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rainaya

2、第 2 章

　　陈羽彦从来都是在强迫自己承受不近人情的冬天。

　　他一直对首都的冬天感到陌生。小时候一到开暖气的时节他们家就会去南方过冬，海南是所有北方人的优选，因此在他的记忆里冬天就该是温暖熨帖，伴随着的海浪拍打礁石的细响。

　　你知道普吉岛嘛？普吉岛是个度假的好地方。刘桢亦就像个行走的泰国民间推广大使，告诉陈羽彦最近泰国的天气，讲泰国又在下雨。

　　普吉岛很温暖。他吹着雪花告诉陈羽彦。而陈羽彦向来记忆绝佳，不管他乐不乐意，刘桢亦说的每句话都能随时想起，尤其是在干燥凛冽的冬天，整座城市像长了斑秃毫无绿意，仿佛就剩了口刘桢亦的气息是热的。

　　已经有些女生尝试着给刘桢亦发暧昧的短信，或者是送给他自己做的点心。原本陈羽彦能占到学校每年青睐数的三分之一，现在因为刘桢亦他少了些真心的份额。21世纪手作也永不落幕，到了年末滞留国外的刘桢亦唤起大家泛滥母爱。抽屉里多了精致的慰问礼物，他都细心收起来。陈羽彦往他手里的巧克力看，刘桢亦就笑：“你是嫉妒吗？”

　　嫉妒谁，不好说。

　　“No.”陈羽彦利落地回复，“我很饿，你可以走快点吗。”他腿很长，迈开一大步就是别人的两小步。刘桢亦落了单，紧跟在后面说：“哥哥，所以你还是不太喜欢我对不对。”雪细细密密落在肩头，他也懒得掸。积少成多，叠加成斑驳的屑。

　　“太”是个比较有趣的字，如果说“不喜欢我”，就显得是越界失分寸的微妙质问，但用“不太喜欢我”，就变成了高中生小打小闹的情意衡量。

　　“你就这么在意？”陈羽彦觉得好笑。刘桢亦说当然。

　　“你就不能找点事情做啊。”他看不下去，伸出手帮刘桢亦拍掉了肩头的雪。

　　“找你做朋友就是我在找着做的事情。”刘桢亦回答得很真诚，“你不能因为你爸爸和我爸爸认识就随意label我，这对我不公平。”

　　陈羽彦笑不出来了。

　　去餐厅的路有一公里多，放平时他懒得走就会打车。可今天刘桢亦跟在后面，他俩温吞散着步许是要走到世界终结。“你还挺聪明的。”陈羽彦在空旷的马路上说。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想掏烟，最后只是把手塞进兜里取暖。

　　那年的雪温柔得出奇。他从未见过。

　　刘桢亦的聪明让他显得老成，也省了陈羽彦费唇舌的精力，他猜得出眼前比他大一岁的哥哥心里想的是什么意思。刘桢亦说陈羽彦你和我出去吃饭就是在利用我，不是真心，很可耻的。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家教这么有能耐，让一个才来中国一两月的外国人都学会说些难度较大的负面词汇了。陈羽彦从口袋里摸出包热牛奶，开了送到刘桢亦嘴边堵住他的废话：“小孩多喝点牛奶。”

　　刘桢亦顺从地接过抿了一口，陈羽彦蹭着他的发梢比划两人的身高差，说：“刘桢亦你行不行，啥时候才能长到一米八。”

　　“当你弟弟非得要身高一米八吗。”

　　“谁要当你哥哥。”陈羽彦攥紧了空的牛奶袋子，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泰国人。

　　雪烙印他们的足迹，两个少年在漫天飞雪的街道上僵持不下，陈羽彦看着刘桢亦看了很久，终于说：

　　“算了，随便你。”

　　他第一次学着放低了点姿态，任另外一个男生能顺着杆儿往上爬。从那天之后，他俩才彻底熟起来。刘桢亦知道他和父母关系不好，可小道消息本就虚实不明。直到下周例行考试，陈羽彦一塌糊涂的成绩坐实了传言。他从没有发挥失常如此。

　　消息长了翅膀飞到刘桢亦耳朵里，他假装肚子痛上课早退，在宽阔似野的天台上找到看书的陈羽彦。

　　“你不要难过，考得不好也很正常。”

　　首都难得的好阳光竭力落在两个人的眉宇间，刘桢亦搜肠刮肚出安慰人的话，连瞳孔都染上纯洁的光泽。陈羽彦神色古怪地听着，突然笑起来。刘桢亦困惑地皱皱眉。陈羽彦大大方方摊开试卷，背面干净如洗，全部空白，连一点墨水渍都无。

　　他是故意不做的。分数是他自己愿意舍弃的。

　　“傻。”陈羽彦说，笑得很开心。

　　刘桢亦觉得自己在浪费感情。陈羽彦笑意未退，把试卷在腿上放平，问他的泰文名怎么写。

　　刘桢亦握着陈羽彦的笔在试卷上写，陈羽彦依样画葫芦。

　　陈羽彦在自己的英文试卷上写了好多个好多个刘桢亦的本名，写完了他告诉刘桢亦：“我妈回家了。”顿了顿他继续说：“好难得。”

　　不出意外的欢迎方式应该是全A卷面，但如今陈羽彦的卷子上铺满了刘桢亦的名字，他自己选的。

　　不写卷子并且旷课外加无法给予正当理由，周Alan数桩罪行累加被edo放学后叫到了办公室进行心理辅导。等他出门后已经是傍晚六点半，该接送的车已经走了大半。他都不用确认远处的车牌就知来者何人，方圆200米内唯一一辆车的影子显得寂寥又冷酷。陈羽彦抓紧了肩带不说话，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叫他陈羽彦。

　　刘桢亦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辆小摩托：“要我载你吗？”他脸埋进头盔里，声线闷闷的。陈羽彦说你怎么还没走。刘桢亦说：“你不也一样，要不要我送你回家？”那边车里的司机好像听到了点动静，启动声穿过他俩的对话突兀地拉出一道噪音，陈羽彦挠了挠头发，直接把书包丢给了刘桢亦。

　　“才不呢。”

　　陈羽彦长腿跨上刘桢亦的后座，凑到他耳边：“走啊。”

　　刘桢亦有家不能回，陈羽彦有家不想回。摩托灵敏地带着他们开出学校，而这种最平凡的代步工具让刘桢亦恍然间回到了曼谷的日子。陈羽彦知道他想家，不然很难解释好端端一个人放着四轮不用改成自己风餐饮雪。行道树往后散去，风在夜晚变得缠绵。陈羽彦抱着刘桢亦的腰肢，他的腰生得很细，带着他的体温。陈羽彦把他的腰环得紧了一些，生怕下一秒对方就要消失。在疾驰的路上，他弯腰靠近刘桢亦，问：“今晚能睡你家吗？”

　　刘桢亦没听见，陈羽彦大声重复一遍：“刘桢亦今晚我想睡你家。”

　　刘桢亦听成今晚我想睡你，一个机灵差点连人带车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他们吃垃圾食品，乐事薯片吃得咔嚓咔嚓响。后海还是差了口气，风刮来刘桢亦吃了满嘴沙，他苦着脸抹了下嘴说自己想家了。陈羽彦你去过泰国吗，泰国很好玩的，景色也很好看，水比这里要干净很多。

　　喂陈羽彦，你未来想做什么啊。
　　喂陈羽彦，你未来会出国吗？
　　喂陈羽彦，你未来会去泰国找我吗？

　　陈羽彦听烦了把吸管戳进刘桢亦喋喋不休的嘴里。“人哪儿来那么多未来啊？”陈羽彦回答。这回可乐还真是自己刚喝过的。刘桢亦讲：“我daddy说过一个人要对未来认真思考。”

　　中国人用以后、之后等飘忽不定的词语对人生蒙混过关，就泰国人什么都敢用。未来这个词太大了，大到能把他们两个人生命都笼统罩进去。

　　陈羽彦听到daddy词挑挑眉：“那你daddy预料到你这半年没怎么长吗。”刘桢亦被戳中心事：“陈羽彦你在人身攻击。”

　　他仗着自己身高欺压别人一头，等到了翻窗的时候吃到了些苦头。刘桢亦的父亲很紧张儿子的日常生活，每晚到家30分钟就要相对应延长3分钟谈心时间。Evan，他唯一的儿子是出了名的听话，从来对他知无不言。但刘桢亦长到十七岁，已经学会收起心事，他揽着父亲的肩膀走到书房美其名曰促膝长谈，实则给陈羽彦打掩护。

　　他们家租了个小洋房，大窗正对着小院子。陈羽彦目送刘桢亦和父亲肩并肩走入书房，很吃力地越过窗棂，拉上了窗帘。陈羽彦不想让别人找到自己，相比起哥哥烂熟于心的那一帮Alan's friends，在外人看来不怎么熟的刘桢亦是他最好的选择。

　　到了深夜陈羽彦坐在刘桢亦房间的地板上抖书包，把早已备好的睡衣抖出来的同时还带出了几包没拆封的烟。刘桢亦洗完头出来晃了晃脑袋，就跟条湿漉漉的大狗一样溅得陈羽彦满脸水。“你毛病啊？”陈羽彦抹了把脸。刘桢亦诡计得逞，自在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等起来看到地上的烟，他也不说话，默默地把空净器推到陈羽彦的身边。

　　刘桢亦摇摇头：“也没有，只不过相比起长寿，我更希望你高兴一点。”

　　在陈羽彦这里，奇怪和天然如影随形，划上等号。前者偏贬，后者近褒，别扭的周Alan喜欢贬词褒用。

　　他就是不太一样，对很多事情充满着钝感。高中生无意识的调侃包括了纯真的恶意，刘桢亦对此浑然不觉，需要陈羽彦那天帮忙出手。你作为一个外国人在这里生活，就应该对别人的伤害敏感一点，不要降低自己的宽容底线，不然之后会很难过。陈羽彦年轻却总能说出一番无法辩驳的道理。肖恩说这可能和陈羽彦小时候在美国生活有关系。哦你是不知道他小时候因为太胖……刘桢亦竖起耳朵，陈羽彦一个眼刀飞过去，杀得肖恩把胖字咽进肚子，换了个说辞：一个班级里就周丹一张亚裔面孔，独来独往，才让他变成现在这幅冷冰冰的臭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