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窗》盐星n

4、接触

　　外面激情的火热还在继续，秋风吹不散高中生热情的火，也拍打不开紧闭的医务室玻璃窗。

　　一道窗户，隔断不同的气氛，屋内洁白的墙体和地板上，点缀着蓝色的床和柜子，简单的日常医用装备一应俱全，整体氛围沉着、令人安心。

　　“药记得按时吃，胃病要好好养嘛。”老医生拿了些药递给白停知，回头又喃喃自语：“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容易生病了，唉……”

　　白停知接过药就顺手转交给江然，“走吧。”

　　“好。”江然应着，不忘感谢医生：“谢谢，那我们走了。”

　　门才刚被从外面带上，江然无奈看着手里的药品，虽然买了自己也盯不住吃，但还是要谢谢同桌的好意。

　　他谢字都已经出了口，转头却发现同桌本人竟用不同寻常的眼光看着自己，眼神中有些疑惑和不可置信。

　　于是江然把出口的话咽进肚子里，转而问：“怎么了？”

　　白停知刚在陪江然检查时，习惯性走神回想起在厕所门口与江然的对话，其中就包括江然的一句：

　　“别勉强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白停知紧盯着江然，直白发问，他搞不懂，或者说不愿相信，“为什么觉得我扶你是勉强自己？”

　　这一记直球把江然打得脑袋发蒙，他当时疼痛难忍，没有闲工夫去掩饰自己的想法，自然也没注意到脱口而出的信息差。

　　白停知皱着眉头，继续问：“你知道？”

　　你知道我不喜欢接触别人？

　　事到如今，江然只能承认：“是，我知道。”

　　轻轻的几个字重重地砸在白停知心上，如轻轻一枚石子，落在水面上却荡起层层波澜，惊动湖底沉睡的游鱼。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虽是疑问，可他没有说给江然听，而是喃喃着、重复着，不敢相信。

　　不是在逼问江然，而是在折磨自己。

　　不是在纠结自己何时掉马，而是陷进更深的东西里。

　　“你不会……觉得我不合群吗？”白停知低下头，脸被头发遮盖着，江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迟疑试探的声音。

　　江然看得出他在焦虑、在伤心，他的身体正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不会啊，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语气轻柔，轻笑着弯下腰去寻被眼前人藏起来的小脸，“而且，为什么要合群啊，你说对吧。”

　　眼前人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那你……”

　　那你不会觉得我奇怪吗？不会觉得我不正常吗？不会想因为这个而疏远我吗？不会……

　　白停知猛得抬头，却不成想江然近在眼前，他就这样措不及防陷入江然弯起的眼睛中。

　　那一刻，白停知从江然的笑容中看到了答案。

　　不会。

　　对方这些天的行为、态度都在告诉白停知：

　　他即便知道，也不会觉得你有问题。

　　不会像那种人一样排挤你、孤立你、嘲笑你。

　　不会觉得你不是正常人，不会骂你缺爱。

　　他和曲萧一样的，是好人。

　　眼看白停知陷入自己的回忆，眼神逐渐失焦，江然虽不知他经历过什么，却能轻而易举知道如何安慰。

　　他轻声唤着：“同桌，小白，知知？”

　　白停知从过往的思绪中逐渐抽离，渐渐离开那个狭隘的楼梯间，耳畔回荡的声音也消失不见，眼前江然的轮廓愈发清晰。

　　“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情绪波动，白停知有些懊悔，“对不起，我跟你表达的太多了。”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藏匿这些往事，藏住这样脆弱的自己，明明都快忘了，可为什么看到江然后就藏不住了呢？

　　如同一个盛水的小木盆，被人取下一块木板后便止不住地从那一个地方往外流水，白停知从江然那里得到过一句肯定答案，就贪心地想抛出一系列的问题来获得相同的答案。

　　“没关系的，我很开心，追着你跑了好久终于话多一点了。”江然对白停知温柔一笑，尽管这一刻有追捕猎物成功的喜悦，但更多的，却是专注于当下的安慰。

　　“不要有负担，不想告诉我就不告诉，你看，你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我也知道一个你的，是不是扯平了？”

　　江然还是那样，不会涉及到他的隐私，即使再好奇也不会问，白停知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愣愣地点头。

　　江然表情不变：“那就不要想了，还记得你说要带我逃学吗？走吧，我很期待啊。”

　　被他提醒，白停知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把情绪压下去后，准备带着江然离开。

　　离开前，白停知犹豫半天，突然非常正式地朝江然笑起来，“谢谢你。”

　　空气中一片沉默，两人都有点不太适应新的相处模式。

　　最后江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原来高冷都是骗人的啊，这是小朋友用来自卫的手段吗？”

　　白停知怕他误会，解释道：“这不是……高冷点就没人会接触我了吗。”

　　“没人接触？”江然失笑，“那我算什么，不是人？”

　　“你是例外。”

　　“行，那就当我是例外。”

　　跟在白停知的身后，江然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他认为他对自己的行为失去了控制力。

　　这短短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太多了，他不小心被别人看到了难堪的一面，这与他和白停知交流的初衷相违背。

　　这意味着他维护的完美的人设在白停知面前不复存在。

　　事情在巧合的碰撞下分裂成两半，猎物愿意亮出肚皮是猎手的胜利，而猎手无意露出的破绽是万万不该的失误。

　　成熟的猎手会选择保持这种距离，这是开枪的最好时机，自身也拥有足够的退路。

　　可想到白停知身上太多的秘密和自己已经露出的破绽，江然突然不想安于现状，他想赌一把，进一步探索的欲望占据大脑，管控行动。

　　他踏上一条不归路。

　　在不自知地被吸引之后。

　　初中是曲萧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时光，破铜烂铁的破事儿一大堆，不安的、消沉的心情满天乱窜，连他放空时都会被心底悄悄蠕动的虫子撕咬、啃食，挣扎不得。

　　他在那个时候遇到白停知，曲萧非常客观地评价：确实是太阳一样耀眼的存在。

　　据他无聊的观察，白停知同人说话时基本都是甜甜笑着的，不同于其他人，他生得好看清秀，冲人一笑，弯弯月牙般的眼睛仿佛要把你整个勾过去，叫人没办法拒绝。

　　活泼，开朗，无忧无虑，每一句话的句末都好像自带感叹号。

　　可只有一点，即使再有活力，也很少出现平常社交行为中常见的勾肩搭背的现象。

　　在白停知的社交活动中出现这类情况，全部都是对方主动的。

　　而白停知则会默默僵住，再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从被接触的地方解救出来。

　　曲萧不想在意，懒得思考这背后的缘由，他觉得别人怎么做肯定有别人的道理，关自己什么事。

　　直到某天上课睡过了头，再一睁眼看到的已经是黄昏透过玻璃打在桌面上的光，黑板上的板书还停留着，教室里空无一人，寂静到有些失落。

　　他揉揉眼，毫不在意地伸个懒腰，起身抓起书包就走。

　　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一阵异常的声响打破了夕阳橙红的宁静。

　　什么东西，打架吗？

　　曲萧停在转角，微微欠身，一双疏离的眼睛悄悄露出来。

　　哦不是，是单方面打架。

　　没我什么事，换条路走吧。曲萧想着，撤回一双眼睛，转身往侧楼梯走去。

　　【下次遇到被欺负的小朋友，也要帮助他哦～】

　　慢悠悠的脚步一顿，曲萧仿佛一枚钉子，被脑海中突然浮现的这句话钉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

　　长长了一点的头发垂下，遮挡住他的眼睛，下面是一片阴影。

　　啧，好麻烦。

　　于是曲萧捡了块石头便往回走，不久后，石头与墙面碰撞，发出响亮的声音。

　　再然后，曲萧看到了那个被欺负的小朋友的脸。

　　“白停知？”

　　白停知倒是很想理他，但却被眼前的人截了胡。

　　“呦，来人了啊，你朋友？”那个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两遍曲萧，又讥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曲萧啊。”

　　曲萧不记得认识这个人，“你认识我？”

　　“当然，你不记得了而已。”那人摆摆手，似是要走，“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再晚点，可就要翻墙出去了。”

　　突然，他一把抓住白停知的手腕，激得白停知一抖。

　　他好像很喜欢白停知这个反应，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于是勾起唇角：“拜拜哦～”

　　曲萧觉得这个人有病。

　　但他暂时不想管神经病，而是把目光投放在白停知身上，“你怎么样，要帮忙吗？”

　　说着，怕他有哪里受伤，倾身向前想扶他。

　　“别碰我！”

　　被这动静一吼，曲萧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着来不及收回。

　　像是感觉到自己的失礼，白停知握着自己的手腕给他道歉。

　　“抱歉抱歉！一时心急，我有点怕这个，这才……”

　　“没关系。”

　　曲萧收回自己的手甩了甩，随口问他：“发生什么了？还有，你怎么不让人碰？”

　　眼看白停知沉默下来，曲萧也不强求，他本来就是随便一说，也没指望人家把自己的秘密倒出来。

　　“不说也没事，我随……”

　　“你是个好人。”

　　“？”

　　白停知的眼神落到楼梯第一级台阶上，“坐那说吧。”

　　“哦，说了这么多，总结一下就是，”曲萧坐在台阶上，双臂随意搭在膝盖上，给他复盘了一遍。

　　“你爸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你的童年缺失父爱，母亲又要撑起这个家，工作忙不能陪你，你在缺少爱的环境中成长，自然也不喜欢肢体接触这种表达感情的东西？”

　　“对对。”白停知用力点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捣蒜。

　　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搬出了救兵：“心理医生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哦，那按照这么说，应该挺好改的吧，怎么现在偏偏应激了？”曲萧思索一会儿，“因为刚才那个人？”

　　聊到这白停知就把脸耷拉下去了。

　　“是啊……”白停知撇撇嘴，双手向后撑着上一级台阶，仰头嘟嘟囔囔抱怨着，“那个狗东西估计是什么变态心理，发现我这一点后就天天刺激我，有病吧他……”

　　曲萧动作没变，侧头望向他：“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白停知还保持着仰头的动作，只不过一偏头，眨巴着大眼睛看曲萧。

　　有些人明知道自己的话太直白，还故意要说，好像并不在乎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不巧，曲萧就是这种无所畏惧的人。

　　“一直这么装着不累吗？别把我当二傻子。”他淡淡地说。

　　“……”

　　良久的沉默过后，白停知的脑袋慢慢回正，双手也默默收回，抵住自己的眼睛和额头。

　　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就这么被遮住，没了刚才的灵气。

　　“累啊。”他兀得开口，可却没了刚才的活力，“每天受这狗东西的气，又煎熬又害怕还没人说，每天还要扯着个笑脸没心没肺地面对所有人，真的好他妈累啊……”

　　一段话被说得有气无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神，但却又分外流畅，估计是憋心里很久了。

　　“唉。”曲萧叹口气。

　　早知道是这样。

　　“不想装就别装，装来装去有什么用？你能得到什么？”话虽然说得直白，但在曲萧自己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每天牺牲自己来维护别人的开心，到最后人家吃饱喝足走了，他自己剩下什么？

　　舍己为人的精神吗？

　　曲萧不太能理解这种感天动地的精神，他现在只想着能骂醒一个是一个。

　　不过一时转不过弯的小朋友可没太能接受这句话，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手掌中，闷闷地反驳。

　　“那……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对别人善良点总是好的啊。”

　　仔细一听还带了点哭腔，现在捂着脸估计就是怕哭得太难看丢人吧。

　　眼见着观点对立，曲萧没再纠结，换了一种方法，给他提供解决欺凌问题的措施。

　　“找老师不能从根源解决问题，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

　　“那不然转学吧，我跟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