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王国》南宫云奕

8、梦境

　　维迦走后，我瞬间没了学习魔法的心情，因为我害怕孤独。
　　希瑞终究只是个人工智能，没有人类的情感。维迦是我在地狱里唯一的朋友，现在却离开我了，刚才那个女孩本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可她却伤了我的心，使我不敢再去信任地狱里的人，再去交新朋友。
　　我拖着疲倦又疼痛的身子，四脚朝天躺在床上，仰望着头顶昏暗的灯泡。困意很快袭来，上下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最终不听使唤地合上，昭示这魔幻的一天落下帷幕。
　　我坠入了梦境。
　　从小时候起，我就总是经历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比如，化作巨人在恒星与行星之间跳来跳去；化身骑士在地底深处绵长的熔岩洞穴里营救公主；在奇异的植物和无头的蜜蜂间穿行；在墓穴的重重宏大机关与无数翻转的棺椁间闪转腾挪……
　　现实永远是那么无趣，一成不变，庸常的生活让我感到无聊，我多么想永远活在梦里。
　　然而，那不可能。
　　自打毕业之后，我老是做噩梦。时常会有一个声音突然跑出来怒斥我——“你是父母的寄生虫！你是靠别人的供养长大的!你天天啃老还不想做家务！你没有体会过人间疾苦!你整天活在梦里！你不从事生产！你是个废物！你是一坨不可回收垃圾！你不创造价值！你的出生是一场犯罪，你的生活是一种罪恶！”
　　但这次的梦境似乎不太一样。
　　一幅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场景在我眼前浮现:马路边停着一排热气腾腾的小吃车，炸串、烧烤、烤面筋、淀粉肠的味道扑面而来。
　　在其中一辆小吃车上，大学校园里卖煎饼果子的阿姨在朝我微笑，她的脸上长满雀斑，皮肤晒得黢黑。
　　我最爱吃她做的山东杂粮煎饼，和她摊的煎饼比起来，那些店铺里卖的煎饼根本没有灵魂。我喜欢在煎饼里加鸡柳，再加一袋卫龙，味道简直绝美。
　　她和卖油炸小土豆的那个叔叔一样，属于无证经营，后来被学校收编，拥有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在水果店内靠近门口的一角摆起了煎饼摊位。
　　可是上次买煎饼和她闲聊的时候，她跟我说，房租连连上涨，房东又在催着交租，恐怕很快要租不起门面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现在的人间，怎样形容这个时代。工业化、商业化、机械化，一切以效率为先，一切以利润为先，它拿起鞭子，驱赶着一群掉队的、不适应的人，赶走了许多令人怀念的旧事物。如今，它要把我喜欢的美食也赶走。
　　可是，对我来说，由贩夫走卒、由真人亲手做出的食物，才是真正的食粮，和书籍一样不可或缺。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果腹的美食，这些淳朴善良的劳动者，才是真正将我留在人间的东西，才是生活的根。而不是那些梦，那些关于名利、关于权力的美梦。
　　和他们聊天时，我感到轻松和愉快；和那些昧着良心赚钱，追求浮华和虚荣的空心人、塑料人、机器人相处时，我感到痛苦。
　　画面一转，我回到了农村，来到了姥爷家的院子。
　　姥爷是农户，家里养过不少牲畜，牛、羊、猪、狗、鸡都有。大门外的栅栏里，圈养着一群绵羊；院子中央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梨树下，拴着一头奶牛；紧贴着正房右侧的，是用半人高的砖墙围成的鸡圈。
　　我喜欢和两个表妹一起用棍子打梨树上的那种圆圆的、酸酸甜甜的小梨子，它们落在地上会被碰得有些黑青，还会沾上泥土，但洗一洗之后就可以拿来吃，美味可口。
　　这些是我的童年记忆。
　　奇怪的是，那些公鸡和母鸡不在鸡窝里老老实实地下蛋、打鸣，而是跑到了院子里，在菜地中间蹦蹦跳跳，咯咯叫，一边啄着地上的菜叶和饲料，一边拉屎。
　　牛粪味、羊膻味，还有各种动物的气味，与泥土的气息奇妙地混合在一起，经过长时间的发酵，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在这有限的院落里四处飘散，侵入各个物体内部的细微之处，无孔不入。
　　喝水时，这股怪味会从杯沿上飘逸出来；姥爷脱衣服时，这股怪味会从他的大褂子里跑出来；睡觉时，这股怪味又会从炕上的毛毯和被褥中散发出来。
　　父亲和我说，他讨厌姥爷家的这股味道。我想，可能是因为父亲生长在村干部家庭，家里没有这股怪味。可是，我不讨厌姥爷家的味道，我讨厌爷爷家里的味道，那是脏话的味道和烟酒的味道。
　　我跑到院子外，抬头仰望乡下的天空，低头欣赏原野上的花草树木，张开双臂感受温暖和煦的微风。
　　大自然有一种多么单纯朴素的美啊，蓝天白云，绿树红花……然而，一旦有了人，一切都变了。人类的情感给世间万物添上了一层主观色彩，时而欢乐，时而悲伤，人类的罪恶使花草枯萎、树木弯折、大地皲裂，将血和泪溅得到处都是，污染了纯洁的自然。
　　我闭上眼，回忆起从前。
　　故事的开始，天是天，云是云，花是花。后来，我看这天，不像是天，云，不像是云，花，不像是花，我也不再是我。再多的泪水也换不回从前的一切。唯一真实的，只剩下——笑脸与温热。
　　我向旷野的尽头走去，想要走到充满鸟语花香的彼岸，却发现这田野没有边界，而是连接着无边无际的城市。我不想去城市，那里有人造的高楼大厦，也有人造的树木和花草，甚至有人造的智能体，但我知道，在那里，人心是一片荒原。
　　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翻折、变幻，这一次，我降落在了县城的沥青路上，身旁是行色匆匆的人们。
　　那些行走在路上的人们，或背负着伤痕，或背负着罪恶，或背负着梦想。我看见他们笑了，于是便跟着笑，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和酸楚。
　　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也许，背负着伤痕、罪恶和梦想的，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
　　是的，我有梦想!
　　即使身处地狱之中，我也不能忘记我的梦想。
　　我想做个好人，我原本就是个好人。可好人却总是被拿枪指着，被人侮辱、唾骂、欺负，所以我恨透了这个世界。
　　我闭上眼睛，问问自己那颗伤痕累累、不停颤抖、随时要崩溃瓦解的心，它说它很痛。
　　但，它还想再为梦想奋斗一次，再尝试做一次好人，在地狱里。
　　也许，和人间相比，地狱会有所不同。
　　“嘿，希瑞。”
　　“主人，我在。”
　　“我要见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