自上山批评我们不像话,“一个故事的女主人公怎么能以卖为生?不正经!”我已经学会应付这套苛责,“这故事告诉我们资本主义不作为,压榨人民,旨在鼓励大家追求自由,和马克思号召的完全一样啊。”我说得头头是道,把他糊弄得发懵。等送他出门,付竟择立即栽倒在床笑出了声。我把枕头扔到付竟择头上。

      姑娘们很喜欢听《茶花女》,小仲马的文笔精彩绝伦,我和付竟择必要时会角色扮演,一人背玛格丽特的台词,一人背阿尔芒的台词。付竟择会对我说:“是你教会我怎样去爱,而我应该教会你怎样去生活。”他的演技很好,我都被他带入戏。

      我俩靠着对文本的解读,给村里的姑娘重复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收获了她们很多泪水。

      这里的女孩打出生起就没离开过这片土地,村落地势崎岖,绵延起伏的高坡遮挡住人的视线,抬头剜下一片蓝色的天空就当被子盖。付竟择不说外面的世界如何是出于善意,但我们明白欺骗是一种温和的残忍,所以我们讲千里外的《茶花女》,《包法利夫人》,是想告诉她们依然有广阔的世界在远方,虽远,但至少有。

      茶花女的结局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玛格丽特落寞地死去,罕有人问津。她用生命去践行神圣贞洁的爱情,痛失所有的阿尔芒在玛格丽特的坟前放满白色茶花。故事的结束像绽开的烟花,啪的一声就落入空虚。和火光一同散落的还有春日柳絮,付竟择笑着对我说:

      “吴佑甫,春天到了。”

      “是啊,春天到了。”我伸手帮他摘下发梢上粘着的雪白颗粒。

      付竟择太爱笑,就算没有我,多的是其他人愿意当他朋友。有好几个女娃天天吵嚷来找我们,听我们讲故事,日子久了我和付竟择眼熟她们。步入初夏我们没能见到其中一两个,去问村里的长辈,说是跑出村打工去了。

      “她说是要像《茶花女》里头的女主角一样子追求真爱,咳咳,”她爹剧烈咳嗽,“啥是《插花女》嘛?我不懂,我只晓得女的长大了就要嫁人。”男人揪了根草剔牙,眼里流露出担忧神情。付竟择低头没说话,走之前他说:“叔我改明儿还来看你。”男人听了就笑,露出残缺的一排牙齿。

      那帮女娃比绝大部分的男人聪明,至少比队长聪明。她们懂我和付竟择讲的故事,了解我们欲言又止背后的心思。回去的路上付竟择背着手一言不发,我的耳朵清净了许多。我第一次目睹他因为一个人面色难过,因为一个女的难过。我感到内心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暗流涌动,却不明白确切来说是怎样的心情。

      我们在那地方待了不长不短三两年,见证了若干少女的人生大事。那个说要追求真爱的孩子不出一个月就被家人找了回来,嫁了隔壁村的男人草草了事,我和付竟择无力改变这一切。

      那个年代我不予置评,幸运的是我们可以把不幸怪罪给时事,好像自己纯粹无辜,一尘不染。村里的姑娘嫁人没有城里穿越过车水马龙的黑色轿车和十八桌宴席,人们在婚房门口挂几串鞭炮,就仓促走入婚姻的前半程。我和付竟择围观接亲的人流往山头姑娘的屋子里走,付竟择蹲在凸起的大石块上说:“她都不认识他。”

      “人生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在他身边坐下。付竟择眼神古怪地瞅我,伸出手肘戳我肩头问:“喂吴佑甫,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不告诉你,和你说这些干嘛。”

      “哇过分,”他扮出受伤的表情,“我难道不是你在这交到的最好朋友吗?”

      我心情来了去逗他,“你是我在这交到的最好的小朋友。”

      付竟择听完立即从石头上跳下来,牵起我的手拉我站起身。他认真端详我,伸出手比划自己的高度,又把手放到我的头顶。

      “付竟择你很奇怪哎。”我抓住他作怪的手,十指紧扣。

      “吴佑甫,我现在足足有一米八,拜托你不要再把我当小孩。”

      我愣住。

      付竟择的低音提琴就是他的身高衡量尺,见证他从小小的半点大蹿成大人。小孩才没力气搬动沉重的乐器,小孩才没胆子给懵懂的女孩们讲深奥的故事。事实是,我比付竟择大三岁,小孩才不会没大没小不叫哥哥。他选择“吴佑甫吴佑甫”地叫我,说“吴佑甫没脑子”,他拒绝饰演弟弟的角色,那为什么他不能学堂堂正正的大人信守承诺,带我逛北京,吃卤煮,和我骑二八大杠路过广场?他出尔反尔。

      其实我从没把付竟择当小孩。

      四川入夏昼夜温差增加,付竟择那阵子经常坐在草地上看日落。我说这样下去迟早患感冒,他没理我,照旧穿着单衣用眼睛记录窗外的景色。我的乌鸦嘴一语成谶,白天受热晚上吹风受凉,他不仅感冒,还发起了高烧。

      我把自己的被子压在他的身上,又怕照顾不及时,就躺在他旁边定期检查体温。闭嘴不吭声的付竟择是最乖的付竟择,他一张脸憋得泛红,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开始怀念他叽叽喳喳说不停的日子。我用手去梳他浓密的短发,他发出猫咪咕噜般舒服的喉音。

      “付竟择,你要快点好起来。”我在他身边躺好。他应该是听见了我的请求,在梦里笑出了声。他睁开眼睛把脸埋进了我的肩窝,然后又沉沉睡过去。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吻。付竟择的唇柔软无比,我的嘴角就像被一颗滚烫的星星灼伤。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像没有编织完成的一场梦境。我没有躲开。

      在那个夜里,我的心同样发起了高烧。

      藏书的事情是瞒不住人的。到了第二天队长拿了药来敲门,付竟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下床把队长引进来,中年男人嗫嚅了很久,说是在乡镇医院里开的,让付竟择记得把药吃了。

      他看看我,说:“吴佑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床底下藏了什么东西。”我不好意思地低头,他吐了口烟说:“你和女娃们讲这些,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和付竟择得到了这座村庄分外的善意,而我们当时过于天真,还以为这些福气来源于自己的聪慧。

      他的疑问坦率真诚,直击我内心的盲区。窝在角落里的小狗蹦哒着来舔我的手指,它是出嫁的姑娘临行前拜托给我和付竟择的。夫家不许她带狗进门,她穿着一生中最昂贵的衣服来找我们,怀里的小狗有雪白的皮毛和湿漉漉的眼珠子。付竟择说它干净洁白得像牛奶,那就叫牛奶吧。

      队长给牛奶喂了吃的,又隔着一层被子拍了拍付竟择。他拱了拱身子,继续装死在被子里不起来。他擅长撒娇,尤其是面对长辈,村里的人们都喜欢他。队长咧开嘴说,“你就靠吴佑甫迁就你是不是啊付竟择,等之后没了他我看哪个倒霉蛋做你朋友。”

      七八月酷暑,我的手指则开始发凉。“您,这话什么意思?”

      他醒悟过来,无措地搓手。“哎哟这,你俩……付竟择没和你说啊……”

      装死的付竟择终于从被子里挤出了脑袋,他抓了把翘起来的头发,朝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至于那个半真半假的吻,我再没机会和付竟择提及。或许是他烧糊涂了脑子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或许是他梦里见到了哪个好姑娘虚实不分,总是,既然全是或许,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我走在广袤无垠的旷野上,直到再走不动。付竟择寻着我的步伐跟上我,他感冒未愈,说话带着漂浮不定的气息,“吴佑甫你不听我解释啊?”他扯住我袖子。

      我想我应该是红了眼眶。因为付竟择看到我的表情后呆在了原地。我说:“付竟择,你要走了对不对?”我狼狈地抹了把脸,清了嗓子说:“付竟择,这是件好事啊,有啥好瞒的?”

      “这是件好事吗?”付竟择没同意。

      “你和我说过,人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我瞒了你很多事情,不止这一件。”付竟择在月光下,脚底下的倒影被拉长成孤独模样,“还有我其实是懦夫,这点我也隐瞒了你。”

      “我不想说再见,对不起。”

      牛奶在十年前寿终正寝,死在了我北京的家里。那时我在国外拍戏,是借宿在家的外甥替我收殓了牛奶,给它建了座小墓碑。“她活够啦。”他安慰我。狗的正常寿命七至十五年不等,它们的生命进程相比人类开启了加速键,剩下我停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回忆细枝末节不足为道的细节。我记得付竟择问我是不是喜欢法国,我说是。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着说:那我就去法国。

      我记得他呼吸频率,讲话口吻,闭上眼睛听风吹的表情。我记得一切,所以我不谅解。

      付竟择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开完会回屋时只剩下了一个中年女子坐在床沿边收拾他的衣服,她身板挺直,仪态优雅,我猜得出她是付竟择的母亲。

      “吴佑甫?”她亲切地叫我名字。

      “阿姨你认识我。”

      “付竟择在信里只和我提过你。”

      她和我说了诸多感激的话,说谢谢我给付竟择打气鼓励他练琴,他琴技能不退功最后得到大师赏识,这里头的功勋章得分我一半。

      付竟择家境优渥,他的父母为他争取到了人才出国培养的机会,他提前结束了再教育。一切如我所说,付竟择是个优秀的人,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他没有带走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连猫头鹰闹钟都没带走。我翻了下箱子里的书,一本没少。他原模原样地来,原模原样地走,连一封书信都没留。

      “他什么都不带啊?”

      “嗯,村里的东西都太破了,用不上。”付竟择的母亲说。我的心像是被细长的针刺中,这种疼痛像绵延不断的慢性疾病,不致命但伴随终生。

      “吴佑甫,你是个好孩子。”临走前付竟择的母亲对我说,眼神里透着关怀,似乎还有些痛楚。

      付竟择离开于1969年,那年他18岁,我21岁。我离开于1970年,我22岁。

      如今我步入中年,亲近的后辈叫我哥哥,叫叔叔的也不少见。我的外甥念高中,个子已经超过我。每年一次大扫除,尘封在储藏室的几大大箱子从来没动过。过年外甥来家里做客,把我干净的新居搅得天翻地覆。他在储藏室玩夺宝奇兵,扛着箱子出来问我里头装了什么,我说是当年上山下乡时留的老东西。

      他走后我再不碰那堆书,我无法翻开第一页,无法阅读,我把厚厚的纸页压在衣服底下,不想再看见它们。

      “真假的?这些东西现在可值钱了。”他两眼放光,猫头鹰闹钟还在走,咔嚓咔嚓的声音强劲如心跳脉搏。“舅你当年怎么有那么多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咋舌。

      “同屋的人一分钱没带就走了,全留我一人处理。”

      “这不挺好,他把珍贵的都留给你了,他希望你记着他呢。”外甥说。我无可奈何,“你是不是电视看多了?”

      “或者是他想要的带不走呢?”他继续嘟囔。

      小孩看待事物的眼光和大人不一样,头回有人这么解释,我竟然无力反驳。

      外甥从灰尘里翻出《茶花女》在我面前晃,看了几页发现不对劲。“舅,缺了扉页哎。”

      我接过《茶花女》,没有扉页。一个激灵闪过,我的脊背发凉,我跪下身翻箱倒柜掏出《包法利夫人》、《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都没有。写了“吴佑甫”三个字的扉页,一张不剩。

      付竟择也不是什么都没带走。

      我目前身兼数职,是演员,又转型当制片,导演。别人说我前程远大。我拿自己的钱去拍电影,跋山涉水去以前下乡的四川小村取景,里面的人有的去世,有的姑娘生了好几个孩子,有些人还记得我,记得我和付竟择给她们讲过的故事。我受到邀请去高校演讲,现在的年轻人们接受高等教育,一点就通,我在台前和他们平等对话沟通,却没有一场像那年春天。我们两个在屋外讲《神女》,底下不识大字的姑娘们托着腮,用纯真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后来辗转听闻付竟择的消息,他去了法国巴黎的交响乐队当了几年的低音提琴手,之后他选择成为作曲家,定居在尼斯。我借助卫星电视里欣赏过他拉低音提琴,他专注时的模样亘古不变,永不老去。

      那场演出的dvd我只敢看一遍。我不希望他回来,我不许他回来。

      “吴佑甫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第一次到四川,连绵起伏的山把我们包围。我之前从来没到过山城,觉得未来一片渺茫,所以我不喜欢山,群山带给我的是深深的绝望。”

      “但那天遇见吴佑甫,群山变成了好兆头,可惜我不能再承受生命中另一座山峰了。”

      付竟择拥抱我,把脸埋入我的肩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的高领衬衫被温热的液体打湿。

      付竟择最终选择了生活在海边。

      我坐在外甥跟前,尽力不哭出声音。我想起付竟择在那天落的一滴泪,我再次想起最后那一晚他背后升起的月亮。

      那轮月亮太圆了,就像我当时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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