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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绵羊与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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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淅不是小少爷。
或者说,他早已不是小少爷。
陈锦戴上草帽去田里找翠奶奶,他放假的时候总是帮翠奶奶忙农活,有时候是搭理菜园,有时候是翻土,有时候又要背着药桶去打药。农村的生活和土地脱不开干系,每家每户都种地,一年四季都有农活忙。
他临走之前看了眼仍旧静静坐在门外的洛淅,深深觉得这人估计真有病,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心里有病。他没好气地说:“哎,那谁,你要睡就回家里睡,别在大门口睡,丢人。”
洛淅抬头看陈锦一眼,一句话也没再说,从椅子上站起身,穿过堂屋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有几只小鸡仔从鸡窝的缝隙里挤了出来,满院子溜达,洛淅走到那把可以摇动的大躺椅边坐下,小鸡仔就绕着他的鞋边转悠。
有不怕人的小鸡仔跳到摇椅延伸出去的脚踏上,洛淅就带着它一块晃悠。他其实并不困,但又不知道除了睡觉该干什么,掏出手机看着和外婆聊过的天,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他拍的太阳。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洛淅轻轻地数,躺在摇椅上悠悠地晃。
数绵羊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洛淅放空自己的大脑,他记得好像是翠奶奶教他的。
那个时候洛淅跟外婆刚搬去县城,他还记得那时候很冷很冷,屋子里没有能取暖的东西,他被冻得一直哭,外婆就用自己的衣服裹着他,一老一小就在那间简陋的连桌子都没有的房子里度过了第一晚。
没两天翠奶奶就来了,她风风火火地带着大包小包的吃的,一见面就把洛淅抱在怀里。洛淅还记得她的手和外婆一样温暖,捂着自己冻红的双手,像是回到了春天。
洛淅晚上不愿意睡觉,翠奶奶抱着他说你数吧,你把墙上这只绵羊数一千遍,爸爸妈妈就回来了。那年应该是羊年,墙上的挂历上有一只肥硕的绵羊,洛淅第一次数羊,就是数的那只胖绵羊。
他数啊数,六岁的时候数到三十多只就会睡着,七岁可以数到九十九只,八岁数到了一百九十九只。
九岁在小学,同桌拿着一辆漂亮的变形汽车给洛淅看,洛淅晚上数了两百九十九只绵羊才睡着,睡着后看见爸爸妈妈也拿着一辆变形汽车陪自己玩。
第二天上学,洛淅就骄傲地说他也有这辆汽车。同桌问他什么时候买的,他仰着小脑袋说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妈妈买给他的小汽车。
同桌一听就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地喊班里其他同学,四处说着“洛淅是个牛皮大王,吹牛说自己有小汽车,结果是做梦看到的小汽车哈哈哈哈!”
那样青涩的、刺耳的小声冲进洛淅的世界,他倔强地说:“不是!我爸爸妈妈真的给我买了小汽车!”
“你撒谎,老师都说了,你爸爸妈妈都死了,你就是在吹牛!”同桌的话像一柄砸碎洛淅梦境的锤子,将他年幼时虚幻的希望砸碎得干干净净。
他回家后哭着到处找小汽车,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外婆以为他想要玩具,跑去市场买来那辆小汽车,可洛淅一看是外婆给的,立马明白了同桌说的都是真的,他一直在把梦里梦到的东西当做现实。他每晚的绵羊梦境彻彻底底地碎裂,从那之后他再也梦不见父母,即使他现在能数到三千六百五十八只羊,也再没有见过父母的样子。
洛淅的每一段人生似乎都会出现一些人,小学是喊他牛皮大王的同学,这四个字跟着他六年,直到他开始上初中,才终于摆脱“牛皮大王”的外号。而初中他又有了新的外号,因为老师格外关照他,他每天都要被班里个头最大的人堵在巷子里,掏空他身上的零花钱。大个子喜欢从背后拍他肩膀,然后一脸奸诈地笑着朝他伸出手。
钱没了,外婆以为是洛淅自己花掉的,就会给得更多,大个子每天能抢的就更多。
他鼓起勇气跟老师说这件事,大个子的妈妈知道后却冲来学校,大骂洛淅是个小骗子,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将此事不了了之。
而洛淅,他在最后一次被大个子抢走钱之后,选择攥紧拳头对着大个子的鼻子打了一拳,虽然之后他被打得很惨,但他拿回了自己的钱,从此之后大个子拍一次他的肩膀,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挥出一次拳头。
骗子洛淅就这样到了高中,他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学生眼里的叛徒。但是他已经无所谓了,无所谓谁又在背后给他取外号,无所谓谁又来找他麻烦。嘴上说他的他置之不理,动手想打他的,他就把人拽进厕所一顿揍,于是骗子洛淅成了拽哥洛淅。
他没有朋友,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七十八只绵羊,七十九只绵羊……”洛淅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悄悄地睡着。
院子里翠奶奶养的小鸡仔晃动着毛茸茸的黄色翅膀,跳到洛淅的脚背上,歪着脑袋等洛淅晃动摇椅。但洛淅安安静静地睡着,摇椅一动不动。
小鸡仔等了许久,无聊地跳回地上,转头又去找别的东西玩。
洛淅在梦中躺在翠绿的稻田里,他认出这是莨源村的稻田,或许也正是翠奶奶种的那块。想到这,他便躺在稻田翠绿色的阴影里睡,身下是微凉的水,头顶是灼热的太阳,他背靠着大地,安心地睡着。
小鸡仔叽叽喳喳的声音时不时在院子里回荡,这些黄色毛茸茸的小动物蓄力又跳上了洛淅的脚,没一会又跳下去满院子乱窜。
洛淅额前的碎发搭在眉前,凌乱地散着。
他样貌生得精致,肤色白,头发柔软而富有光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搭在竹制的摇椅上时更显出一股匀称的美感。但他有些消瘦,或许是因为吃得不多,情绪又时常低落,眼下的乌青总是散不掉,躺在摇椅上像没有重量似的,气色跟好字沾不上边。
翠奶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时候肉乎乎的孩子长大了却成了薄薄一片,手臂垂在摇椅外,突出的腕骨极为明显。她轻手轻脚地放下锄头,找来个小板凳坐在洛淅身边,掏出自己的大蒲扇,缓缓地给洛淅扇风。
洛淅的皮肤薄,蚊子最喜欢找这种皮肤叮,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有了几个小红包。
翠奶奶时不时就帮洛淅扇风赶蚊子,小鸡仔再跳上洛淅的脚背时也被翠奶奶赶了下去。
洛淅的抓周宴翠奶奶是去了的,在当时那座城市最华丽的酒店,一岁的洛淅穿着可爱的红衣服,趴在桌子上从一圈东西里抓住了他爸爸公司的公章。周围所有人都大声恭喜,小洛淅肉乎乎地坐在桌上,茫然地将公章往自己嘴里塞。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洛淅会成为洛家的掌上明珠,可谁又能预知到五年后他只能跟外婆缩在连一台电暖扇都没有的房子里过冬,肉乎乎的脸颊短短两个月就瘦得凹陷下去。
翠奶奶想起自己老朋友那双在夜里哭得快瞎了的眼睛,感叹一声造化弄人,看着洛淅时眼里带上了更多的疼爱。
洛淅在翠奶奶刚坐下帮他扇风的时候就醒了,但他没有睁眼。
他对翠奶奶是什么感受呢?翠奶奶帮他编织了绵羊的梦境,让他在失去父母后仍然度过了温馨的两年,这两年里他过得和从前在别墅里一样快乐。
翠奶奶像外婆一样,连他被蚊子叮出几个包都会心疼,坐在他身边替他扇风。于是在洛淅心里,翠奶奶似乎真的成为了另一种样子的外婆,是守护他梦境的使者,让他能在稻田里安心的睡着。
心脏跳动的声音逐渐清晰,随着那徐徐扇来的微风,洛淅的心脏成了一只檐下的燕子。燕子展开柔软的翅膀,飞去天空沐浴夏的烈阳,它黑色的羽毛被晒得滚烫,掠过周身的风却变得清凉。
洛淅睁开眼,看向翠奶奶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奶奶,我又睡着了。”
翠奶奶握着他的手:“昨晚没睡好吧,下午空调就装上了,今晚好好睡一觉。”
她又心疼地说:“怎么瘦成这样,来奶奶这多吃点,长点肉回去。”
“好。”洛淅从摇椅上坐直身体,将另一只手也伸到翠奶奶眼前,“还好,我也没有很瘦。”
“这还叫不瘦?”翠奶奶不高兴地拍拍他的手背,转头冲着堂屋喊,“小锦,过来。”
“干啥啊奶?”陈锦从堂屋和院子相连的木门处探出头,不情不愿地往洛淅面前走,“又让我照顾他啊?”
翠奶奶抓着陈锦的手腕,跟洛淅的手放在一块比上半天,最终确定地说:“你这孩子都瘦成啥样了,还说不瘦,以后多吃点,想吃什么就跟小锦说,让他上街给你买回来。”
“凭啥又要我去!”陈锦提出抗议,但是看到翠奶奶的眼神,又默默服软,“至少也得让他跟我一块去吧,不然万一买错了呢?”
翠奶奶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那小淅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喊着小锦一块去街上买,让这小子付钱就行。”
洛淅欣然同意:“好啊,我一定跟小锦好好相处。”
说罢他抬头朝陈锦浅浅微笑。陈锦却扭头看院子里的小鸡仔,对洛淅突然喊他小锦感到十分不自在,但他奶奶就希望让他俩好好相处,他也就没法当场跟这人说“你别喊我小锦怪恶心的”。
实际上洛淅声音很好听,平和的像一汪清泉,落在陈锦耳朵里也像水一样流进脑海中。
于是一整个下午,陈锦满脑子都是洛淅抬头看着他微笑叫他小锦,那副画面那段声音,跟他奶奶他爸妈喊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陈锦反反复复地琢磨,越琢磨就越容易想歪,他夜里睡着后就梦见洛淅一脸邪笑着朝自己走来,双手掰得骨头咔咔响,张嘴叫他小锦,温柔地笑着挥拳头就冲他脸上砸。
“洛淅!”陈锦猛地从床上坐起,他大喘一口气,觉得浑身发凉。
“你想整我!”陈锦笃定地说。
说完还觉得冷,陈锦抱着肩膀抖了两下,总觉得有股寒意缠绕周身,让他时不时就想抖两下身体。他疑惑地自言自语:“洛淅有那么吓人吗,我胆子也不小啊……”
陈锦的房间和洛淅的房间下午都装上了空调,此时空调正努力工作,吹风口对着陈锦的床呼呼送凉风。陈锦从床上跳起,站到空调下,那一股股的凉风便直接拍在他脸上,冷得他又打了个抖。
“温度调太低了啊……”陈锦嘟囔着关掉空调,推开阳台的门准备去外头缓缓。
一门之隔的阳台简直和屋里是两个世界,如果16°的空调把房间吹成了冰柜,阳台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即使是夜里,闷热的气息也毫无缓冲地扑在陈锦脸上,让他顿时感到有些喘不上气。
他没关阳台门,让屋里过分寒冷的空气向外散散,趴在栏杆上仰头看被屋檐挡住一半的夜空,星星在天上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阳台很狭长,另一边就是洛淅房间的门,陈锦歪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试图听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点动静。
但洛淅睡觉一向安静,陈锦侧耳听了半天,连个翻身的动静都没听见。
“靠……喊什么小锦,搞得我半夜吹不着出来吹热风……”陈锦烦躁地说。